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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恶之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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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就像一口巨大的铜锅。人们生活在坚硬无缝的锅壁内。城外的饿殍焦土,似乎跟城内的歌舞升平并不矛盾。
但当铜锅外壁堆满了柴、油,只需一把明火,整座城很快便会咕噜噜地沸腾。
魏国自灭大秦以来,占据中原已十四年,总领数路藩王,但因得位不正,统治暴戾,各藩镇也大都阳奉阴违。
沙河镇所在的邢州,地处河东三“国”交界口,颇有种“虽是魏臣,心近晋、赵”的味道。像余、梅这等普通平民,多的是自认是秦人的。
二人沿官道一路南下,从驿卒处得知,早在上月,赵王郑融被义子张励谋杀,镇州已然大乱。晋王李裕昂趁机派出大将包盛北上“平叛”,以唐健为先锋。
唐健之子唐歌借道邢州,接应来自潞州的部分辎重,当地官员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余三娘双手合十,愤然祝祷:“佛祖保佑:魏贼两年内必亡!”
梅里乡好奇地问:“那你想谁当皇帝?”
“这还用说?天下人都是秦人。”
“可秦国皇子都死绝了。”
余三娘道:“只要重建大秦朝廷,束缚将兵,地方臣服,其他的也没那么重要。”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地便瞧见五六个没披甲的散兵朝这边走来,手上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梅里乡低声骂道:“搁墙根底下乘凉,也碍着他们什么事?”
余三娘皱眉:“别惹他们。莫名被割了脑袋的节度使还少么。”
她从油纸包中取出一个干硬得直掉渣的面饼,就着凉水就咽。
“哎,这还有腌萝卜呢。”
且不论滋味好坏,若长期吃不着盐,任谁都要发疯。因此这干腌菜也算是难得的美味了。
余三娘却摇头:“我尝不出味道。听阿兄说,是我两三岁时发高热烧的。”
梅里乡头一次听说有人居然辨不出味道。不能感受咸甜辛辣的美妙之处,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他囫囵吞掉最后几口干饼,压低声音提醒:“那些人过来了。你只管往南走,我殿后。”余三娘系紧腰袱,把长剑解下递给他,当即上马朝南奔去。
割据混战的时代,仁义道德远不如拳头好使。梅里乡知道这些只为钱财的兵痞都是个顶个的难缠,一时兴起、弑帅另立都不稀奇,因此并不敢轻易拔鞘。
然而,即便存心避开,一旦被有心人盯上,也只有被动防卫。他也很清楚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的正是那两匹骏马、套着羊皮鞘的精钢剑和鼓鼓囊囊的锦缎包袱皮。
自带战马即可从步兵一跃成为骑兵,这点诱惑已足以令人不再收敛本性之恶。
梅里乡刚侧身避开领头者的飞来一脚,立刻便被左右二人抱住手臂,三四条汉子一齐将他压制在地,余下两个便去摸腰间佩剑和锦袋。他自恃力壮,调整呼吸,猛然爬起身,将几人掀翻,又提拳照取剑那人眼窝一记,夺了长剑便走。
“好小子!你有种!”那领头的爬起来追了两步,被梅里乡回身一脚踹在心口,半晌直不起身。他抢先一步,挥拳直砸到几个喽啰的面门上去,撅手、扫腿、踢腹一气呵成,奔到树下解了缰绳,翻身上马。
为了给逃走的同伴争取时间,他只是驱使“春雷”在几丈的范围内逗留。几个痞子才挨了打,都红着眼绕马打转,伺机报复。
才刚兜了几个圈子,对面便来了两个骑马的同伙。纤细的十字刃并不适合迎战,刺头面、脖颈等死穴又很容易致人死地。他正在为难,只听为首的那个吼道:“去找麻绳来别马腿!”
梅里乡驭马奔向应声奔走之人,俯身去刺那人双股。立刻便有两人扑上前来抢马颈,却被“春雷”一撅蹄子蹬倒。
“蠢货!不去撵那女的,搁这打什么转?”
