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恒》天寒梦泽

2、二

　　这个世界比尘世更加缤纷。由光构成的世界到处流动着光的色泽，让一切都仿佛更加鲜活夺目，瑰丽绝伦。

　　夜空是晴朗的，从来不会有厚实的云层，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色彩不一的天光。天光相互交错，相互影响，在幽蓝的夜幕底色上幻出各种奇异的图案。

　　辰涘平躺在草地上，舒展开四肢，眼睛望着不断变化的夜空。这样躺着仰视，几乎可以将整个夜空收入眼下。

　　辰涘觉得触在耳边的草茎很水灵，除此和尘世的没有什么区别，而这夜空却是远比尘世的绚烂百千倍。

　　辰涘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的夜空了。

　　按这个世界的习惯，所有孩子都是由巫女们带大的。孩子们也许认得自己的兄弟姐妹，但却不认识他们的父母。除了兄弟姐妹，和他们最亲近的就是那些美丽的巫女们。

　　孩子们到了十岁，就会被送去尘世。这条规定不知是从哪一位帝王开始的，历史上没有记载，也就无从考证，但却这样一代代执行了下来。在孩子将被送走的那一天，会有一个诅咒师在孩子身上下一个诅咒，让他在尘世看尽一切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并且在他回到这个世界之前都不会记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然后，掌管巫女们的圣女就会将那个被诅咒过的孩子送去尘世经历一切。

　　六年前的今天，辰涘被送去了尘世。

　　此时，辰涘正凝望着夜空，慢慢回忆在尘世的六年。他回忆着在尘世中住过的每一处地方，他想到了曾经帮助过他的那个老伯，他也想到了他和岐在共同喜欢的女孩——毓汐……更多地，他想到了和岐在的相依为命。

　　辰涘眨了眨眼睛，叹息一声。

　　在尘世，他和岐在情同手足，丝毫没有贵贱之分，而今天，当他看见那些来迎接岐在的法师、巫师、预言师、诅咒师、长老们，听见他们的欢呼和祝福时，他知道，他和岐在之间将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因为岐在是王位的继承者，而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在这个等级分明的世界中，他是不可能有如此高贵的朋友的。

　　所以当大家一片雀跃时，他默默地离开了，没有向任何人辞行——没有人需要他去辞行。

　　也许能和未来的王者一同游历尘世，已是非常幸运了的吧。辰涘想。只是那些相依为命，出生入死的存在形式只能是追忆了。而那些追忆却像夜空中的天光一般飘忽……

　　辰涘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突然，辰涘闷哼一声。几乎与此同时，“啊”地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在静谧流淌的丝缕光线中响起，仿佛将光线也惊得颤了颤。一个白乎乎的东西撞在了辰涘腰上，又从他身子上空飞了过去，然后摔倒了地上。

　　辰涘赏夜的悠闲情致全被这一撞给搅乱了。他揉了揉腰，懒懒地想要回复先前的状态。要知道，他刚才可是块睡着了，被这么突然一撞，睡意也被撞没了。

　　“什么东西呀？晚上还在外面乱窜。”辰涘嘀咕着，却好像忘了自己也是晚上在外面的，只是没有窜而已。

　　沿着地面，传来女孩怨愤的声音：“你才什么东西呢！大半夜的在外面挺尸！”

　　辰涘“呀”了一声，“腾”地从地上跳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刚才从他身子上方飞过去然后摔到地上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并且他腰上的那一记撞击正是她飞过去的原因。

　　辰涘跳起来后，见那个女孩正撑起身子，急忙要去扶她。他觉得非常抱歉，因为自己绊倒了她。“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迭声地说着。

　　突然又是“啊”地一声惨叫，然后依然是摔到地上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惨叫延续的时间长一些，并且声音的来源是辰涘。方才辰涘情急之下去扶那个女孩，却不想一触及女孩的身体就被弹了出去，摔出一丈开外。

　　辰涘吃痛地在地上呻吟了一句。而那女孩已站起来对辰涘皱了皱鼻子，又狠狠瞪了一眼，却又突然笑了出来，像是为自己那一跤报了仇而兴奋。然后她欢喜地转身走了。

　　一个诅咒师。辰涘可以从她的装束中看出来。不同身份的人是有象征不同身份的特殊装束的，比如诅咒师多着素白底色的缓袍，预言师的腰带上常有卦象做装饰。

　　不过会法术的诅咒师可是挺少见的啊。

　　辰涘并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他本来就是要躺着的。所以他就就势躺躺好，依然望着夜空。这些光彩慢慢地变啊变，催眠效果也是挺不错的。辰涘想。

