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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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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降在一栋土坯砌的破城楼上,城楼坍了一角,上面长满枯黄的杂草,两人顺着城楼进城。
此地为六百年前的壅舟国京都,六百年前八国分管天下。
壅舟国,建庆元年,春无雨,岁大凶。
中原板荡,饿殍遍野,满目苍夷。
宣武大街上,四个粗壮的红衣轿夫举着一顶鲜红的轿子,吱呀吱呀往李家走去,与远处而来的送葬队伍撞了个正着,说是送葬队,其实也就三两个人拉了一辆破板车,上面盖着一张破草席。
“活人都活不下去了,谁还有闲钱管死人”
四个红衣轿夫并不忌讳,这年头每天能撞见几十家送殡的,白花花的纸钱落在红轿顶上,与这桩婚事倒是应景的很。
这红轿子去的方向是城东李家,李家独子李之恒年十八,几日前得瘟疫病逝,李家为其迎了安家女儿安宁配为冥妻。
说是迎不如说是买,李家经一个老道士算命,说安家女儿与李之恒天生绝配,李父便使计让安家破产,屋漏偏逢连夜雨,安家小儿子恰巧又患上瘟疫,安老头为了救儿子,把女儿卖给了一个死人。
轿子行至路口,一阵邪风吹来,狂沙飞起,吹的轿夫们睁不开眼睛,无奈只能放下轿子,用袖子护在脸前。
风渐渐平息,打头的一个轿夫叹口气嘟囔:“你看这老天爷都不同意这婚事,造孽啊……”
另一个轿夫甩甩袖子挡着嘴小声说:“好好抬你的轿子,咱们做苦力的出好力,管住嘴,别给自己惹麻烦,春天就是好刮邪风,快走吧!”说完自己又私下嘟囔了一句“真他妈的邪性。”
说完,四个轿夫急忙抬起轿子向李府走去。
刚走到灯市口,却见一个身穿白色襕衫黑色儒巾的清瘦书生,双手举着一把菜刀挡在路中,宽松的袍袖和两根巾带随着风一阵横飞,更显的书生瘦弱凄凉,菜刀都有些颤抖。
轿夫停下问:“你是谁,为何挡在路中?”
书生虽身形孱弱声音颤抖却透着视死如归:“将轿中女子放下,否则别怪学生不客气了!”
听到书生的声音,轿子一阵晃动,轿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掀起轿帘询问新娘,也是惊呆了,新娘嘴里麻绳结勒住了舌头,双手双脚均被捆着。
这下轿夫们慌了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姑娘是被逼的,但也没办法,他们收了人家钱,就得把人抬回去,否则就算把裤子当了也赔不起。
反正此处离李府不远,轿头给后面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拐进临近的小胡同绕道去了李府。
书生举着刀向花轿踉跄冲去,刀仞上劈出呼啸声,他心中想的不过就是一死。
剩下的三个轿夫放下轿子往后退,书生笨手笨脚断开了捆住安宁手脚的麻绳,就在此时一堆凶神恶煞的大汉,直逼了过来。
书生双手举起刀,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挡在安宁身前,其中一个半露着膀子的大汉一脸嘲讽得意的看着书生,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脚将书生的刀踹翻在地,伸出粗壮黝黑的胳膊掐住书生白皙的脖子,书生的脖子顿时青筋暴起,脸涨的通红。
安宁拍打着大汉的胳膊,眼看着书生喘不上气来,最后只能跪在地上不停的摇着头,手指胡乱指着李府的方向,她想求情想让书生放弃她,想用自己换书生一命,但她无法开口,一滴一滴的泪打在鲜红的衣裙上。
大汉见安宁屈从,胳膊用力一甩将书生摔了出去,重重落在破乱的废墟里,溅起一阵尘土,夹杂着腐尸的味道,书生支撑的身子一步一步挪移到安宁身前,硬生生的仰起头盯着大汉,生死朦胧,为情壮烈。
大汉又是一扔,将书生扔到那帮随从身边,随从们一阵拳打脚踢,书生慢慢没了挣扎的力气。
安宁闭着眼狠狠的咬在大汉攥着她的手上,跑到书生面前,书生已满身是血,眼中尽是绝望与不舍,他用命当在她身前,依旧无济于事。
真乃乱世之中,百无一用是书生。
宁五跺着脚问天歌:“他都快死了,你不去帮一下吗?”
