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别来无恙》殳声

6、最后的嘱托

　　两年后的春天，许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默当中。
　　许姝的生母萧氏病重，郎中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无力回天了”。
　　许老爷皱着的眉头很久没舒展了，许太太说话的声音也总压得很低。
　　人们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
　　院里的树绿得很慢，好像害怕再突然来一场雪，白费了辛辛苦苦长出的叶子。
　　花就更不敢开了。
　　天空淋淋漓漓地下起了小雨，沁篱院廊下站着一众人。
　　最前面的，是二小姐许姝。不算出生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进到这院子里。
　　她是被许太太强行带来的。
　　雨打树叶的声音，屋檐水落的声音，甚至水泡破碎的声音，都一起交织着，没有人说话的声音。
　　屋里，萧姨娘虚弱地躺在床上，面容苍白，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地望向床帘的穗子，眉眼之间清秀依稀可见。
　　听到有人道：“太太来了。”她没有动，将眼睛闭了闭，似是要养养神。
　　“才几日不见，妹妹怎么又憔悴了许多？”
　　许太太说着坐到了床沿上，关切地望着萧姨娘。
　　“太太来了。”萧姨娘睁开了眼睛，作势要起来。
　　许太太心想，这些年，萧氏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好了，态度也有所转变。
　　“躺着吧，别顾这虚礼了。”许太太温和地说道，“你本是个聪明人，却怎么总是想不明白，这样熬着自己。”叹了口气。
　　萧姨娘没有说话。
　　许太太犹豫了一下，“见见姝儿吧，到底是自己的女儿。”
　　“那是太太的女儿，许家二小姐。”萧姨娘决然道。
　　许太太看着萧姨娘，“让孩子见见你吧。自生了她，你就送到我那里，一次也不肯见，如今你这样了......我是会一直当她是亲生女儿的，你放心！”许太太说着，起身向门外走去。
　　许太太担心的，大概是以后许姝将此视为遗憾，进而责怪自己。
　　萧姨娘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眼里闪出点点泪光。
　　“去见见你生母萧姨娘吧，她病了。你离她近一些，让她看看。”
　　许太太说着，望着点点滴落的雨。
　　许姝没有动，“母亲......”声音有一丝哀求。
　　“带小姐进去！”
　　许姝被半推着，走了进去。
　　看着床上那气若游丝的妇人，轮廓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她的脚步再难挪动了。
　　“二小姐......”萧姨娘强撑着精神，脸上浮现了隐约的笑意，侧身在床上伏着。
　　她看着许姝，再没说一句话，嘴角微微抽动。
　　两个样貌相似的人就这样对视着。
　　“二小姐，这是萧姨娘，叫姨娘啊！”许姝旁边的妇人说道。
　　萧姨娘的手紧紧握着被角，眉头蹙得更紧了。
　　许姝的心里一遍遍念着姨娘两个字，终究没有说出来。
　　看许姝半天不说话，萧姨娘似乎送松了口气。
　　“二小姐再走近些吧，同姨娘说说话。”旁边的妇人推了推许姝。
　　许姝没有动。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许太太亲生的女儿，也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父亲的妾室萧氏，她曾也想过去看看这位萧姨娘，结果是行动被阻止了，后来，想法也消失了。
　　她一直叫许太太母亲，她习惯了只有许太太这一个母亲，关于这个她没有见过的姨娘，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见到她的。
　　许姝转身跑了出去，在出门的那一刻，她还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一生中一个重要的诀别。
　　她只感觉胸口闷得不想说话，却难以理清其中的缘由，这些，是她平日看的书中没有讲到的，也是母亲对她的教导中没有提到的。
　　她忘记了站在门外的许太太，也没理叫她的女仆，一脚踩向流水的青石板，水花打湿了裙摆。
　　许太太望了眼跟着许姝的那婆子，又向着后面的两个丫头，“跟着小姐，劝她回屋去。”
　　说着又进屋去了。
　　“二丫头很像你，长得好看，人又聪慧。老太太、老爷和我都很喜欢，她的哥哥姐姐们，也很喜欢。”
　　许太太缓缓说着，为萧姨娘掖了掖被子。
　　“雨兰再求太太一件事，”萧姨娘说着，眼泪决堤似的滚落在枕头上，紧紧握住了许太太的手，“太太可愿...可愿答应吗？”说着闭上了眼，大口喘着气，手依然紧紧握着。
　　许太太看她这样，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妹妹说吧，什么求不求的，凡是我能做主的，都依着你。”
　　萧姨娘睁开了眼睛，恳切道：“谢太太这声妹妹，太太即叫雨兰妹妹，那雨兰便说了。”
　　说着，睁大了眼睛，盯着许太太，“我求太太……给二小姐找个简单的人家，不要让她去嫁什么富贵的夫婿……我……”说着，又是一阵急喘。
