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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黄河 ...

  •   长兮回了山上,在木门外迟疑了一瞬。木块围成的小院被数只酉禽霸占了,羽翅挥扇时带起满院的尘土。他闪身跃过了院子,直接进了屋里。

      苏木还维持着他离去的动作,面临着深渊高崖。催云伞仍然放在身侧,苏木就这般背身坐着,像是没有察觉到人归来。

      夜已深。

      长兮立在黑暗里,看着廊外月光微芒。木屋里始终没燃灯,漆黑的屋影像是独占山头的妖兽,内里比外头要更闷沉。袖袍掠过桌面,长兮拿起了烛台,屋内霎时被照亮。

      长兮道:“去晚了一步,你知道人死后该往何处去寻么?”

      “拘魂殿拿人,要先过残照山的善恶镜谷,至于之后……”苏木一向有问必答,她顿了片刻,说:“要看这人生前双手是否染过血腥。”

      “她是好人。”长兮托着烛台,眸中坚定,说:“好人该去哪儿?”

      “雾霭山脚渡黄河,六道轮回里面去。”苏木半侧回身,抬指捡起催云伞,在挂回背上的间隙里说:“不是好人便能安渡黄河,善恶镜谷也不分善恶。杀孽生戾气,但凡双手沾染过了人血的,都过不了善恶镜谷,要先上蝉山再投地火,方才能入六道轮回。”

      长兮像是笃定涂曦的去向,斟酌着说:“雾霭山脚黄河,那处我去过。”

      “既然你如此肯定,”苏木喟叹着说:“那便去寻吧。怕是只能寻到这一面了。”

      苏木话中带着试探,催云伞能窥探人的细弱之处,她却不能。催云伞的由来比她更为久远,老地主身陨在吞天地火,战火残余里她捡到了催云伞。催云伞并不能完全为她所用,但也足以让她窥得一丝半点的苗头。

      比如长兮的来历。

      她见长兮第一面便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始终没法参透玄机,中间缺了重要的一环,使得她始终无法彻底弄清楚。她端详着长兮,没从长兮的脸上看出什么。

      涂曦的死没有给长兮带来任何,悲悯失落都不曾有。苏木仿佛早已料到,长兮与她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人之间见的第一面或许是探底,后面是好奇、是赞许、更是惺惺相惜。

      长兮走到了竹榻边,倾身将床头的烛火也点燃了。瞬间屋内变得更明亮,衬得外头夜色黑沉,月的微芒也看不见了。

      苏木离开光亮,背影融进夜色里。

      长兮一夜无梦,醒来时听得门外公鸡打鸣,门窗外泛着雾白。山头薄云缓慢地被红芒击散,震撼的暖光爬上来又好似在眨眼之间,日出于东山之上,历经黑夜,使得它更加夺目。

      它出于东山又落在西面,以沉浮昭示着人们的起歇。长兮睁眼时见得门窗外日光耀眼,他贴着软枕也不知是睡是醒,再睁眼时又只剩日落红霞。

      院子里传来细微的响动,听着声,来人在院门外徘徊了片刻。艳霞平铺在院中,来人此刻就站在栅栏外,他灰头土脸,破烂的袖露出细瘦的胳膊,紧张的双手无处安放。

      ‘嘎吱’一声,屋门突然被打开,长兮肩头罩着件赤色宽袍,里头是白衫,仿佛是孤落山林的躲在阴暗处的一抹霞光。他似乎早有预料,手指里勾着枚玉珏,仿佛已等候多时。

      “我到了,我爬上来了!”小童已经饿到了极致,说话时微弱地呼着气。他在街上逛荡了好几日,不仅没要到饭食,一身衣衫也被磨得褴褛污脏,蔑视谩骂更是常有。

      小童说完这声没再继续,他就站在院外,隔着被落霞铺着金光的院定定地望着长兮。

      酉禽都窝在一处,它们悠闲地啄着地面,尽情地沐浴着金光。小童被那轻鸣馋得肚子直叫,口中不自觉地分泌出津液。他抬眸再看,立在门口处的赤衣已转过身,门边勾挂着枚玉珏。

      “等……等一下!”小童推开院门,急促的脚步惊起一院鸣声。他快速追上木梯,对着长兮的背影喊道,“无功不受禄!”

      他见长兮转过身,声便弱了下来,略显局促地说:“这、这是先生说的。”

      长兮似乎不懂,说:“那你为何要上山来?”

      “我……”小童没拿玉珏,垂着头站在门边说:“我饿急了,我想……我只想要点吃的,什么都行,能果腹就行。”

      长兮眸光转到门边,说:“这东西你拿下山卖了,能买许多。”

      “太贵重了,”小童不安地扯着衣角,小声地说:“我没想要你的玉珏,我只想要点吃的。”

      “没有吃的,”长兮道:“屋子就这么大,连粒米都没有。”

      小童似乎不信,圆圆的眼珠极快速地瞟了一圈,最后落在院子里。金光逐渐被阴暗替换,酉禽三五成群地扎在一处。

      长兮也跟着看出去,拽了把肩上的袍,说:“随你。”

      小童捉了鸡才发现诚如长兮所言,院中不只没有米,灶台也没有。他只得在林子里转了一圈,临溪挖了个坑,将处理好的鸡裹上泥土埋进去。

      他拾了些干柴,在一旁架了火堆。夜间的林子格外可怖,阒无人声,虫鸣鸟叫四面撕扯,被幽蓝的黑裹挟着,好似要将这唯一的火光也一并吞噬。小童不害怕,他麻利地扒开土堆,挖出焦黑的一团土,离去前用石块压灭了火光。

