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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昭启三年二月二十九,安稳了八百年的京华于半夜三更炸开了第一声火药,言事御史府邸前半条街的院墙都被这一炸推了个七七八八。

      京师府少尹李长昭手忙脚乱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把乌纱帽往脑袋顶上扣,脚后鞋跟下拖着没塞进去的云袜,还不忘冲来报信儿的府吏瞎嚷嚷,寡淡的五官几乎挤成一团:“什么玩意儿?天火降临还是天狗食月了?”

      “天降灾祸啦,”那府吏跟着李长昭往外跑,话音被脚步断成了好几节,“刑部尚书带着人查抄御史明延的家,结果明大人埋了火药炸街。尚书大人让您带人过去当垫背!”

      李长昭刚迈出府衙内门,眼前登时一黑,半晌才缓过劲来,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捂心口,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是不疼的。

      十里之外罗什坊中皓月当空,细窄的街巷里塞了一群人。坊间路口青石板已然碎成了渣滓,一块块深深嵌进泥土之中,经月光疏忽流过,泛出一股子朦胧烟气,裹挟着浓重硝烟味直冲夜幕。烟尘以南,五十炬火冲天,映得周遭断壁残垣格外颓唐。刑部尚书云筑双颊凹陷、长须坠衣,顶着一张风刀霜剑摧残多年的脸站在人群之前,雪青官袍时不时于火照间褪色反浆。

      烟尘以北,明延身披大氅坐在御史府门前,长发一丝不苟束于冠内,手中握着一把漆金长弓,另一只手却在缓慢而随意地转着一支无头箭。

      李长昭紧赶慢赶带着人跑过来时,正听见云筑冷着脸放声道:“陛下有旨,言事御史明延涉及党争、贪污受贿、诬告安平王,着查抄府邸,明家三族入狱。明大人,莫叫老夫难做。”

      剑拔弩张之际硝烟仍在,李长昭四下看了看,悄没声挤到刑部侍郎周舒扬身边,压着嗓子问:“唠一吊钱的?”

      周舒扬身高八尺,五官线条冷硬,看他一眼都透着无尽不耐烦,拧着眉道:“巷间埋了火药,明大人箭挑灯烛,燃了引线,听了个响儿。”

      李长昭只嚯了一声,便听明延笑着说:“是陛下有旨,还是摄政王有旨?”

      “摄政王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此事多方牵扯非他所能及,”云筑的脸色黑了一半,“陛下尚年幼,摄政王不过代发旨意,明大人慎言。”

      明延道了一声“无意冒犯”,一手撑着台阶起身,缓慢张弓搭箭,竟是对准了府前那盏照夜高烛。众人跟随他的视线看去,透过火烛灯影,御史府院墙青砖黛瓦自府门排开,有一根麻绳自府内引出,垂在瓦片之上,活像是一条斑斓毒蛇蜿蜒其间。

      “三十二管火药埋于明府地底,还请大人止步,”明延朗声道,“下官无礼,请见谢辞谢大人。”
      云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唇角向下撇,每一声都着落在沉重二字上:“就算众罪名皆落,也不过你一人赴死,余者变卖流放。”

      “明大人,”他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说,“你当想清楚。”

      “还望次辅大人体谅下官向死求生之心。下官已至末路,无畏无惧。若今日不得见谢大人,便是我明家命该如此,”明延语气不动不摇,手中长弓拉满,竟也稳极,“明家上下一百余口,甘为安平王落一灭门之罪。”

      周遭一时只余风声,众人手中炬火得寸进尺,跟着风声乱窜,晃得人眼晕。云筑摇了摇头:“无药可救。”

      李长昭手里习惯性摩挲着一枚五铢铜钱,头下意识往周书杨那边偏:“他说的谢辞,可是户部那位?”

      周舒扬惜字如金,只冷哼了一声。无他,这位谢大人的名声,在满目锦绣贵人遍地的京华,着实是差到了极点。

      陛下方登基那年天灾人祸仍未休止,至少死了几十百姓的华筠惨案耗死了老太师,拖垮了北疆防线,撵走了安平王,独独一个太学学生谢辞借此未经科举而入朝,三年间青云直上,顺风顺水直升四品大员。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辞也算是鼎鼎大名了。

      李长昭自以为识趣不再问,周舒扬却嘀咕了一句:“确实是无药可救。”

      少尹大人于人情世故中多年修炼,瞬间懂了他的意思,捧场道:“什么?”

      “若不是这位谢大人趁机参明延贪污受贿,也不至于数罪并罚,收监与抄家的旨意同时下,”周舒扬的两条粗眉近乎搅在一起,“明大人反倒拿全家人的生死换见他一面,看来当真是病得不轻。”

      李长昭未曾见过谢辞,然听多了坊间传闻,什么纵情享乐、收受贿赂、争朋结党排着队往耳朵里灌,他对谢辞天然没什么好印象,悄声问:“如此罪名,是真是假?”

      周书杨只觑他一眼,没作声。

      李长昭便接着发问,语气倒像看戏:“这血海深仇的,明大人见他做什么?”

      四下低语声渐起,云筑负手转过身来看向周书杨:“谢辞人呢?”

      周书杨低头拱手,踌躇了一会儿才说:“来之前就遣人传过信了,说他听完了曲江阁的曲子就过来,让您稍安勿躁。”

      云筑另一半脸也彻底黑了下来:“酒色财气一样不落,到底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李长昭正想打个圆场,一脚刚迈出去,就有翻飞衣袂在他余光处一闪,不由止步。来人只着一袭鸦青长衫,手握檀木镂空折扇,银冠高束,文人的清癯被那一身鸦青遮了个大概,通身肃杀又被那眉目之间化不开的漫不经心冲了个干净。他穿的是布履,脚步极轻,人未至,口先开:“半夜扰人清梦,云大人,何必呢?”

