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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誓死一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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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破晓,风雪为之退让。
山予踉跄撞开长乐楼的朱漆大门,左肩新添的伤口正汩汩流血。冬日苟延残喘的雪粒子刮在伤口,像是撒了把盐。
他低头看见自己微弱的影子在石阶上晃得厉害,这件他十分珍惜的衣裳下摆被剑气割成碎步,每踏出一步雪地上都拖出蜿蜒的暗红血迹。
“舞绫阵——”
山予猛地低头,三枚银铃擦着头顶钉入门框,震得他耳中发麻。十丈开外的雪幕里,玄天门弟子袍角翻飞,用手中白绫织成密网。
血从齿缝溢出,山予舌尖早已麻木尝不出其中味道。他抬袖摸脸,发现手背上的伤口已经凝结成冰。
长乐楼檐角的铜铃齐声震颤,山予眼前发黑,当视野重新清晰时,他看见了三尺之隔的岺暙。
岺暙新作的黑色衣袍裹着单薄身形,发间落着未化的新雪。
山予看到岺暙身上那件黑衣,瞳孔蓦然一缩。岺暙身上那件黑衣与他身上这件无论是款式还是花纹位置,如出一辙。他张了张嘴,喉间血块却堵住声音。
岺暙看到山予身上的狼狈,眼睛微微睁大,又见着后面跟着的玄天门弟子,突然明白一切。
两人就那样静静相望,好似有千言万语又好似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单青君带着舞绫阵来到长乐楼,风雪裹着杀气灌人咽喉。
山予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来到一楼的身影,突然低低笑出声。身后法阵越来越近,杀气吹得他长发飘飞。
山予闭了闭眼,再不反抗向着身后倒去。
岺暙见着山予这自寻死路的动作。他握紧手心,缓缓松开,招来飞渊,一剑打乱袭击而来的法阵。
单青君手持五彩绫上前,冷声质问:“他上我玄天门作乱,杀我师尊,此仇不共戴天!你这是何意!”
岺暙手持飞渊站在山予面前,语气淡淡。
“如今长乐楼方圆十里皆是我所管辖,里面之人我说生便生!我说死方能死!”
“单掌门闯我长乐楼,又是何意?”
山予倒在地上,看着岺暙嘴唇开口,听得他话中掩饰不住的包庇,眼中笑意逐渐扩大。
这一次,他又赌对了。他总是那般嘴硬心软。
“哥...哥...”
“还不进去!”
岺暙咬牙喝道。
山予却是双目紧闭再无动作。
雾霭见状,果断出手,一把将山予扶到肩膀,任由杀气逼近,毫不退缩地将人带离战场。
单青君起身欲拦截,岺暙却抬起飞渊抵在对方心口。
“我不用飞渊,你亦不可使用法器。我给你三招报仇的机会如何?”
“我的仇人是他,不是你。”
“他听命于我。”
“你...!”
岺暙松手,飞渊插入地面。
单青君看着岺暙,冷哼一声,将五彩绫扔向身后的徒弟,手中运气七成灵力,向着眼前岺暙的天灵盖劈去。
岺暙一动不动,生生受了一掌。
单青君不给他休息的机会,第二掌立刻补上,再次拍向岺暙头顶。
岺暙头上渗出一丝血线,身体晃了晃,勾起唇角笑望单青君。
“再来。”
单青君抬手在岺暙眼前停顿后握紧拳头,终是收回第三掌。
“你与她之间的仇恨,本不该我一个小辈出手,如今玄天门于你也算两清!日后,望你约束手下疯狗,别在乱咬人!”
单青君讥讽道,带着玄天门弟子齐齐离开。
岺暙看着单青君离开后,身体再无法站立,连续后退好几步,跌倒在地。
春风扶绿柳,繁花满枝头。长乐楼四周的桃花开了,好似一片绯红的花海。长乐楼藏在繁茂的花中,露出半边身姿。
山予躺在长乐楼地下三层,由冥河枯石所制的黑色石床之上。屋内森森阴气,让人后背发寒。
岺暙将带着黑气的药汁缓缓送入山予口中后用帕子替他仔细擦拭。
岺暙眼中带着柔和见山予依然一动不动,伸手掀开山予的衣襟露出那些逐渐愈合的窟窿,他将带着符文的白瓷盅打开,用阴沉木沾上里面赤红色液体,细细涂抹伤口。
将伤口一一擦拭后,岺暙为山予系好衣襟,手指碰到山予领口上的花纹不禁停顿。他看着山予平静的眉目,想起两人初见之时少年的面庞。
皇室打造的水牢,潮湿又阴暗。然而石台斜对面却破开一条裂缝,阳光从裂缝中钻入,照在身上竟也有温度。
只是,裂缝之外是什么?会是皇宫的哪一处?