　　他又眯起了眼睛。

　　……

　　迷糊中，辰涘觉得脸上痒痒的。他睡意蒙胧地用手乱挥了一通，然而还是很痒。辰涘刚要睡着的，又被搅得不得安宁，他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辰涘不耐烦地撑开眼睛，陡然见到一张女孩的面庞放大在自己眼前。辰涘险些惊呼出声。

　　那女孩子见辰涘睁眼，一记暴栗敲上了辰涘的头：“死猪！那么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辰涘认出了女孩就是刚才被他绊倒的诅咒师。

　　“你晚上在这里干什么？我很好奇，越想就越想不通，所以回来问你。”女孩突然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地看着他。

　　他看着天空：“你不也在外面。”这又什么好奇的，就算好奇，他们也是陌生人，女孩就这么直接地问话，不会觉得唐突吗？辰涘心中嘀咕，觉得这个女孩全身上下都奇怪。

　　“我是迫不得已哎！”女孩跳了起来，“你却是在这里睡大觉，而且还让我摔了一跤！”

　　辰涘斜睨女孩一眼，又望向夜空：“我就不能是迫不得已？笨蛋！”

　　“喂！你说谁是笨蛋？！”女孩气得跳脚，就差从辰涘身上踩过去，“我又怎么知道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你倒是说说看啊！”

　　“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辰涘不屑道，并且翻了个身，故意背对着女孩。他见这个女孩子虽然是陌生人，但却一点也不避讳，对他大呼小叫，甚至“大打出手”，反而觉得轻松了。

　　女孩气鼓鼓地重重踏到辰涘面前：“我告诉你我的迫不得已，你也告诉我你的迫不得已。”

　　“我没想知道。”辰涘又翻了个身，依然是用背对着女孩，暗想：好单纯的诅咒师啊。

　　女孩又重重地踏到辰涘面前：“不管，一定要听！我去参加了岐在殿下归来的庆典，刚要回家！”她说得一溜快，不给辰涘拒绝的时间，强制性地把她所谓的“迫不得已”说给辰涘听，然后很霸道地向辰涘所要交换条件，“你呢？”

　　这次辰涘没有再翻身，他呆住了，一种凄凄凉凉的感觉没过心头。

　　“看什么啊？你难道不知道岐在殿下今天回来吗？”女孩嗔道，“快说你啦，你为什么那么晚了还不回家？”

　　辰涘苦笑一下，他突然间觉得女孩这样对他大呼小叫其实是很温暖的。“笨蛋。”他低声道，“有家能不回吗？”

　　女孩一怔，茫然地看着他。

　　辰涘心中叹息一声，道：“我现在无家可归啊。”

　　女孩的神情先是不可置信，随即转为生气：“骗人！怎么可能没有家！每个人都有家的！”的确，这个世界没有流浪者。

　　“可是我现在就是没有家。”辰涘淡淡道。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脸上有一点迷茫，有一点怀疑，还有一点同情。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拍手喜道：“我知道了，你是刚从尘世回来吧？难怪没有家。”她也不等辰涘肯定或反驳，径自说了下去，“你还算幸运的啦，岐在陛下登基后就会在这六年间回到这里的人之中挑选御用的巫师、预言师之类的，你也可以去试试，也学可以谋个一官半职呢。……”

　　辰涘望着幻彩流动的天幕，没有听见女孩后面的话。

　　岐在就要成为王了，他想。他本该为他高兴的，可他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是羡慕他高高在上的地位？不是，他并不在乎的。那么是因为好友不能再聚吗？他不否认，却也感觉得并不那么清晰。在尘世的一切回想起来缥缈如云烟，如梦魇，而到了这里却有一种天地浩渺只孤身一人的寂寞与空虚。

　　“你没有亲人吗？”女孩有些稚嫩的声音在辰涘耳边响起。这句话女孩也许已经重复了好多遍了，因为当辰涘听到的时候，语调已被不耐烦地拖得很长，而女孩得神情也有些像是要生气了。

　　辰涘听到“亲人”二字，心中陡然一热，但随即又冷了下去。

　　“有个哥哥。”辰涘低声说，“不过恐怕也像你一样迫不得已。”

　　哥哥在他还是孩子时就做上了中路领。他今天一定是因为要迎接岐在，所以不来接他的吧。

　　“咦？”女孩惊喜，“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认识呢！”

　　辰涘望着夜空，很缓地闭了一下眼睛：“辰壁。”

　　这个名字，已经好多年没有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