　　许太太怔了怔，“我不是才跟你说的，老爷十分疼爱姝儿，定不会这样的，你是多虑了。”
　　“我听说，老爷给她请了好几个先生，女儿读书学艺并非坏事，我只怕......只怕老爷，他会另起目的。”
　　萧姨娘声音有些颤抖，依然紧握着许太太的手。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许太太笑着说。
　　许太太没想到，在萧氏心中，许老爷是这样的。
　　“府里人说，她刚生下来就会笑，未出家门，就知道哪里有庙哪里有湖......随口说出的话也总能应验，有时还说些别人不明白的话……太太带她在身边，这些是否是真的，您比我清楚……我只怕她命运多舛，福祸难料。”
　　萧姨娘顿了顿，“我除了生她，没有为她做过一件事，如今我只求太太，若有那么一天，定要帮帮她。”
　　许太太倒是被这番话感动了，点头道：“我答应妹妹，妹妹不是说过吗，姝儿是我的女儿，我定会为她打算的。你宽心，下人们传话，总是越添越多，这些都是没影的事。”
　　许太太没有说的是，许姝一场病后，已经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了。
　　萧姨娘长长地出了口气，松开了许太太的手。
　　她缓了缓，用手抹掉了眼角的残泪，又理了理头发，将一双手整齐地摆在了腹部，苍白的脸上泛着安心而沉静的光，向着许太太微微笑道，“谢谢太太。”
　　“你歇着吧，说了这许多话，定是很累了。”
　　萧姨娘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许太太走到屋外，雨更大了。看着阴沉的天气，心里不禁堵得难受。
　　“今日那些琐碎的事，你处理了便是，不必报与我了。”
　　身边的婆子看许太太脸色难看，只应是，再不敢说话。
　　她是许太太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也很了解许天天的脾气，许太太心情不好时，她不问，你就不要说话。
　　许太太沿路走着，想起第一次见萧姨娘的情景。
　　她不像别的姨娘那样低着头，脸上亦没有笑容。
　　“妹妹姓萧，闺名叫什么？”
　　“雨兰。”
　　“雨兰？妹妹在家，可有不惯的？”
　　“都很好，谢谢太太。”
　　许太太想，她是雨天生的，如今也要在雨天走了吗？
　　“萧姨娘，她今天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许太太平静地说着，“王妈妈，你见过她笑吗？”
　　跟在身后的婆子见许太太在问她，赶紧上前道：“太太都不曾见过，奴婢怎会见过？太太，这雨越发大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我想在这坐坐。”
　　“这么大的雨，着凉了可这么好。”
　　许太太没有理会，继续道：“她求我两次，算是把自己女儿的一生都托付完了，她倒清闲了。”
　　“那萧姨娘一向是由着性子来的，太太之前都不计较，这时候又何必多想，再说了，老爷这许多的孩子，不都得您这个嫡母操心吗？”
　　“看着她，我就想，我忙忙碌碌许多年，是在做些什么......”
　　“她由着自己性子，从不把老爷放在心上，可老爷不但不计较，还变着法子哄她。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她稍有不适就着急得连觉都睡不好。”
　　“我呢，一件事做不好，老爷便不高兴了，可我偏是个不争气的，总想着讨他的欢心。他记住我一件事，我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可每见一次萧氏，我再好的心情便都不见了，只觉得累！”
　　王妈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望着许太太。
　　许太太继续道：“当年，那萧姨娘跟我说，就当是我的孩子借了她的肚子来这世上，”她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我当时很不情愿，谁会想着去养别人的孩子。我又见她也是可怜，她与江氏不同，是确实不愿在这府上的。”
　　“她也算说到做到，二小姐出生就送到您身边，她病到如今，连老爷也不见，今儿个见到二小姐，也只称‘二小姐’。”
　　王妈妈看着许太太的脸色，谨慎地说着，“二小姐什么也没说。”
　　王妈妈看着许太太平静的侧脸，她知道，许太太此时也很难过，而这难过是她几句劝慰所不能驱散的。
　　在许太太还不是许太太的时候，她就跟着她了。
　　她看着她从小姐变为许太太，看着她一日日变得沉稳，看着她举止表情里都带上分寸，看着她慢慢赢得府里上下的赞许，同时，她也越来越爱一个人坐着了。
　　坐了许久，许太太缓缓道，“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院子，许太太问丫头香禾，“姝儿呢？”
　　“小姐淋了些雨，现已睡了。”
　　“去老爷那里的人回来没有？”
　　“还没呢！”
　　“饭菜要早些备好，今天添一个老爷喜欢的汤。”
　　“给老爷和两位少爷都整理出来一套换的衣服。”
　　“今日下雨，去问问老太太膝盖可有不舒服，要不要请郎中。”
　　“这个月各个院里的例钱都发完了没有？”
　　“……”
　　许太太又开始了日常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