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木求猫》下山猛虎

2、吃饭

　　来浔水之前，路遥和沈溪就商量着立誓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三个字：不早起。

　　晚出早归，心灵之旅最重要的不就是修养身息么？

　　然而第二天一早，沈溪却违反盟约，打了鸡血般兴奋早起，开窗通风，脖子伸得老长向外张望：“路遥，快醒醒。这大帅哥起得真早啊，现在屋里都没人了。是去玩还是早起跑步去了。别说，这床整整齐齐的，跟没睡过人似的。”

　　何止整齐，连褶皱几乎都不见，豆腐块儿状的被子也老实待在原处。

　　路遥抱着hello kitty公仔睡得正迷糊，但她清楚沈溪不罢休的性子，不得不拖着身子挪到窗边，勉强睁开一只眼漫不经心：“嗯……是么，可能吧。”

　　沈溪不满她没有刨根问底的精神，摆出架势指指她怀里的玩偶：“你说说你，真猫不感兴趣，假猫爱不释手。”

　　当事人努力许久才把两只眼都睁开，一听这话有条不紊地反驳起来：“谁还没个爱好不是？虽然最近独宠kitty，但我的梦想是给所有玩具一个家，有什么错么？”

　　“再说了，它们可以给我提供情绪价值，冲这点，就是无价的宝贝。”越说越清醒，忙举起一只手，摆出四根指头连表决心，“而且，我是忠实的狗狗党，此生绝无二心。”

　　沈溪也不意外，连声敷衍道：“是是是，可爱是挺可爱的。不过，你倒是也对别的事上点心啊。”

　　尤其在“别的事”几个字上咀嚼重音，路遥不咸不淡地拖长字句，放慢语速回应：“哦，你是说男人的事上么？”

　　见对方眼发绿光，忙不迭点头，她继续说道，“男人，不就是闲暇时玩玩的么。”佯装苦恼说完后半句，“可是，我最近很忙诶。”

　　忙是假的，不想谈是真的。

　　路遥是个理性至上主义者，小事纠结，大事坚决。但无一例外在开始前，都会从各个角度反复分析利弊得失寻找最优解。

　　虽然偶尔会失控，手脚先头脑几步，但往往还是左手拉右手强扭着重回正轨。

　　“真的没有后续了？”

　　沈溪仍不死心追问，她倒不是真对这段短暂的罗曼蒂克史有多执念，纯粹是丫闲得发慌没事找事。

　　路遥心想，有没有后续，不是她个人能说了算数。

　　虽然昨晚没有正面回复对方，但住得这么近，就算碰上面也不稀奇。

　　*

　　这不，一到中午饭点，就又遇上了。

　　上午两人在古城逛累了，想找家离民宿近的饭馆，吃完就回去休息会儿。

　　翻来找去，还是前一天的小二楼店视野风光最好。

　　那人收敛了昨日的浩大排场，这次懒洋洋地在对面饭馆窗边用餐。

　　不变的是拿着筷子的修长手指在粒粒香软的米饭上戳扒戳扒。

　　见他面无表情，喉结缓慢滚动，费劲地吞咽成色很好的饭菜，路遥大口吞着米饭，思绪飘忽地考虑正常男性的进食量，疑问这厮是哪来的挑食任性小少爷，天天践踏农民伯伯的苦心劳动和厨房师傅的努力拼搏，干脆别吃得了。

　　路遥眼神不动，手下噼里啪啦快速打出一句话发过去：“中国人从不浪费粮食。”

　　他低头拿起手机，睫毛扑闪。

　　看清内容后，挑衅般彻底放下筷子望向罪魁祸首，又双手作花托，眨巴着大眼睛，乔装无辜嘟嘟囔囔：“哎，哎，冤枉啊。有的人不仅不遵守承诺，还私自开除优秀公民的国籍，世风日下啊。”

　　他这话说得真切哀戚，清润的嗓音，喊起麦来却很有穿透力，顺着水流呼啦哗啦淌过来。

　　路遥敏锐地察觉，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演技更不错。

　　“所以优秀公民承认自己浪费粮食了？”

　　他撇撇嘴，优雅又潇洒地交叠双腿，理所当然的模样，“只是没什么兴趣而已，吃饭浪费时间。”

　　不知为何，路遥觉得如果是这个蓝毛脑袋，会说出这话倒也合情合理。

　　她没有反驳，眉眼带笑，视线落在他瘦削劲峭的手腕上转了一圈，淡淡点头：“晚上一起吃饭么？”

　　江逾爽朗一笑，小白牙颗颗饱满露出脑袋：“好啊。”

　　转眼路遥对着贼兮兮的沈溪狡黠眨眼：“后续来了，请问这位小姐还满意不？”

　　*

　　“我都可以。”