天歌很冷静:“这是六百年前,我们不在一个时空,无能为力。”
书生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握着安宁的手,用遗留的气息在安宁耳边游走着最后一句话“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呼吸断了,眼睛却死死瞪着。
握着安宁的手滑落下来,只在安宁掌心留下一串相思子串的手串,坠着一朵血玉雕的凤凰花,融在血里。
安宁紧紧握着那手串,要将它嵌进手心里,血从指缝中滴下来,她起身环视着周围的这些恶人,眼神阴凄愤恨,噬魂夺魄,让人毛骨悚然,几个七尺大汉竟恐惧的往后退了几步。
安宁如死尸一般拖着格格不入的喜服一步一步走向花轿,坐了进去,轿帘被一阵阴风吹了下来。
松楸孤寒,黑鸦啄食,寂寂无声,犹如蒿里。
几个轿夫惊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动弹,带头的大汉干咳了几声,轿夫匆忙抬起轿子绕着书生的尸体离开。
剩下的几个大汉依旧站在原地盯着趴在血泊中的书生,刚刚那个眼神,让他们直到现在都心生颤抖,为了换取一丝安生,他们在废墟里找了一张破席子,将书生胡乱裹起来扔到了乱葬岗。
恰逢乱世,人如草芥,孤苦飘零,自顾不暇,魂弃荒野,乱葬岗竟也成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那年春日阳和,凤凰满树,一个小姑娘坐在树上,低着头笑着问树下捡落花的男孩儿。
“小孩儿,你叫什么?”
“我叫宁安”
“好巧!我叫安宁,咱俩名字是一对儿啊!”
“你也不过七八岁孩童,为何称我为小孩儿?”
“因为我比你高啊!你喜欢凤凰花?”
“嗯。”
“等着我给你摘朵大的!”
“那你小心些……”
男孩儿捡起女孩儿扔下来的一朵鲜红的凤凰花仰视女孩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
轿夫们抬着轿子愣愣的往李府走着,轿子里传出句句诗词: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
声音随着风撩轿帘忽高忽低,凄凄切切,挠的人心里发凉背上生寒。打头的轿夫转过身来问:“咋觉得轿子轻了些?”
旁边的轿夫:“那是刚刚歇了一茬,省了把子力气,别啰嗦了快点走。今天这趟活太晦气了。”
到了李府,掀开轿帘,安宁已没了气息,脖颈上赫然一道血口,血顺着脖颈渗进嫁衣里,垂落的手边一把菜刀,刀刃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那串相思子和血玉凤凰花。
李府接了尸体,也没慌乱,死人比活人更好摆弄,整好和自家儿子一起合葬,省的儿子还得在阴间等几年。
宁五倚着李府挂了白绸又掉了红绸的朱漆大门鼻中发出冷笑:“真是吃干抹净,丧心病狂啊。”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成为安宁被赦免的理由,她还是要受《丰都律》的惩戒。”
“够……公正。”宁五本来想说够冷血。
天歌知道宁五话里有话:“若含冤而亡,冥界自会给她公允,而不是以如此方法。”
天歌迟疑片刻接着说:“人死魂离先要过东方鬼帝辖处鬼门关入地府,再归南方鬼帝辖地罗浮山,怎会去了北方罗酆山?”
冥界分五方鬼帝管辖,即东方鬼帝治桃丘山、西方鬼帝治嶓冢山、北方鬼帝治罗酆山、南方鬼帝治罗浮山、中央鬼帝治抱犊山,冥府在酆都,即地府的京都。
其中北方鬼帝为五鬼帝之首,往往为酆都大帝备选,鬼狱便设在罗酆山底。
“唉,你看!那是不是安宁的魂儿!”宁五拍打天歌的胳膊,天歌回神,却见安宁的魂魄确实不对,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天歌隔着衣料拽起宁五的手腕转身向着安宁魂魄的方向追去。
一路追,竟又跟着进了鬼狱,但六百年前的鬼狱与现在全然不同。
黑沙荒漠,风嗥尘啸。
空中飘荡着空灵凄冷的呼喊声“安宁,安宁……”
安宁缓缓睁开眼睛,四下一片漆黑,只在半空飘着几个明暗闪烁的绿点,如深林中的狼眼,安宁起身刚要踏出一步。
突然地面开始震动,地涌金莲徐徐绽放,开满荒漠,两侧无数优昙婆罗树拔地而起。如鬼影一般直耸其上,向着远方延出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座金黑色的五层八角飞云楼,笼罩在血雾之中。楼角悬挂的金铎在阴风里叮当作响,嗜人心魄。
安宁蹒跚着脚步慢慢走近,只见那飞云楼的牌匾上写着“鬼狱”两个大字。门上挂着一把巨型铜锁。
安宁正要走上前去摆弄那铜锁,却听到哐啷哐啷的铁链声,从上方传来,回荡在四周,飞云楼顶一位红衣女子手持一把金色短笛,女子将短笛一挥生出一串红莲花来,似淋满了血的奈何桥,那女子起身一跃脚尖轻点红莲花蕊飘然而下。
女子走近,满头银发用一只佛手执莲的金钗挽在脑后,双眼被一根金色缎带蒙住
安宁盯着红衣女子开口问:“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罗酆山底,死人该来的地方。”
“你……是地府的鬼官?”
