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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私奔 ...

  •   沙河镇的六月总是十分难熬。
      澧河北滩的卵石烫得能钻透粗麻鞋底。夏蝉拼命地叫着,嚷出了连天接地的气势。
      梅里乡仍倚着泡桐老木打瞌睡。他已经很久没回船上了。
      老旧的渔舟就停在三四丈远的岸边,像是随时会被毒辣的日头烤裂。
      自打姐姐随婆家迁居开封,他也不必再为筹措嫁妆绞尽脑汁,每日只管跟一群地痞斗鸡赌钱。其实赢不赢的,他心里也不怎么在乎。
      常年的战争吞卷了太多沙河镇青年壮士,游荡在街头巷尾的,不是懒汉便是弱残。
      梅里乡在痞子们中间,是刺头中的刺头。在这道上混,看的就是谁赢的多、谁拳头硬。
      钱财和暴力,总是最能震慑住人。
      但对女人来说,徒有钱财但没有暴力手段,却是一道催命符。正如不远处的渡口骑马徘徊的女郎——
      她手握缰绳,一身宽大的圆领织锦胡袍,六合靴,剑囊、手衣、幂篱、腰袱、腰扇,包裹得严严实实。
      梅里乡抬头望天。暑气蒸得他鼻腔都在喷火。
      原本摊在树荫下死狗一般的混混们躁动起来,湿热的酸臭味都仿佛浓郁了几分。
      一个说:“看她穿的,是好料子。”
      另一个说:“光是□□那匹畜生,也值七万钱。”
      “瞧她细皮嫩肉的小手。庄子里头锦衣玉食地养大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梅里乡听不下去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个什么德性。”
      有人反唇相讥:“梅老二,你又是什么好人,在这充正人君子。”
      几个混混不怀好意地一齐大笑。他们顾忌梅里乡的身手,倒也不敢明摆着挑衅,不过嘴上逞能罢了。
      那女郎早已注意到由于自己的到来引发的骚动。她驱使骏马近前,向人群问道:“渡船就这么白白停着,舟子哪里去了?”
      有人到马前献殷勤,“小娘子往哪去?俺们头儿早不干这行了,咱家送你过去。”
      女郎见问到贼窝里,调转马头便走。
      其余几个立刻围了上去:“娘子打这走一遭,不得留些买路财?”
      梅里乡冷笑:“一个两个半点本事没有,还学人做起土匪来了。”他走出人群,朝停在渡口的渔船一指:“舟楫无主,请娘子自便。”
      女郎转头问道:“郎君要多少赁金?”
      “你是听不懂话么?”他一心想把她赶走,“那船没人要的,你有能耐,就只管划走。”
      有人挤上前来:“看娘子这为难的模样,可不正缺个船夫。”
      又有的说:“小娘子路上寂寞,不如招俺兄弟几个作伴解闷。”
      梅里乡早丢下他们奔到船前,解了缆绳,长楫一撑,渔船便悠悠地荡了几荡。女郎心领神会,一跃下马,扯着缰绳将那四蹄的畜生连哄带拉,拖上船尾。
      混混们抢到渡口,见梅里乡从女郎腰间抽出长剑,又不敢上前,只好在岸边破口大骂。
      目睹了这帮混球的丑态,女郎噗嗤一笑:“这些人唯你是瞻,你却转头卖了他们。”
      梅里乡答道:“他们并不是真心服我,只是怕我的拳头。”他把她那根十字花刃的细剑递还过去,“很轻。倒是很适合你。”
      “这是我请铁匠专门锻造的。”她熟练地收剑入鞘:“没人打过这种剑。”
      若被它捅出个窟窿,伤口非得钻出一圈肉沫来。梅里乡岔开话题:“娘子怎么称呼?”
      “我姓余,在家里排行第三。”她不肯说名字,反而问他的名字,“你呢?”