　　江逾抱着空饭碗状似乖巧地坐在桌边等着，白色外套上的纽扣整齐规矩，每颗都按部就班，勤恳敬业。

　　头顶灯光昏黄摇摆，路遥心神荡漾地误以为他是坠入凡间藏起翅膀的洁白小天使。

　　晚上点菜自然是路遥来，地点却是江逾选的。

　　不爱吃，却对这里饭馆大有见解，路遥正好乐得轻松一茬，她在小事上总是处处纠结，哪哪都觉着好，拿不定主意。

　　往常她和沈溪拿个主意总要热火朝天讨论一阵，这会儿沈溪不在，这姑娘下午时哼着小曲儿翻箱倒柜精心打扮了一番，神叨叨地说要去迎接春天，等回来再细说。

　　看沈溪满脸春光，叮嘱了她注意安全随时联系后，这才赶往目的地。

　　白天路走得多了，难免饥肠辘辘，路遥唰唰点完几道招牌特色菜后，安静地放空等待，一时间两人竟大眼对上小眼，默默无言。

　　这人眼睛怎么会这么大？瞪起来会像铜铃么？瞳孔颜色为什么会这么浅？

　　路遥的关注点跑远，此时也不怯场，直愣愣盯着大眼睛了好久，直到菜上满桌。

　　还没来得及收回眼神的她自然瞥见了江逾霎那间的蹙眉，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不吃鱼。”

　　他瞪着那道白水鱼的小眼珠，抿了抿薄唇。

　　得，问的时候极尽绅士礼仪，满口都可以，菜上完了开始挑刺了。

　　路遥听得出他没有恶作剧的意思，本着出来玩就是和气生财的道理，耐着性子问：“是不喜欢么？还是因为刺多？”

　　清蒸白水鱼是当季当地时鲜，肉质白细，弹性十足，淋上葱姜汁后香嫩可口。偏偏刺多，让人又爱又恼。

　　“刺多，太麻烦。”

　　他不假思索，对美味嗤之以鼻。

　　路遥人虽清瘦，确是十足的吃货。对食物有一套自己的鉴定评判标准，能得到她肯定的，都是一等一的绝佳。

　　她推荐的菜也向来备受好评，眼下偏生执念，非要让这小子知道有多好吃才行。

　　胜负欲小宇宙被熊熊点燃，她夹起一块腹部位置鱼肉，细细挑干净了刺再送去对方碗里。

　　江逾盯着那块白花花的鱼肉微怔，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尖，抬起头时已然隐了眸里的复杂情绪。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夹起就往嘴里送：“好吃。”

　　吞的大口，吞的迅速，路遥却注意到他进食前小心地伸出舌尖试探再强势卷入，像极了他微信头像里那只俏皮蔫坏的小黑猫。

　　就是嘛，怎么会有不喜欢吃鱼的猫猫。

　　满是真诚不掺杂质的大眼睛让路遥松了口气，暗叹美食专家名誉保住了，得到肯定更是口若悬河：“你知道么，有些东西就像小刺猬，外表或许没那么可爱，但触及内里后反而软乎乎的一片，别有洞天。比如，眼前这道荷叶糯米鸡。”

　　一本正经的胡扯是她的技能之一，尤其是在心情不错的时候，大谈特谈两三个小时不带停歇也是常事。

　　江逾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道其貌不扬的绿东西，不知是被这段话撩起了兴趣，还是因为第一口鱼肉的惊艳，他上手层层剥开外围的荷叶，怀着校验的态度一探究竟。

　　刚“出壳”不久，热烘烘冒着白烟，映入眼帘的却仅是两块规矩的方形白米饭团。

　　抢在人失望之前，路遥煞有其事地摆出稍等的手势：“等等，我先用左边这块示范一下完整的打开方式。”

　　她拿起筷子，如小道士作法前的隆重仪式一般，瞄准时机，快准狠往中心一插，随机一手一支利落地向两旁骨肉分离。

　　嫩滑的鸡肉、软萌的香菇、沙绵的咸蛋黄，都住在黏叽叽的糯米里，长时间浸润着汁水和荷叶清甜的香气。

　　“我说的没错吧，别有洞天。”

　　她得意得不行，挖了满满一勺大口咀嚼起来，好吃得眯起眼睛连连点头赞叹，含糊不清道：“嗯～好吃好吃，人间美味。喏，右边这块是你的。试试，包客官您满意。”

　　江逾眼尾生花，看得津津有味。

　　原先瞧着卖相太差，按理他必然不会动口。可对方实在有趣，不知不觉间自己像被施了魔法般听话照做起来。

　　味道确实算得上香甜可口。

　　先前见识过他的挑剔，今晚却如此顺利，是路遥意料之外的事。

　　她认真品味美食，分去些飘渺的眼神打量。

　　对方顶着一头张扬的蓝发，张扬的脸蛋，浑身上下似有若无的冷冽磁场和海王气质，没想到相处下来却像小孩般乖巧纯真，就是太瘦了些。

　　“听说，江南人喜爱在立夏前后吃乌米饭，祈求平安如意。”

