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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醍醐寺 ...

  •   一位农村妇人带着儿子在偏僻的山里走着,那孩子约莫七八岁,有时喊咳,有时喊累。妇人牵着他,好生哄着,山越走越偏,路越走越窄。乱石堆积,杂草丛生。“走快点,不然天黑前就下不了山了。”妇人擦着额头的汗。看见不远处有座小庙,山门朽破,应该许久没有修缮。庙山挂着块匾,上书“醍醐寺”胡砌的石块成了台阶,倒也干净。该是有僧人打扫才是。“走,咱们到庙里拜拜佛,还能向师父讨点水喝。”

      踏上台阶,推开山门。看见一位僧人正拿着扫帚扫着满地落叶。那僧人头发花白转黄,该是杖朝之年,八十有余。身形枯瘦,然而浓眉慈目,左眼角处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却不令人觉得可怖,反而神色上有着健朗的气息。

      “师父,我们是走山路的,小儿渴了,希望向师父讨点水喝。”农妇胸前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

      僧人也双手合十,回道:“施主请稍等一会。”说完,斜放扫帚,转身向内院走去。偏僻深山里,这座庙相当简陋破烂。一座大堂,几处内院而已。

      农妇拉着小孩,走进庙内,看见香火稀少,一尊大笑着,赤脚,撑手侧卧的弥勒佛。农妇催促孩子跪下。“拜拜佛祖,佛祖会保佑你的。”小孩偏着头看着那尊佛,不解道:“这是佛祖吗?这跟邻居家不穿鞋子,很懒惰的刘小胖好像啊。”

      那僧人正单手持着木碗出来,听闻此言,哈哈大笑。农妇打了那孩子几下,着急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怎么可以对佛祖不敬。跪下给佛祖磕头!”

      僧人走近,摸摸孩子的头,将木碗递给他。小孩渴了半天,仰起头咕噜咕噜直喝水。那农妇擦着他嘴角流下的水,又急道:“喝慢点。”

      小孩懂事,一见碗里剩了小半碗,将碗推到母亲面前。“娘,你喝。”

      农妇又将碗递给他。“娘不渴。”

      僧人在旁边说:“喝吧,待会我再给你们盛一碗来。”

      小孩听完后,又开始仰头大口喝起来。

      农妇歉疚地说道:“小儿不懂事,对佛祖不敬了。还望大师见谅。”

      僧人摇摇头,笑道:“这有何妨,小孩天真浪漫,童言无忌,哪有不敬之心。佛祖见他有孝心,定会保佑他的。”

      小孩喝完水,那妇人又教他道:“快谢谢师父。”

      “谢谢师父。”小孩看着颇有威严之相的僧人,小声说道。

      僧人含笑点头,突然一道女声欢快地传来:“慧西老头!我在山谷水涧里捉到一条鱼,今晚我要清蒸它!”语毕,一个少女跳入庙内,鹅蛋脸,薄唇挺鼻,双目炯炯,身材纤细,眉心一颗红痣,本该添几丝出尘气质,但放在她身上,却透出古灵精怪,捉摸不透的感觉。手里挂着一条肥美的鱼儿。

      “咦,有人来啊?”月晴把手一扬,那条半死不活的鱼直挺挺躺在供桌上,伸手就捏了捏小男孩微胖的脸颊。“小孩子的脸真是柔软,捏起来就是手感好啊!”

      捏扁,捏圆,拉长,缩短……

      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反击,小小的手指花了很大力气抓住月晴不停乱动的手:“你不要捏我脸!”

      “你个小屁孩,捏一下脸都这么小气。”月晴捏得心满意足了,放开手。连蹦带跳地跑到慧西僧人身边。一把把他的手臂圈住。“老头,你这辈子真的是不吃荤的吗?就是这么一条大鲜美的鱼你也不吃?”

      看见这姑娘与僧人的亲昵之状,农妇吓得不敢噤声。这不是和尚吗?那怎么,怎么身边有一个姑娘呢?

