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 迷惘 ...
-
明晃晃的红色车灯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数条车道,一眼望不到边际。焦躁的鸣笛声不绝于耳。
阿尔弗雷德将头探出车窗,雾霭笼罩的夜色之中明亮的路灯周围的光晕与一排排车灯的色彩互相辉映。他叹息了一声,呼出的空气凝结成一抹白雾。
若不是已经被堵在路上超过一个小时,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幅唯美的夜景。
一股冷风打在他脸上,阿尔将头缩回车内,关上车窗,车内瞬间寂静下来。
他对身旁的马修·威廉姆斯无奈地笑了笑:“抱歉啊马修,你好不容易过来一次,还让你堵在这里。”
马修温和地微笑:“没关系,这也不能怪阿尔你嘛。”
阿尔将整个身体完全倚在靠背上,头靠着车窗,闭上眼睛休息。
为了准备明天的自由国家组织成员国会议,他少有地一直加班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紧接着又赶忙去机场接马修,连晚餐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若干年来他们苦心经营的这个所谓“自由世界的最后堡垒”的国际联盟,除了能证明他们仍然作为战后世界格局中的一极在与德国相抗衡以外,还能改变什么呢?
阿尔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台下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来自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西印度群岛、南非等国各大媒体的记者。大号照相机将他们的脸挡住,闪光灯伴着快门的声响此起彼伏。时任总统艾森豪威尔先生,那位曾经不列颠战役中的英雄人物,站在台上,背景是深蓝色的底色,上面画着用白色的线条勾勒出一只手紧紧握住象征着自由的火炬的标识,会场两侧竖立着自由国家组织各初始成员国的国旗。
总统先生凝视着眼前的摄像机,目光冷峻而严肃,沉稳有力的声音被讲台上的两个麦克风扩散到了会场每个角落。
“法西斯主义是全人类的公敌。战争虽然早已结束了,但反法西斯的斗争却永无止境。只要地球上还存在着追求自由的人们,我们就不会向法西斯的暴君妥协。在此……”
台下掌声雷动,总统先生被迫停下,等待掌声平息继续说道:
“在此我宣布,‘自由国家组织’正式成立,我们将为世界上所有追求独立与自由的人们提供所有可能的帮助,无论国家、无论民族……直到胜利!”
总统的演讲再度被台下掌声与欢呼声淹没。阿尔弗雷德双手紧握在一起,注视着后台实时转播的画面。他似乎能感受到心头正有一股火苗再次熊熊燃烧着,那是十一年前屈辱地签下《赤城协议》时便被死死掐灭的赤焰。不只是他本人,而是美国所有50州的人们都期盼着的声音。
“我们没有输。”
对于阿尔而言,除了自由与正义以外,还有一句一直烙印在心头的诺言得以重见天日。
“我就说过我会回去的……等我,亚瑟。”
那一刻,他甚至做好准备再次航过静如死水的北大西洋,登陆万字黑鹰旗帜遮蔽之下的旧大陆,在枪林弹雨中向前冲锋。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随后的几年中,无论是面对西俄革命阵线来自彻骨寒风中的军需物资请求,还是面对困守孤城的英格兰共产党起义军的军事求助,政府都只是漠然置之。反而批准了一笔向意大利的巨额投资。
在阿尔的质疑之下,艾森豪威尔总统沉默了足足半分钟,而后略带歉意地看向他,低声说:“我们不能冒着与德国人正面冲突的风险支援共产党人。”
多么可笑的说辞。
如果相比意识形态,人的生命与自由是可以被忽视的话,那么我们和那些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罔顾人命的法西斯主义者又有什么分别?
如果我们因为不愿承担与德国发生大规模战争的风险,而不去支持那些为了自由和正义而战的人们的话,“自由国家组织”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最终,西俄革命军失败了;英格兰起义军被镇压了。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想到这些,阿尔用手捂住心口。在那里,他将那个人最后交给他的一本军官证放在最内层的衬衫口袋里,在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感受着心脏一次次的搏动,就好像能连同那人一起温暖一样。
车内收音机传来的男播音员的声音中断了低沉的爵士乐。
“这里是NBC广播频道,现在插播一条突发新闻。就在刚刚,德国宇航员艾伯哈德·克尔纳乘德国宇航局研发的新型AN1962型载人飞船成功登陆月球,成为首个登上月球的人类。据悉,这场太空竞赛一直是德国、美国在……”
阿尔伸手将旋钮扭到另一个方向,声音也瞬间被掐灭了。
“没关系的,阿尔。你们才是第一个将人类送到太空的国家。”马修看着阿尔,仍然是微笑着说,“只是让他们扳回一城而已。”
“随他去。”阿尔故作轻描淡写地抱怨着,“我对宇宙啊、太空啊这些也没什么兴趣。”
他心头划过一阵刺痛。
今天的伦敦也在下雨。
首相办公室的窗户没有关严,细微的雨声合着一股凉风卷进室内。天气很阴暗,屋里也没有开灯。
亚力克·道格拉斯-休姆,正面带微笑地端坐在首相办公桌对侧。亚瑟看到他微秃的头顶和额头上几道深邃的抬头纹。
他是英格兰合作政府的第十任首相,由王党——这个战后英格兰唯一的党派推举领导人,再由德国人点头后入主唐宁街10号。