“哈哈哈哈鬼官?”红衣女子发出一阵阴森而尖锐的苦笑,转过身打量着安宁:
“就当是吧!”
“你引我来此处为何?”
“你……想报仇吗?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我?还有你为什么帮我?”
“你想让我怎么帮,我就怎么帮,至于为什么?你先回答我要不要报仇?”
安宁脑中浮现出自己如何被敲晕捆上花轿,宁安如何被施暴打死,眼中又出现噬魂一般的愤恨:“我当然要报仇,就算沦为野鬼,我也要让李家付出代价,不,还有我生前的那个爹和他最爱的儿子!”
红衣女子满意的笑笑,手中转动着金笛:“我们做笔交易,你放弃转世轮回,永远守在这里,我帮你报仇。”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安宁盯着红衣女子
“我?不过就是个可怜的……鬼罢了,只要你肯放弃轮回,我便许诺,若骗你,你可以将我召回重新替回你,如何?”
安宁低头看向手中握着的手串,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红衣女子,满声怨恨:“我要让李家家破人亡,李之恒生生世世孤独终老,受爱而不得之苦,安家在这一世断子绝孙!你,可以吗?”
红衣女子转过身看着“鬼狱”两个字轻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当然可以了,只要你接下这根御鬼金笛,李家就活不过今日,如何?至于安家……那可是你前世的生身父母和同胞弟弟,你,忍心?”
安宁冷笑:“你也说是前世了,他们逼我嫁一个死人的时候可决绝的很,我的尸身他们卖给李家换钱,他们给我的那具身体,我还了,但他们害死了我最爱的人,就得付出代价!”
女子侧头挑眉:“好,既如此,我无话可说了。”话闭将金笛递到安宁身前。
安宁抬起手,手指微微颤抖着靠近金笛,突然红衣女子将笛子收到一侧:“你可要想好,只要碰到了这御鬼金笛,你便永生守着这座阴冷的鬼狱,永世不得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安宁抿唇咬牙,一把夺过金笛,那金笛瞬间飞升出朵朵鲜红色的血莲,环绕着安宁,落在安宁的手上、头顶、身上,然后消失。
红衣女子手中闪出一株金莲交与安宁:“好,血莲入身,金笛已经认了主,你以后就是这鬼狱的守门人虔娘,这株金莲你收好,算我的承诺,若我未替你尽数报仇,你可唤我回来,不过……我还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出现。”
安宁收起金笛:“鬼狱,是何处?”
红衣女子眸子里带着天降霜雪的冷魅,笑问:“妹妹,你问这个还有意义吗?不管这里是哪里,你都离不开了。”
“我虽已无缘轮回在世为人,但也应知道魂归何处。”
红衣女子看着笼在血雾中张牙舞爪飞云楼,那几盏金铎随着风四处摇曳,一行清泪划过面如雪霜的脸。
红衣女子转过身对安宁声音凄然:“你看,这里连盏灯都不配有……优昙婆罗和地涌金莲作为佛花为何开在这里?只为,神前镇鬼,佛前庇护。人身难得,如优夏花,身死为鬼,本应升魂降魄入轮回之境,奈何贪尘念故,魂魄不升不降,飘入无尽深渊,巳时不分,黑白不辨,尽守爱恨贪嗔痴……,鬼狱亦是鬼寓。”
安宁,明白了,这里是不瞑鬼的去处,从此以后她…生生世世都将为孤魂野鬼。也好,至少她不用喝孟婆汤,不用跨奈何桥,不会忘了宁安。
红衣女子踩着地涌金莲向远处走去。
安宁大声问:“你要去哪里?……”
女子消失在黑暗里留下最后一句话回荡在空中:“我…了结…恩怨…”
天歌和宁五看着红衣女子离去,回到六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