      小男孩也没见过这么个大姑娘还这样撒娇耍赖的,拿起了食指在脸上刮:“羞羞羞,大姐姐……”

      我的儿呦,农妇赶紧打了男孩的肩膀,连拉硬拽带他离开。“师父,师父,我们先走了。”

      “再喝碗水吧。”僧人看她如此急促,转念一想,知道对方一定是将他当成了花心和尚。

      “不用不用。多谢了。”小男孩走时,月晴还使劲冲他做鬼脸。慧西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月晴明明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子,然而言谈举止间又纵如小孩子般。看她如此无忧,真难相信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眉间的朱砂暗淡无光,眼眸像透明的漩涡,空无一物。

      月色如水,夏风习习。慧西僧人站在门槛边数着佛珠,那串佛珠温润柔和,这并非是什么特殊的玉石材料,不过是因为经过僧人手指经年累月的摩揉而成。僧人闭目,神色泰然。

      “难吃死了!”院内石桌上,月晴放下筷子,那条本应鲜美的鱼因为她不会控制火候,胡乱添加辅料而相当的不那么好吃。这些年,除了去月华宫可以沾沾腥,其他时间待在醍醐寺,都是白粥青菜,不是因为她不能吃荤食,而是她不会煮啊。平时吃的素菜做法都是慧西教的。明明她又不是尼姑,偏偏得受这罪。

      “慧西老头!”月晴不满地走到他身边。慧西僧人依旧闭目,完全不予理会。

      “慧西老头!”月晴再喊。

      慧西僧人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理她,月晴一把扯下他手中的佛珠。背在身后。“数什么佛珠啊,看你天天数,你不烦,我都看得烦了。我又不是一尊菩萨,你得跟我说说话啊。”

      慧西僧人手里落空,双目缓缓睁开,也没有多少怒意,沧桑的声音慢慢说道:“心静自然就不会烦了。”

      “我不与你那套理论。慧西老头,来来来,你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咱们再来讲讲六十年前的江湖恩怨哪。”在破寺的枯燥日子里,唯有慧西老头记忆里的故事是唯一让月晴可以消遣时间的。慧西老头脑袋里好像装着整个江湖,硬是有讲不完的故事。那都是他出家前的,出家后,他再也没有踏出过醍醐寺一步。一直独守在这里,直到那个女人将这个孩子带到这来。

      “那上回是将讲到哪了?”慧西老头无法,只得依她,谁说她不是一尊菩萨呢,这不,还得好好供着吗。

      月晴坐在台阶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上回吧,讲到神魔老翁大败……唉,算了算了,今天不讲这个,咱们讲讲老头你的故事怎么样?”

      怎么又有意见。慧西摇摇头:“我有什么故事可讲。”

      月晴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他坐下。僧人顺势而坐。月晴看了看他额头上的细疤,像一条丝绳纠结着过往。“那你这条疤是怎么来的?”

      慧西老头沉默许久,淡淡道:“忘记了。”短短三个字,却充满着沧桑沉浮之感。

      “忘记?老头你的记忆这么不好吗?”月晴一副相信你我就是傻瓜的样子。“那另一个问题,你的武功是从哪里学来的,哪门哪派,你,跟左宫主又是什么关系?”月晴是月华宫的使女,左禅意则是月华宫的宫主也是创立人,或许不是中原唯一以术法立派的,却是唯一以术法称绝的。

      七年前,那个人把她救出来,交给左宫主后,左宫主又把她交给了慧西,不过只能算是寄养在这里。

      慧西僧人依旧摇头。“忘了。都忘了。”

      月晴不干了,登时火了:“你当我傻啊,或者你是老年痴呆啊,怎么什么都忘了!”

      “往事如灰,过去的就过去了,该忘的也都忘了。踏进这醍醐寺的时候,所有尘缘就都该忘却。”慧西老头仰头望着月空,虚渺地说道。

      月晴还不死心,再问:“那你什么时候出家的?”

      慧西僧人这次没有再推说忘了,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弱冠之年。”

      “弱冠之年,那就是二十岁喽?”月晴满脸不解。“为什么那么早就出家,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当时成家了吗?娶老婆了吗?”

      “没有。”慧西摇头。

      “那,有心上人吗?”二十岁正是怀春的好年纪,不娶老婆起码也有心上人了吧。

      慧西老头没有摇头,也没有答复。似乎想了那么一下。

      “哦!”月晴抓住他的犹豫,“有对不对?”