就是在那个昏黄的傍晚,岺暙看向缝隙之外却对上了一双少年的眼眸。
那双眼睛瞪得很大,却没有恐惧,同样带着好奇与探究。
一个被关押让皇族割肉的鲛人,一个被父皇放弃打入冷宫的皇子。他们因为一条裂缝看到彼此,成为朋友。
后来,宁予琛将那条裂缝越挖越大,终于在有一天来到水牢,当看清岺暙的鱼尾,少年眼中带着好奇与惊艳。
“你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乐意。”
“...那你想离开吗?”
“......”
后来,宁予琛一脚踏在石台的阳光中,对岺暙宣布:“我要干一件大事。”
“我要当皇帝。”
“为什么要当皇帝?”
岺暙同样带着少年的嗓音疑惑询问。
“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让你离开...”
少年说得磕磕巴巴目光却炽热而笃定。那一瞬间,岺暙红了耳尖。
再见那个宁予琛已是几十年后,他穿着黑袍躲在兜帽之下不人不鬼的模样。岺暙知道宁予琛堕入鬼道,成为鬼修。也知道他隐匿在远处,择人而噬的疯狂眼眸。
他就像一条疯狗,随时在失控的边缘。
只是,画中世界的桃花太艳,清风城的糖葫芦太甜,天仙宴的身影太高大。
岺暙忍不住伸出手指,指腹摸向山予的脸颊,一下又一下,摸到山予唇瓣。比起当年,他面容刚毅成熟许多,比起小世界见到的他,如今又增加了风霜与疲惫。
忽然,山予轻咳一声。
岺暙好似被火灼烧到指尖,令他瞳孔一颤,立刻收回手背到背后。他急迫起身,向着屋外走去。
雾霭见岺暙出来,忙端着剩余的药匣上前。
岺暙脚步一顿,回头道:“若他醒了。便让他离开吧。”
“啊?”
山予昏昏沉沉好多天,只能隐约感到身边有人为他换衣,给他喂药,打理伤口。他睡了足有两月有余,走上地面才发现春色已至。
窗外的桃花耀眼灼目,也让他心中生出些期待。
岺暙救了他,他还在长乐楼里。
山予走上二楼,几个侍女正窃窃私语的交谈。
“雾霭姑娘已经收拾好行李,想来他们很快便要离开。”
“我明日也准备离开,东西都收拾好了。”
山予听得这话一惊,立刻询问:“你们公子呢?”
侍女畏惧后退支支吾吾道:“公子说你若痊愈自行离去便可,不必见他。”
“不愿见我?”
山予不信,在长乐楼上上下下寻人,找了半柱香也没见到人影,好似为了躲他故意藏起来。
山予失魂落魄回到那间躺了许久的房中,他靠在软枕上看着房顶出神,半晌他突然起身手指抬起时却发现异样。山予低头从枕边拈起一根青丝,青丝乌黑隐隐带着点白玉兰香。
山予瞳孔睁大,嘴角弧度蔓延,他一把将这缕发丝紧紧握在手心。
“哥哥。”
山予立刻出门,向着岺暙惯常所在的卧房冲去。
今日无风,阳光正好,岺暙刚沐浴完毕,散着头发坐在琉璃窗前看着眼前的春色,拿着汤匙小口小口喝药。
神魂的伤势比起曾经更加严重。
桌面上的帖子高高一叠,无不是恳求他出手制止发疯的鬼王。他们日后再不会造谣生事,定会约束手下弟子,恳求岺暙高抬贵手。
这些门派可经不起如此三天两头的被人砸下门匾,弟子个个被打到跪地求饶的折腾。
雾霭拿着梳子为岺暙梳发,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道:“公子,我觉得山宫主对您...”
她小心翼翼看着岺暙的反应,这才继续说下去。
“对您肯定是真心的。”
“我知道。”
“那您...为何......”