如果问及英格兰人如果评价这个由德国人一手扶持起来的合作政府,大概一半以上都会鄙夷地耸耸肩,撇着嘴抱怨说“他们只是纳粹的傀儡而已”。但亚瑟仍然会听从这群人的差遣,他十分明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必须协助政府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
事实上他甚至有些同情这个傀儡政权。国内反德情绪高涨,德国人又在时刻严密地监视着海峡对岸的一举一动,政府要在这样的夹缝中维持双方利益的平衡属实过于困难。曾经的几任首相,不是因为在国内惹出了骚乱被罢免下台,就是因为得罪了德国人被日耳曼尼亚的高官直接免职。这位道格拉斯-休姆先生,是战后第一位任期超过四年的首相。
当然,虽然有配合与同情,他对合作政府并没有什么好感,与合作政府的官员也没有私下的交集。他们只是同事而已。
休姆首相将一个半透明的红色文件夹抽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到亚瑟的一侧。
“这是上个月,我们和康沃尔驻军军演的资料。”老人满面和蔼地对他说,“对这件事,我已与大日耳曼国元首商量过,但还有很多细节没有确认。”休姆端起茶杯,轻轻搅动着搅拌勺,“明天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会来伦敦亲自与你讨论这件事。”
德意志大日耳曼国驻不列颠岛军区,一般称为康沃尔驻军。战争已结束十七年,但每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亚瑟仍会心头一紧。
这是大日耳曼国为战败的英格兰打上的最耻辱的烙印。血腥的德国占领时期结束后,那些侵略者虽在《英德伦敦条约》中同意还他们自由,却要求将宁静安闲的英格兰西南沿海小镇康沃尔划为德国军管区。由弗朗茨·哈尔德将军,一个刻薄的德国老将率领一支近六万人的德国陆军军队直接管辖,不允许英格兰军队进入康沃尔郡,也不允许英格兰政府插手康沃尔的一切日常事务。因此虽然名义上康沃尔仍属英格兰,但实际上说是德国人硬从不列颠岛上划走的殖民地也不为过。
关于上次军演,亚瑟有所耳闻。听说康沃尔军仅用三万人就将规模三倍之多的英格兰陆军打得丢盔弃甲。哈尔德将军为此专程跑来伦敦,趾高气昂地骂道:“你们英格兰人就是一群废物!”
亚瑟还听外交部的人说,哈尔德将军借此机会向日耳曼尼亚的纳粹高官们大肆渲染英格兰如何羸弱不堪,甚至明确要求德国军事指挥部给他超越《伦敦条约》的权力,直接干预英格兰国内的军政事务。
看来他们一直担心的事情可能要发生了。
“外交部是怎么向大日耳曼国解释这件事的呢?”亚瑟问。
“都写在这里。”首相用手指关节轻敲了两下那份文件,“你和外交部统一口径就好。”他端着茶杯靠在座椅上,继续说道,“我们要向德国人表明,我们需要应对来自内部和外部的风险,就必须需要加强军事实力……当然德国人也是有条件的……”
“是什么。”亚瑟问道。
休姆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关上。他背对着亚瑟,望着后院里被雨水打湿的草地:“德美冷战在加剧,如果要遵守与我们的约定,德国人只能继续放宽对我们的军事限制,以保卫他们的势力范围……”他抬起头望着满是阴霾的天空,语调很缓慢,“但他们也会考虑孤悬在欧陆之外的英格兰是否有借机远离他们的风险,这对大日耳曼国来说是个悖论……”
亚瑟看向那个文件夹,浅红的底色上用金色的细线绘制的三只雄狮的标志,这是王党英格兰的象征。休姆首相分析的英格兰当下外交形势亚瑟心里很清楚,他只是想知道德国人到底开出了什么筹码。
但休姆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柯克兰先生。”
亚瑟也没有再追问,他双手拿起文件夹,说:“我知道了。”
雨点越来越急,亚瑟扣上外衣的帽子,将文件夹护在怀里,但也坚持不过十秒,就像周围的其他路人一样,小跑几步到街边小店的屋檐下躲雨。
阴沉的天气像是将整座城市的颜色吸走,不过下午三点刚过就像是夜幕降临一样暗淡。对侧高楼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天空的灰白,雨水打在玻璃板上的声音好像胡乱敲击的鼓点。
亚瑟明白面对路德维希,这次大日耳曼国的特使,也是他的老相识时,他绝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近两年国内地下抵抗活动——那些被政府称为“恐怖势力的暴行”愈发频繁的情况下,德国人完全可以以国家安全为由再度全面接管英格兰。
当然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低。战后在遵守两国达成的协议这件事上,德国人可以说是一直在信守承诺。
“我该感激他们吗?”看着马路对侧的广告牌上被用粗重的黑色马克笔涂掉的德国车企宣传标语,亚瑟这样想,“感激他们没有让英格兰成为一个如他们在东欧建立的专员辖区那般的殖民地,让英格兰人也如斯拉夫人和波兰人一样成为日耳曼人的奴隶,被像畜生一样对待吗?”
的确。根据《伦敦条约》,在“团结协定”——这个德国人建立起用以统治整个欧洲的战后新秩序治下的英格兰,被允许继续保留着传统的君主立宪制与本国的议会、政府和政党,对于政府在本国推行的政策,只要不触及德国人的利益,日耳曼尼亚方面也几乎不会过多干涉。
然而这份宗主国施舍而来的殊荣究竟能维持多久,亚瑟无法揣测。
他们被明确地警告过,“英格兰必须忠于团结协定,不然我们随时可以建立一个‘不列颠岛专员辖区’,替你们管好你们的人民。”
亚瑟绝不会怀疑德国人只是在虚张声势。曾经显赫一时的英国皇家海军和皇家空军如今都只剩下破铜烂铁,陆军更是对德意志人的钢铁之师毫无招架之力。只要他们想,德国人的铁蹄随时可以再度践踏这个渺小的国度。
人民要继续生活,国家要继续运转,民族还要延续。除了低下头臣服之外,他别无选择。
至少表面上如此。
雨声渐稀,人们回到街上,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