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猪狗不羊

1、瑞春时

　　雪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世界模糊一片，黑黝的土地很快被雪完全罩住，像是伪装，看不见任何底色。

　　一行人在漫天大雪里艰难地行进，簇拥着中间穿着锦衣坐在良驹上的周瑞璟。

　　“扬州这天怎么了哟！”小肖皱着眉头抱怨“今年隆冬都不下雪，怎么入了春竟下起这么大的雪。”

　　周瑞璟只蹙着眉，这天气着实蹊跷的很。

　　“呀！”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发出尖叫，连连退后了几步。

　　周瑞璟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查看。

　　拨开风雪，一个窈窕身形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惊，竟是个女孩。

　　着装样式倒不像扬州人，甚至做了好几年布匹生意的周瑞璟也说不上这是哪里的样式。

　　他用手清了清附在她脸上的雪，周瑞璟微微一滞。

　　虽她闭上了眼睛，看不见眸子，但周瑞璟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张极美的脸。

　　他用手探了探她的脖颈，好在还有些温度。

　　“带回去吧。”

　　因为大雪，原本到家顶多一个时辰的路，生生到了下午邻近傍晚时才抵达。

　　几位婢女迎上来为他褪去了带着寒气的外衣。

　　“公子，那个女孩醒了。”小肖匆匆跑到周瑞璟身边

　　周瑞璟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引路。

　　那个女孩被安排在了客房里，幸而周瑞璟远行前刚刚叫人修缮了一番，客房里应该也还算暖和。

　　刚推开房门，周瑞璟的目光正好迎上女孩投来的目光。

　　女孩莞尔一笑，周瑞璟还未回神。

　　这个女孩真真美的不可方物，一双杏眼秋波含情，偏偏又流露出一种清冷疏离的气质，让人不忍心亵玩。

　　“你可有名字？”

　　“兰时”

　　周瑞璟点了点头，见实在无话可说，吩咐了几句便走了。

　　兰时望着他的背影愣了神，这便是人间吗？是她千方百计想去的人间？

　　她捂着胸口，那里的律动不知为何抢了拍。

　　屋外依旧下着大雪，但奇怪的是月色不减分毫。

　　绮丽的月光配上不合时宜的大雪，陆离得很。

　　兰时推开门，走出屋子，跪在了雪地上，望着月亮，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求求你，这次宽许我两天吧。”

　　月色浸润了美人，滋色又与尘世有着不合的疏离，月光为她细细勾勒了银边

　　渐渐地月光多出了一道边，天幕下的女孩缓缓展出了一对翅膀，雪落在翅膀上化为一点水渍。

　　“啪嗒”

　　是东西掉落的声音，兰时望去，看见了失措的小肖。

　　“那个…”

　　兰时想解释什么，小肖却像见到怪物一般逃窜。

　　兰时收回手指，默默攥紧她向往的凡间里人人视她为怪物呢。

　　这下自己又没有去处了。

　　蓦然眼前一黑，兰时挑开面前的披风，露出一双带些诧异的眸子。

　　“披上，你的翅膀暴露了。”语气平淡像是再说一件细小的琐事。

　　“谢…谢谢你”兰时低下了头，披风上好闻的花香一股脑涌入她的鼻腔。

　　“说说你的故事吧。”周瑞璟微微勾起嘴角“小仙子。”

　　许久，兰时不曾开口，周瑞璟也没有说话，只有雪声为他们做背景音乐。

　　“你相信神吗？”她小心翼翼的开口，像是细小的水花落入平静的池塘企图可以点滴未漾。

　　“以前不相信，”周瑞璟看着兰时，眼波流转带着未明的心绪“但我现在好像信了。”

　　“可你信吗，神是自私而暴戾的。”

　　周瑞璟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开口“那你便不是神。”

　　兰时听到回答，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看向周瑞璟，雪中的男孩眉目温柔，似天河里的星辰。

　　“我是个凡人，是被太阳神抓来的。”

　　周瑞璟看不清兰时的神色，他望着雪中几乎站不住的羸弱女孩，心像是被细线扯住一般。

　　“我偷偷跑下来的，我想家了。”

　　“你的家在哪里？”

　　女孩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般的冷笑。

　　“你听说过楼兰古国吗？”

　　周瑞璟的眉头不可察觉的皱了起来。

　　“300年前的楼兰古国？”

　　兰时点了点头，侧过头，眼神涣散，眸子里像是碾碎了星河，带着细碎的光，那是她不多的外流的情感。

　　许是大雪纷飞的缘故，今夜格外地冷。

　　“可以抱抱我吗。”女孩嗓音颤抖“我的阿爸曾经这样安慰过我。”