      小童匆匆跑回院,看见屋中燃着灯烛,他怀中兜着烫人的鸡,躬着身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屋里听不见动静,小童掌心拍了门,等了片刻又轻唤了一声,才小心的将门推开一条缝。

      屋中静悄悄,小童眼贴着门缝,黑溜溜的眼珠飞快地瞟了一圈,确定里面并无人影,便只得合回门坐在廊下。

      长兮走上木桥,看见临边坐着个佝偻老者。白雾横江,放眼望去黄河似无边际,老者伏案扣着头皮,将一头白发揉得蓬乱,手中笔却耍得流畅,长兮见他双颊微红,分明是酒醉未醒。

      “何人?”老者酒醉后耳力惊人,他揉着酒糟鼻,顺带着揉了眼,醉眼迷离间隐约看见雾间闪出一身红衣。

      “许久未见。”长兮闪身迅速,转瞬间便到了老者身边。

      “什么好久不见!少来套近乎……”老者脚踩着凳,也不细看来人,摇晃着身撑桌站起来,摇着蒲扇不耐烦地催赶道:“走开走开!通天碑重地,岂容尔等放肆!”

      长兮抬手隔放,桌面上便多了个酒坛。老者记酒不记人,见着酒坛比谁都亲,他视若珍宝地拢在胸前,贴着冰凉的酒壶说:“这是什么酒?老鬼我从未闻过。”

      “难得的好酒。”长兮抬起另一只手,手中还挂着一坛。

      老者抱着酒壶打了个酒嗝,昂首嘿嘿一笑,认出了长兮。

      “是你啊。”老者挥着蒲扇,酒气仿佛在瞬间被挥散了,他笑眯着眸,说:“观你神态优容,困局定是已解。小娃娃你此次这一遭,又是为何啊?”

      “我寻个人。”长兮道:“是个女子,京都人氏,姓涂名曦。”

      “寻人?”老者抱着酒坛倒回椅中,叹气说道:“追人追来了轮回岸,娃娃你没救啦!那时的白衣可不是人,莫非你们当真解了千千结?那可是稀奇事了,这种传闻一惯都不可信,老头我还盼着你俩再来时再给我带壶浮果酒呢。”

      长兮抬高手,说:“人间顶好的好酒。”

      “酒是好酒,”老者连连叹气,说:“只不过这次我依旧帮不了你。那人早就渡过了黄河,前世记忆尽消,寻见也是枉然了。”

      桌上笔立时竖起来,哗啦啦地翻着册子,老者手指虚空划动,说:“不是什么通天本领,老头我过目不忘,”他手指点着太阳穴,说:“都记在这里头。涂曦原江州人氏,后嫁王氏夫家,三十余岁时父母双亡,姻缘算不得美满,晚年倒是算得上美满……”

      “喏!”老者手指压着翻飞的书页,笔‘嘭’地掉落在手边。他道:“刚过去不久,不过一旦行舟,追上也是徒劳功。奇了怪了……”老者疑惑地掀眼皮,说:“此女子姻缘浅薄,寿满天年……你找她并非是因为钟情啊。”

      长兮阅文神速,他见录上寥寥数语,并不详尽,便道:“录上记载含糊,誊抄便是全部?”

      “那是自然!娃娃见识短浅——”老者急切地驳声,双眼瞟到了长兮的身后,像被人陡然扼住了喉咙。

      来人纸伞挂身,信步走近,眸光不经意地转过,温声问长兮说:“没寻到?”

      长兮微微颔首,老者赶忙摇晃着站起来,不着痕迹地将酒坛子掩在身后。

      苏木侧目,看也不看老者,目光停在桌面说:“没赶上么?”

      “渡舟横渡,”老者手藏身后,微屈着膝答:“已是来不及了。”

      苏木道:“老鬼所言不假,一旦渡过黄河,前程往事尽随风,有什么执着都不该作数了。”

      “算不上执着。”长兮目眺氤氲雾气,说:“我入人世不久,有些事情始终一知半解,不得参透,她……”长兮顿了少顷,说:“她或许懂。”

      苏木侧眸,说:“我或许也懂。”

      长兮不作回应,他抬手将酒壶搁置桌上,再没看一眼详录。黄河环绕山脉,河岸边白雾终年缭绕,几步开外便已辨不清人面,两人沿河走动,仿佛置身云端雾雨。长兮听见湖面荡浆,水波温柔。

      长兮不说话,苏木也不出声。

      长兮本想问问涂曦初遇王德诚之后的事,但又碍于人世繁琐的规矩,恐有唐突,便一直没寻着机会。谁料凡人寿数如白马过隙,眨眼间便流逝不见了。

      王德诚哄人的本事长兮没见过,但他心有疑虑。他与王德诚的外室没有深交,但他觉得涂曦并非易被哄骗的人,因此对王德诚的那些虚情假意的把戏更是稀奇。

      他又想起了第一次来这处时见的那两个女子,皆是遇人不淑,苦难虽然各有不同,但赋予她们悲惨一生的人却出奇的相似。

      长兮忍不住联想到柳争,皆是巧言令色之徒,一丘之貉。

      眼睛说不了谎话?

      也不尽然。

      倒是应了柳争上次在此的一言——王德诚谁都不爱。

      王德诚果真如柳争所说,是凡事揣着一己之私的人。

      真假参半的话最难辨真心,柳争嘴皮上的功夫从来不曾落下,初遇时他便隐藏着灵力,食言不过是扯谎的另一面功夫。

      —

      作者有话要说:

      日出于东山之上 — 宋·苏轼《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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