　　她吃得酣畅也不忘趁热打铁介绍下一道，想起什么似的回忆起来：“我也喜欢，不过是因为乌米饭团总是要比白米饭团贵上一些，所以小时候我便本能地认定乌米就是更好吃的。”

　　“啧啧，鸡蛋抱豆腐配上桂花乌米饭，香死人咯，神仙都羡慕。”

　　橙光笼着，烘得人暖融融。

　　江逾笑得牙不见眼，敛了周身寒气，姿态更加放松，少年意气在此刻淋漓尽致。

　　经过前两轮的信任鉴定，面对眼前零星点缀桂花的黑乎乎米饭，江逾开始有所期待，淡色瞳孔流光溢彩，主动询问起一旁不起眼的翠绿绿的蔬菜。

　　“那这最后一道呢？”

　　“这叫绣花锦，祝你前程似锦。”

　　路遥眉眼如画，眼神里尽是调皮，语气却颇为正派端直。

　　接受祝福的那人低低笑出声来，愈发不可收拾，两颊溢出桃色。

　　*

　　一顿饭结束，江逾才惊觉自己的饭量，不由地晃神推究有多久没有这样和别人一起吃饭了，或许是从来都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江家冰冷，平日很难相聚，饭桌上也向来秉承食不言的规矩。

　　偶有打破规矩的时候便是训责，久而久之却连亲生儿子日益衰退的食欲都没察觉。

　　吃饱喝足，路遥摸摸肚皮打瞌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吃饱喝足，吃饱，还没有喝足。

　　“古书里说，浔水有三道茶的老风俗，有贵客来访，要敬三碗茶。”

　　江逾人机灵，一听便明白这姑娘所馋，好在平时耳濡目染也算懂些品茶之道，点了三碗茶，亲自为她斟上。

　　“头道风枵茶，是在碗底放上轻薄如纸的糯米锅糍和白糖的甜茶。听着奇怪了些，但小姑娘都喜甜。”

　　对于新奇的事物，路遥搓手手期待中，豪迈地端起小杯就要一饮而尽。

　　多亏有好心目击者及时阻止，情况危急，他微凉的玉指轻扣在姑娘的手腕上。

　　“慢点，小心烫。”

　　路遥装作不知，行家般抿了一小口茶细细体会，“嗯，香甜滑糯，好茶。”

　　话锋一转，悠然又不失礼貌地冒出一句：“不过，我不太喜欢甜的食物，会腻。”

　　江逾像是已然习惯她的古灵精怪，不追究某人方才大夸特夸糯米鸡里甜滋滋的卤汁。

　　日后久处才明白她的甜不是同样的甜，奶油的甜腻，巧克力的醇厚，冰淇淋的绵甜，统统都要区分开。

　　而现时一无所知的他微笑回应，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她手腕处许久。

　　那里盘绕着一只银镯子，闲荡摇曳在过于纤细雪白的腕上灵动跳跃，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如其主人一样。

　　他收回眼神，继续斟茶：“第二道茶为熏豆茶，也叫咸茶。辅料有胡萝卜干、橘皮、芝麻、青橄榄等。”

　　路遥难得皱起眉头，一幅讨厌极了的模样。

　　“等等等，重度讨厌胡萝卜的患者还能喝么？”

　　江逾福至心灵般回想起了那句“前程似锦”，少有耐心地绕着圈儿哄人，哄得一般，唬得流利：“没关系，只是点缀，喝不出胡萝卜味的。”

　　“反倒芝麻和橘皮才是主调，寓意芝麻开花节节高。”

　　路遥半信半疑，却忍不住好奇心，她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难免处处盼个好寓意、吉祥话。

　　犹豫半天，对方也不催，她小心谨慎地嘬了一口，发现果然如他所说。

　　她眼睛亮亮，眼尾都是明朗：“口感丰富，变幻无穷呐。”

　　边说边拿过茶壶，为对方空荡的瓷杯斟满：“既是敬客茶，不敬怎么能算是喝过了呢？”

　　她率先举起杯，青碧色的瓷壁相碰发出悦耳的清脆声。

　　“第一杯敬天地，这一杯敬自由。”

　　江逾随着她念完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句句不落。

　　礼毕，两人仰头畅饮，不用多言相视而笑。

　　“最后是清茶，甜尽咸来终落清。”

　　他掩了神色，指尖摩挲着杯壁，缓缓开口，夹带着特有的慵懒低柔：“这一杯，你想敬什么？”

　　路遥扫过那一尾痣，不偏不倚对上他澄澈的眼眸，自诩纯良友善五好青年的她却突兀地发掘自己内心深处的邪恶种子，绝望又期待地假设世界在这一刻静止或是毁灭也不错。

　　“我最喜欢这杯，不甜不咸才是生活常态。”

　　稍作停顿才继续说完，在旁人看来却是无比的认真。

　　“敬你。”

　　江南多雨，茶香四溢，最是醉人。

　　江逾晕乎乎地想，这小姑娘，看着清清淡淡，倒活泼狡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