      那声音轻而不散,尾音拉得老长,似乎带了个不大不小的钩子,跟着他那双桃花眼一挑,直直勾到人心里去。散开的火把隐约将来人皮肤烧得放暖,五官都被四面八方交错在一处的火光融了棱角,连高耸的鼻梁都褪去了凌厉感。

      就好像岁月不经,年时不度,连纷争都在他身上停驻,只剩下风流与肆意连着火光蔓延了八百里河山,轻恍的火梢给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暖色薄纱,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极慢。

      云筑素来对他没好脸色,这时候也不禁恍惚了一瞬,继而下意识擦了擦鼻子:“众目睽睽的,把你那点毛病给我收起来。朝廷命官,竟是一身的软骨病。”

      “唉,”谢辞尾音三绕,扇尖轻轻打在云筑胸口,悄声道,“下官再怎么说也是户部侍郎,官至四品。次辅大人言语如此刻薄,当心下官记仇。”

      云筑的五官似乎跟着京华三月春寒一同僵了,只黑着脸色开口:“跟谢大人有仇的都从京华排到雁门关了,怎么,你还能一个个清算不成?”

      谢辞不紧不慢回道:“哪儿的话,下官久病缠身,日日行善积德还不够,哪来的力气得罪他人。”
      闻言李长昭低语:“他身体不好?”

      “光听他说了,”周舒扬声线冷得跟云筑的面色有一拼,“摄政王给他请过八回太医,除了风寒什么都没看出来过。”
      坊间火照如初,御史府门前的明延一点一点将长弓松下来,轻轻低了头:“谢大人,久违了。”

      谢辞抬头隔着火把看了他一眼,没带什么情绪道:“定罪量刑皆是刑部的职责,再不济还有大理寺和京师府。明大人,这前不挨后不靠的,您找我来,除了能给您添堵,也没什么大用了罢。”

      明延却说:“下官想求大人一件事。”

      “奇了,”谢辞睁着眼睛笑了一声,手指自顾自在扇头来回折返,“在下自小猫嫌狗不待见,寻花问柳尚算熟练,官声名节一塌糊涂。我倒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事是我办得,别人办不得的。”

      明延在府门牌匾下站了一会儿,忽而没来由说:“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只有十岁。”

      谢辞的面上的漫不经心依然没褪去,使得他装出来的苦恼样子颇有些不伦不类:“这很难办,会费我很大的心思。”

      明延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可大人也需要他,不是吗?”

      谢辞一歪头,折扇啪一声打在手心里:“那可没准儿。”

      官兵府吏尽在三尺之外,明延却旁若无人,双膝轻轻巧巧折了一下。

      谢辞下意识一步退到了云筑身后,半晌才叹道:“明大人,都是文人,不带耍流氓的。”

      明延一动不动跪在台阶上,衣衫下摆被烛火映出了一道分界线。他双手交叠于前,略微低了头说:“我知大局在前,擅进者死。然身为御史,无有所退。下官前日参奏,是为履职;今日于此,乃是为私念。谢大人,我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未有完全之法。您若不救,便是他命数在此。”

      “您若救,”明延忽而抬头,似是有话音自肺腑混着血肉涌上,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我儿该当为您死。”

      谢辞接着云筑的左肩看了他一会儿,没受他这一跪,开口时刻意带了遗憾,反倒显得夸张:“生死之重,竟也重不过一句话。”

      话音刚落,明延挺着的那一口气全然散开了,连带着漆金长弓闷响一声跌落地面,激起半方尘灰抖动。转眼间,他那脊背就像是有一座山峰压在上面,再也挺不直了。

      巷中硝烟气已被倒春寒冲了个干净。云筑一言不发,周书杨便上前几步,着人进府查抄。脚步声纷乱之际,谢辞动了动脖梗,转身时抬头,眉梢一挑:“哟,下雪了?”

      云筑也抬了头,冷冷道:“京华飞絮,只你作雪。”

      “干不干湿不湿,冷不冷暖不暖,四面不靠,够无趣的,”谢辞眯着眼睛说,“京华既不见满城春雪,又算什么京华?”

      不远处人声吵嚷,喧闹透顶,谢辞没什么兴致,望见李长昭不规不矩行了一礼,起身时却瞥见了少尹大人手中的铜钱,神色忽而提了起来:“李大人手中的铜钱,看着倒颇有意思。”

      李长昭只觉得耳朵轰地一声,满脑子敲诈勒索,面上反应竟也极快,笑着双手将那枚尚还带着铜绿的五铢钱递出:“哪儿的话,就一个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谢大人若是感兴趣,拿回去放着,倒也能辟辟邪。”

      月黑风高众目睽睽,李长昭自觉胆子再大的人也不至于公然索贿。然而谢辞伸出的手极为自然,不带半分遮掩与扭捏:“如此多谢。李大人太客气了。”

      李长昭心肝脾脏肺一同疼了起来,还没忍痛客气一句,便听背对二人站着的云筑开了口,声音如九万寒冰跌落:“谢将军名声尽在你手,莫污先人案。”

      坊间飞絮渐起,飘忽不落。谢辞眼睛被火把晃了一下,隔着不清不楚的光影灰尘微微侧身,抬起食指轻点在下唇中间,每一字都像是粘连在一起,带出一股子悠长余韵来。

      “巧了,在下平生最好——”他的唇角些微扬起,语声轻挑,“毁死人名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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