骑马的两个回过神,立刻丢下众人往南奔去。他紧追上去,挥起牛皮鞭子一顿乱扫。三人三马扭打在一起,马鞭上下飞舞,抽得风声乱啸。
梅里乡哪肯挨这几下,当即拔剑乱刺乱划起来。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的马匹。伤到人尚算小事,战马可是稀罕物件!人命不如毛皮畜生,竟也是稀疏平常了。
见对手攻势渐缓,明显体力不济,他反倒来了劲头,把两人扎得吱哇乱叫、衣不蔽体,只顾抽马股回逃。
北面方向忽然奔出五名骑兵。为首者身披细甲,戴臂鞲,足蹬六合靴;宝马铁枪,弓囊箭箙,一应俱全。
“都停手!”年轻将领扬起马鞭:“滋扰百姓,抢夺财物,各罚二十鞭!”四名随从得令,立刻上前制马拿人。
梅里乡从容下马,行了叉手礼。
“某乃平镇先锋军粮官唐歌。家父便是先锋主帅、刺史唐相州。”那人的语气比打扮要平易近人得多,“小郎君神力过人,有将帅之能,可惜无人识才。郎君若愿追随晋王,在下可代为引荐。”
梅里乡听明白了,抢割民田不够,竟还要就地抓壮丁?他立刻拒绝道:“我只是个穷打鱼的,入不了贵人的眼。”
唐歌并不勉强,只是作出一副惋惜之状,一行人甩起鞭子,匆匆返回。
他呆了半晌,这才意识到先行离去的余三娘早已不知所踪。如果雇主就此消失,那么他选择新主,另谋出路,似乎也未尝不可……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串轻盈的马蹄声,余三娘驭马近前,开口就是个问句。
“你受伤了?”
“几道淤青而已。”
余三娘一脸懊恼:“我从南边土坡下来,就立刻到驿管去找唐歌,可还是晚了一步。”
“唐歌是你找来的?”他震惊地问:“你跟他有什么交情吗?”
余三娘摇头:“第一次见,能有什么交情。”她犹豫了片刻,才说:“唐歌肯来,也是卖宫自隅一个面子。”
梅里乡继续震惊:“宫自隅?潞州节度使宫自隅?”
余三娘从系腰包袱中取出一个朱红册子,“去年我长兄到潞州去谈粮钱,得知宫家二郎与我同岁,就稀里糊涂地定了这门亲。”
他开始阴阳怪气:“了不得,了不得。就是龙椅上的皇帝,恐怕也不如节度使风光!将来你做了节度使夫人,也许还念着我今日救过你的恩情,赏我几个金锭呢。”
余三娘将册子往他脸上一摔,“节度使是什么神仙佛祖,谁稀罕!”
他顺手打开,头一页写着两行一模一样的生辰八字,一边底下标着“宫城羽”,另一边则是“余椿龄”。原来是一册合庚帖。
“‘余椿龄’?你真的叫‘椿龄’?”
梅里乡乐坏了,这跟大字不识的白丁叫个“长寿”、“永生”有什么分别。
“行行好,别这么叫我。”她嘴角抽搐:“听着就像短命鬼才会取的名字。”
双马并驾,不知不觉间已然进山。眼见天色渐暗,二人便停在山溪前歇脚分食。
余椿龄用罗帕兜了一包水,不紧不慢地用扁铜壶去接挤压滤出的清水。她一脸淡然地嚼着无味的面饼和烤鱼,完全不受缺少食盐调味的困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味觉缺失还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天赋”。他盯着她淡粉的唇瓣,忽然产生了想要品尝那两片柔软的冲动。
梅里乡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喂,发甚么呆呢?”一只雪白的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的帕子借我使使。”
他迟疑着掏出手帕。余椿龄理所当然地强夺了去,就蹲在溪边用它蘸着水擦脸。
梅里乡倚了杨树根,半躺着眯眼休息。岂知两只嗡嗡叫着的虫儿,偏偏在耳边骚扰不休。他终于忍无可忍,借着翻身伸手去扑,不想惊起一只灰雀,扑棱着掀了他一身碎叶子。
“梅二?”
他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只好装作刚醒来的样子,“什么事?”
余椿龄在一旁跪坐下来,双手递过罗帕:“喏。还你。”
梅里乡不敢接,只说:“你拿着用。”
她扁扁嘴:“不过借了一次,哪这么多故事?你就是嫌弃我。”
“嗯,你才晓得自己讨人嫌。”
余椿龄恼了,倾身过来拧他的脸。她的呼吸热腾腾的:“我想咬你。”
他把她推开一点:“起来把衣裳系好。”
她闻言低头,果然见系带松了,兜头便是一巴掌。梅里乡故意“哎哟”一声,抬手揉着额头。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一齐笑倒。她抬头向西边进山的方向望去,忽然说:“开封去不成了,我得往潞州走一趟。你呢,打算去哪?”
“我没甚么想做的事。”他讪讪地说道:“除了打架摸牌,我什么也不会。”
余椿龄道:“那也不错。你这身手可以当侠客呢。白猿传我看了有六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