      梅里乡将木篙递给她,手指蘸了河水,在船板上写写划划。
      余三娘隔着垂纱辨了一会儿,背手摇头:“你这字写得可不怎么样。”她脱下皂纱幂篱,露出一张简单妆饰过的面孔。玄锦帷帽下挽着早已不再时兴的反绾髻。
      “小子。算你三百钱一日,可随我走一趟?去开封。不走官道。”
      梅里乡没有立刻接茬。或许本人并未察觉,但她居高临下的姿态实在是讨人厌。树枝在指间转了几圈,才推脱道:“眼看着河东又要打起来,路不好走得很。”
      余三娘气定神闲,张开五指比了比:“一天五百钱。先付你一两金锭。”
      梅里乡心头松动。这一两金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买一斤井盐,也不过四五十文钱。
      她见他犹豫,当即从细葛腰袱中取了金子,“喏。到了开封,还有重谢。”
      他警惕起来:“你一个小娘子,不带随从,出这趟远门做什么?”
      余三娘含笑道:“你不肯与我同行,还想套我的话?”
      “只是去一趟开封,能值这些金子?”他怀疑地问:“你当真没有仇家吗?”
      “自然没有!”她斩钉截铁,朝北虚虚一指,“洺阳山庄就是我家的庄子。我余家再如何破落,也不至于拿不出这点盘缠来。”
      梅里乡听了,连连摆手:“你这锦衣宝马,打扮又讲究。旁人不知道的,还当是我拐了好人家的女儿私奔呢。”
      “私奔怎么了,”余三娘不解:“‘红拂女夜奔’,没听过么?”
      这种家喻户晓的侠客传奇,就是村头随便拉来一个不认得字的大老粗,也没有不曾听过的。但若是真有年轻女郎声称要效仿红拂,那么她铁定是脑袋瓜子不太好使。
      梅里乡提议道:“这会要出城,少不了路引。其实也不算难:我有个相熟的匠人,他就能仿得八九不离十。大约得花上个二三百来钱。”
      余三娘想了想,才说:“只是我很怕被人盯上,不好用自己的姓名户籍。你家里还有姊妹么?”
      他深吸一口气:“有一个长姊,乳名叫做书容。”
      余三娘举起衣袖,压了压鼻尖沁出的汗珠。“正好。若遇上盘问,说我是你阿姊就完了。既然借了身份,我总不好还冒用令姊的芳名——”她指着挂在篷檐的铜铃,眸中星光闪烁:“那我就叫梅铃好了。”
      梅里乡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看。名门望族出身的女公子,不必亲自劳作,大都生得雪肤乌发。她的五官圆钝而柔和,说起话来却是既快又稳,又带着几分天然的骄纵,全然没有闺中少女的羞涩。
      用不多时,渔船便在南岸停靠。余三娘哄着胆小的爱驹下船,敏捷地爬上马背。
      “上来!”
      梅里乡无视她伸过来的手。他抓住鞍桥,不大熟练地蹬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
      空荡荡的锦袍在挤压下迅速瘪了下去,一股奇异的药汁味儿不偏不倚地窜进他的鼻子。
      余三娘重新戴上幂篱,反手将缰绳末端递过来:“这家伙刚满三岁,很温顺。它叫‘惊蛰’。”
      “惊蛰。”梅里乡倾身伸臂,越过主人去摸它那长长的鬃毛。
      “这样拉动辔绳,口衔会束勒马嘴。转向时只须牵动一边的辔绳。”余三娘取下竹鞭交给他,“这根马策前端带策尖,是秦汉常用的形制,只能刺马,不能抽马。”
      他接过马鞭,依言行事。幼时被母亲裹在怀里骑马奔逃的记忆,模模糊糊地送到眼前来。
      顺州陷落时,梅里乡只有两三岁大。那时他还不能明白浴血抵抗的继父为何死活不肯弃城跟他们同去。继父年幼的独女抱着母亲的腰坐在马后,他的耳边只剩下姐姐断断续续地抽泣和呼啸的风声。
      母子三人颠簸数月,总算回到邢州故土,就在沙河镇安顿下来。那时,顺州守将殉城的消息早已传遍河东。
      但母亲并没消沉太久。她在忙碌的间隙教两个孩子读书写字,用的读本是一册手抄的《道德经》。
      后来她死了。姐姐说她得了治不好的病,他却觉得她是累死的。
      再后来,姐姐执意要嫁给贩皮货的靳老四。为置办嫁妆,他白日进山捕猎,黄昏驾船下网;姐姐起早贪黑,缫丝纺线。姐弟俩拼了两年,总算攒够了皮子、棉布和银器……
      沙河镇,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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