　　周瑞璟一怔，面对女孩直白的请求，他轻轻点了点头。

　　女孩扑进了他的怀里，独特的馨香染红了他的脸颊。

　　他轻轻拍打女孩耸动的肩膀像是无声的安慰，黑夜为这一切蒙上纱布妄图欺瞒自私的神。

　　兰时的呼吸渐渐平缓，周瑞璟小心地抱起她，轻的让人心疼。

　　床前，情窦初开的少年小心地试探。

　　“你没有去处不如一直跟着我吧，我也没有父母了。”

　　少女突然翻身，带着甜腻的娇憨。

　　屋内的呼吸不再错杂，只剩下女孩一个人的梦呓，以及，屋外少年企图用手掌遮掩的心跳。

　　许是中午的太阳有些灿烂，所以今晚的月亮也变得微暖。

　　夜深，兰时微微睁开睡眼，却见一道黑色的人影，站在她的床前。

　　他将手放在女孩睡得滚烫的颊上，用指腹细细摩挲女孩粉嫩的肌肤。

　　是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也是高级猎手的伺机而动。

　　“阿璟，”兰时还不清醒，蹭了蹭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痒。”

　　男人原本柔和的神色登时变得狠戾起来，是野兽卸下伪装露出獠牙。

　　“这么熟了嘛，看来得早些带你走了。”

　　兰时是被小肖吵醒的，这个咋咋呼呼的男孩一大早就在屋外向自己道歉。

　　兰时打开了房门，小肖看到他，怔了一下。

　　“难怪你这么漂亮，原来你是仙女啊！”

　　突然小肖停止了夸赞，眉眼俏皮的弯起“难怪少爷…”

　　还未说完，小肖就被刚刚赶来的周瑞璟打断。

　　小肖没有再说什么，看着自己主人的背影小声嘟囔“还不让说，明明自己今天打扮的和花孔雀似的。”

　　“兰时，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兰时眼睛登时亮起“带我逛逛集市吧。”

　　周瑞璟点了点头，兰时顺手牵过周瑞璟的手，他愣愣的看了一眼自己掌心多出来的一双白皙小巧的手。

　　“走啊！”兰时

　　“好！”周瑞璟嘴角上扬，眉目温柔。

　　“这么热闹！”

　　周瑞璟看着眼前因为大雪萧条的集市，挠了挠头，对啊，她在那边应该很冷清吧。

　　“阿璟，我要吃这个！”趁着周瑞璟愣神的功夫，兰时已经跑到红彤彤的糖葫芦下，咽起了口水

　　“好！”

　　不等他掏完钱，她又跑到首饰摊摆弄起来。

　　周瑞璟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嘴角还是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他们是清晨出发的，回来的时候已至黄昏，这雪着实蹊跷，只是下着，却不影响晚霞的到来。

　　“有晚霞，明天兴许就不下雪了。”

　　兰时望着晚霞，有思绪般幽幽开口“万一晚霞是个骗子呢。”

　　周瑞璟“噗嗤”笑了出来，摸了摸她的头“那就不信它，信你。”

　　“为什么你们不希望雪一直下着呢？”

　　“因为到了春天人们该播种了啊？”

　　兰时点了点头，天上呆久了，她似乎已经忘了许多人间的事了。

　　“走吧！”周瑞璟牵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兰时看着眼前的人，鼻子莫名有些酸“没有我，春天还会来吗？”

　　“求求你，再给我两个星期。”

　　兰时晚饭吃得很少，周瑞璟只以为是她中午吃得有些多了，并未在意。

　　周瑞璟盘完帐已是辰时了，他想了想，提了一盒点心向客房跑去。

　　推门时，却看见坐在窗前，泪眼婆娑的兰时。

　　“你怎么了？”周瑞璟

　　“我想家，你能带我去西域吗？”

　　“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不想让她失望，即使这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两个星期能到吗？”

　　周瑞璟惊讶地望着兰时“只怕得两个月。”

　　其实，因为大雪只怕半年都成问题，但他不想告诉兰时。

　　“我们明天就走！”周瑞璟语气真挚。

　　兰时点了点头，她不想拒绝他的邀请，即使不会有想要的结局，但是过程里有他，兰时心满意足。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了，刚行至郊外，马车便断了轮子，无奈，他们只能找一家客栈暂时休憩。

　　“你家的菜单怎么这般贵！”周瑞璟皱着眉望向小二。

　　“大雪种不了粮食，也不好买卖，只怕再这样下下去，这一两饭都值黄金万两了！”

　　“我不饿了！”兰时突然站起身，回了房间。

　　周瑞璟轻轻推开她的房门“怎么了？”

　　彼时，兰时把自己的头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看不见神情，但他感觉兰时似乎在抽泣。

　　他轻拍兰时的背，像是安慰受惊的小猫。

　　“我害怕！”

　　“不会的，相信我！”