      慧西老头再度抬头看着夜空,夏季的星星像发闪的白棋散落在各处。头脑中浮出一个人的身形,明亮纯朴的乌黑眼眸和凌厉干练的海蓝眸子相互交替出现,她算是吗?她算是心上人吗?心上有块地方慢慢绞痛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欠她的吧。他出现于她的生命中,是成就了她,但也是将她推向了痛苦的深渊。

      月晴突然发觉慧西老头出现了重所未有的恍惚表情,大喜过望。“看来你还是对你的心上人念念不忘哦,老头,可惜你吃了这么多年斋啊。你对得起佛祖吗你。”

      慧西僧人没有理她,仍是望着天空发呆。在那对饱含沧桑却依旧干净的眸子里仿佛可以穿越时空,穿越到60年前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去见证那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和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女子。

      “老头,老头。”月晴发觉他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推了推他的肩膀。他身上的袈裟破旧得厉害,已经缝缝补补很多次了,可是依旧掩饰不住这个老人身上的威严。

      慧西僧人这才回过神来。

      “你真的有心上人啊,到现在都忘不了?”月晴又试探性地问。

      慧西不答,也没有任何反应。

      “好吧好吧。不想讲就算了,我就放过你。等等,还有一个问题差点忘了,你和左宫主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你别糊弄我啊。”

      沉吟了一会儿,慧西才回答,声音悠悠:“相识的人。”

      相识的人,怎么相识的?月晴还要问,却见慧西僧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以极快的手法夺走在月晴手里的那串佛珠。随后甩手,内力迸发的原因,那串佛珠登时断掉,颗颗粒粒挥洒下来。

      月晴本能地点足飞起,腰间银色长鞭旋出,身形翻转,变化万千,长鞭击打着那些在空中的佛珠,或许时空停住才能看得见她的动作。

      慧西不着痕迹叹了口气,这样总能阻止那个丫头越来越多的问题了吧。

      眨下眼睛,月晴就又坐回了台阶上,挨着慧西的身边。两人面前,那些佛珠围成一个圈在地上,仿佛那细绳没有断掉似的连在一起。

      这就是慧西僧人训练月晴武功的方法,训练她动作的迅速,稍微差一点,那些佛珠就会立刻掉到地上,训练她动作的精准,在空中击中,并且以既定的方向落下,训练她执鞭的力度,不怕你挥出千斤的力度,就怕你不能挥出最微弱的力度,如果用力稍重,那些佛珠就可能四分五裂。

      而今天月晴的表现相当完美。

      “今天你走出这醍醐寺,我不敢保证你能伤得了江湖上的任何人,但起码不会死在任何人的手中。”慧西嘉许道。

      月晴从慧西身上破烂的袈裟抽出了一根棉线,拿起地上的佛珠一颗一颗重新串起来。许久道:“我也该去月华宫一趟了,毕竟我是月华宫的人,可不是你醍醐寺的。”七年来,月晴去了几趟月华宫,见左宫主,让左宫主知道她武功的进益。

      “嗯,的确是该去了。”慧西点头。

      “可能……这次会去得久一点。唉,慧西老头,你一个人会不会孤单啊。”萧索的神色一掠而过,月晴又回复调皮淘气的样子。

      然而慧西却嗅到什么危险的味道,蹙眉道:“为什么?左宫主要留你吗?”

      “不是。”月晴串佛珠的动作相当慢,这证明她心里在想其他事情。“我这次离开醍醐寺,不仅要去月华宫,还要去另外两个地方。”

      慧西僧人隐隐猜到了那两个地方是哪。他第一次用深沉得近乎威严的声音说道,是的,他以前从未对月晴用过这种语气。“你真的想复仇,想杀了那个人?”

      “不知道。”月晴将线头线尾打了个结。手里捧着那串佛珠细看。“但,我总得去找他,有些事总得要面对,不是复不复仇的问题,也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有些人,你注定要去见他。”

      “我还是希望你的鞭子上不要沾血,让你练武是让你自卫,并非伤人。”慧西语重心长道。

      “我知道,你已经像念经似的跟我讲了很多遍,人死了就是死了,仇恨只会越结越深,你要让我放下,要让我忘记。可是。”月晴闭了下眼睛,再睁开。“这是灭门之仇啊,我的父亲也遭毒手,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多爱我父亲。”看了一眼慧西老头,将佛珠戴在他的项上。“当然,我也知道我手刃那个人,你一定会很失望,很痛心。但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杀了他,能不能杀得了他。”

      “你要记得,原本你该是那些冤魂中的一个。”慧西老人看着她,他能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六十年前的自己,灭门的血仇,然后是疯狂的报复。悔悟时,他遁入空门,为亡魂超度,他赔上了自己的一生,他不想,悲剧在她身上重演。

      “可是我总在想……”月晴笑了笑,悲喜莫辩。“他还不如不救我的好。”

      慧西僧人沉默了,

      月晴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星,闪闪点点,真想要伸手去将这些镶在天空上的钻石摘了来。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醍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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