在人昏迷不醒时衣不解带,如今人要醒来却又避而不见!
岺暙双目微合,摇摇头却不言语。
既然要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屋外珠帘轻响,山予悄声进屋,自然接过雾霭手中白玉梳,动作轻缓的从岺暙头顶梳到发梢。青丝从指尖穿过,好似回到曾经第一次为岺暙梳发之时。
“你不该来。”
“若我不来,哥哥是否便要与我再不相见?若我不来,哥哥便要将那些诛心之言当真?若我不来,哥哥是否便要穿这黑衣相思白头?”
岺暙忽而恼怒,一把打翻眼前的白玉兰,瓷瓶破裂满地瓷片。
山予上前捡起那些白玉兰,放回桌上。白玉兰没了灵气的滋养却立刻干枯成为枯枝。
“哥哥是在意我的。”山予将那根青丝拿出,放在岺暙眼前。
岺暙冷笑一声,神色嘲讽看向山予。
“如若不然,那日哥哥为何会叫我回九宫?为何替我挡下单青君?又为何给要教我那种事?”山予目光沉沉。
“住口!”岺暙神色愠怒,伸手招来飞渊,剑尖指着山予胸口。
山予看着飞渊,眼神决绝,语气笃定。
“我从前不知哥哥心思,如今却是明白,便是哥哥杀了我,我也要说我不走。”
“哥哥便是一块冰,我总有一天会把你捂热,捂化。”山予对着剑尖上前一步,飞渊嗡鸣,剑尖有黑血溢出。
曾经山予在他跟前总是后退让步,如今这般咄咄逼人的姿态,让岺暙心头微颤。他闭上眼,握着飞渊的手指蜷缩,飞渊终是掉落于地。
“回不去了。”岺暙轻笑。
他已堕入深渊。
从前为了族人,他甘愿在皇宫中被皇室圈养为割肉的宠物,最后,族人依旧被人类的贪欲吞噬殆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以己为饵,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临仙门的覆灭就是对他最好的指证。
“如果阿予要的是我,不必如此执着。”岺暙背对着山予,指尖轻勾下腰带,衣袍散落一地。
山予握紧玉梳后轻柔放下,他弯腰轻声捡起衣袍,替岺暙一一穿上,又小心拢好衣襟,久久不言。
岺暙垂下眼眸,看着整齐的衣袍。
“你会成仙,你会飞升,你有你的道。我要回到姜水,回到月亮湾,回到深海。你我背道而驰。”
“我的道就是哥哥你。从来都是你。”
岺暙,岺暙,岺暙。他的明月,他的孤灯,他的全部。
岺暙慕然回头正大双目,看向山予带着不可置信。他曾被修仙迷了眼,被飞升迷了心。同样通天彻地的手段,为何是因他而来?
“如果哥哥的执念是族人,那我的执念便是哥哥。”
“若我以爱之名,可否换得哥哥为我垂首回眸?”
山予目光灼灼,手臂绷紧语带虔诚,好似最忠诚的信徒,说出内心积压已久的情话。那些眼中本会时不时流露出的凶戾与疯狂,如今早已被深深打磨变得安静。
不害怕失去,不害怕未来。他就这样执着的站在这里,要与这人共进退。无论对方如何,化作一块饴糖,粘在他胸口,便是融化也会留下一个深深的烙印。
岺暙缓缓闭上眼,半晌却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化为珍珠争先恐后滚落在地。他站起身伸手擦过眼角,毫无形象的继续笑着,笑得弯腰,笑得咳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痴儿,痴儿。”
山予静静地看着岺暙毫无顾忌的失态,伸出手放在岺暙跟前好似等着一个允诺。
岺暙缓缓直起身,细白手指轻轻搭上山予炽热手掌。他眼睛弯起,嘴角微翘,神色温柔。
“允了。”
山予眼中星光倏然亮起,猛然用力抓住岺暙枯瘦的手腕,将人代入怀中用力抱紧,仿佛要把人融入骨血,再无法分离。
他用下巴抵着岺暙侧脸,来回磨蹭。
这个拥抱,迟来好久好久。这声应允,明月终于为他点头。
山予温暖的手指从岺暙手腕摸向对方左手无名指。
原来,他从未将戒指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