　　周瑞璟的声音很有安全感，所以即使兰时知道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却还是莫名从他这里获得了宽慰。

　　夜晚，周瑞璟的门被轻轻推开，兰时蹲在他的床头，注视了许久，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万般情绪，直至模糊看不清情绪。

　　“阿璟，后会无期。”

　　“我回去把春天还给你好不好。”

　　周瑞璟猛的睁开眼睛，想去拦住兰时，可却怎么也出不了声音，他和她中间仿佛始终有一层障壁。

　　“啪嗒！”一声脆响，他看到一把匕首滚到了他的脚下。

　　“把他翅膀剪了，她就永远留在你身边了。”

　　周瑞璟拿起匕首，看着身后突然出现，冒着金黄色光的人，摇摇晃晃走向了兰时。

　　那人玩味的看着周瑞璟。

　　“阿兰，你看这个人明明和我一样自私啊。为什么偏偏舍不得他，为了他离开我呢？”

　　突然一阵剧痛，日东神君惊讶地看着戳进自己身体里的剪刀，以及此刻他仇视的目光。

　　“我才不会用这种伤害她的方式得到她。”

　　周瑞璟感觉自己的脖颈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脚也缓缓离地，渐渐地没了知觉。

　　“阿瑾，你怎么在这里。”兰时惊讶地看着拿着匕首缓缓走来的周瑞璟。

　　“啊！”

　　一阵剧痛，是翅膀割裂肌肤的痛，是心撕裂的痛。

　　兰时没有躲闪，心里被填的满当当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剥落。

　　泪水沾满了她的脸颊，直到她被另一个温暖的怀抱围绕。

　　“走吧，兰时，他也不适合你。”

　　“让我断了最后的念想吧。”兰时语气冰冷，似乎真的失望至极。

　　日东神君似乎很满意，他看着兰时从自己腰间扯下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向周瑞璟。

　　“这匕首只怕是修行得到的神碰到也会灰飞烟灭，这个阿瑾怕是惨了。”

　　血染了一地，雪红得吓人，愣住的不只有周瑞璟，还有原本得意的日东神君。

　　她倒在了他的怀里，似乎是解脱。

　　“我没有筹码了，对不起。”

　　“神君，春神死后，下一位春神便会重新诞生吧。”

　　日东神君眼眶猩红“你从来没想过回到我身边！你连死都没有想过回到我身边吗？”

　　他第一次这么狼狈，他想靠近她，可迎来的是冷冰冰的拒绝。

　　“你再靠近一步，我就再划自己一刀。”

　　日东神君冷笑，是自嘲，亦是后悔，散沙啊，应该小心地捧着，抓得越紧，只会一点一点从掌心流逝。

　　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他是拙劣的捕食者，现在，他被自己的愚蠢吃干抹净。

　　“这是回魂丹，你服她吃下，或许能带她见见以前的家。”

　　周瑞璟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一直在监视我们啊。”

　　他们是入秋的时候到西域的，楼兰的皇宫被当成了遗址保护起来。

　　兰时的身体本来很虚弱了，却在见到皇宫时一下子有了活力。

　　“这里是阿爸上朝的地方。”

　　“这里是我和阿哥玩的地方。”

　　“阿妈常常来这里给我煮银耳汤。”

　　像是孩子带着朋友回家，欣喜地介绍着自己的家庭成员。

　　兰时望着周瑞璟，因为这几个月的风吹日晒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但依旧好看。

　　她牵起他的手。

　　“阿爸，阿妈，阿哥，我带着驸马回家啦。”

　　“他对我很好。”

　　兰时晚上回客栈的时候吃得很少，几乎全吐了出来，后半夜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那天你自戕的时候对我说了什么。”

　　周瑞璟看着榻上气弱游丝的兰时，叹了口气，应该是得不到回答了。

　　“我说永远相信你。”

　　兰时竟奇迹般的回了话，周瑞璟明白应该是回光返照，只怕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还说我爱你。”

　　“阿璟，你欠我一场婚礼。”

　　“我死后灵丹会把我化成一棵种子。”

　　“就种在你家院子里吧。”

　　周瑞璟有些惊讶“不葬在这里？”

　　“我和阿爸，阿妈，阿哥说过啦。”

　　“我想陪着你，以任何方式。”

　　“好。”

　　“诶，老光棍，看我的小孙子！”小肖抱着自己的小孙子，越看越喜欢，吧唧亲了两口。

　　“不是吧，老大个人了，还想那个仙女啊。你当年大半年不回来，我以为你跟着那个仙女修仙飞升了呢。”

　　周瑞璟笑了“没有，仙女下凡入尘了。”

　　“你就吹吧，我怎么没看到。”

　　彼时，一枚叶子落到周瑞璟躺椅上，他用手拾起，小心放在自己袋子里。

　　“你看，她在提醒我多穿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