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仙尊》秀春刀

28、两处相思共淋雪

　　长乐楼檐角的铜铃在朔风中‘叮铃’作响，琉璃瓦上积着存许新雪。

　　岺暙支起身子靠在软枕上，旁边案几上摆着一瓶白玉兰，用灵气蕴养如今尚未凋谢。他偏头看向琉璃窗，听着窗外的雪粒子敲打琉璃窗户的簌簌之声。

　　“炭火都要熄了。”

　　珠帘被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拨开，唐韵珂肩头还站着碎雪。他解下深青色大氅随手搭在檀木架子上，拿起旁边的钳子在银丝炭盆里拨弄一番，里面浮起几点火星。

　　岺暙拢着素锦被咳嗽起来，领口划出一截伶仃锁骨，白中显出青脉。

　　“那日山宫主险胜灵虚子，两人都是重伤离场。你若想知他如何，我便派人去江陵打听一二......”

　　“不必。”

　　岺暙截断话头，指尖在用银线绣着的白玉兰背面上蜷了蜷。半垂的睫毛投下鸦青色阴影，衬得眼尾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更加明显。

　　走廊漏进来的风掀动帐幔，岺暙喉头微动，咽下又一声闷咳。

　　唐韵珂摇头径自往铜炉里添了块银丝碳：“师弟，如今你作何打算？以你连败几位大能，渡东方掌门原地飞升之实力，不若开宗立派？”

　　“若你自立门派，必有天下弟子前来。若是能人、妖共同教化，师弟你功德不浅，师兄我第一个追随！”

　　岺暙听得此言却是双目微合，低低笑起来。他撑着雕花床栏直起身，抬手去端案上茶盏时，腕骨被桌面硌得冰冷。

　　“我志不在此，此次天仙宴尚有人脱逃，不过...罢了...”

　　“师弟如此重视，是何方神圣？”

　　“玄天门老祖吴恬。”

　　吴恬此人，虽为女子却是心性极为坚韧者。她修得玄天门分神之术，炼出分身令其他门派艳羡不已。她天资极高，目下无尘，曾拒绝连珏门老祖求娶，放言只嫁此世最强之人。

　　“吴恬虽为天之骄女，却是非不分，性子偏狭，执着欲求，求而不得，唯有摧毁方才放下。反而徒弟单青君心性更为质朴、洒脱。”

　　岺暙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珠帘，却看到走廊外一片黑色袍角。他将端起的茶水放在口中轻泯一小口，话锋一转。

　　珠帘被风吹动，发出细碎声响。山予刚想抬腿进入，便听得岺暙温柔却漫不经心的话传来。

　　“山予性子偏激狂躁，耽于情爱。我只稍微引导他查询‘五苦’之事，便深陷其中，大开杀戒，牵制住临破剑宗与玄天门，让我意外的是他竟将灵虚子调虎离山，让我有机可乘。”

　　“那日，若非他将我送出，我必死无疑。”

　　岺暙凤眸微挑，嘴角上扬用手轻轻拨动茶杯盖子，他动作轻柔带着淡淡讥讽口中说出带毒的话。

　　“可惜，此人只能做一条忠心的狗。如今完成大事，这条疯狗只会坏我名声，早些打发才是。”

　　珠帘突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似有人摔帘而去。炭盆爆出噼啪轻响，唐韵珂眼皮一跳。

　　岺暙将手中茶杯捏得死紧，定坐原地一动不动，忽而‘哇’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血越来越多，染红白被，好似将他抽干。

　　“师弟，你怎么了？我去给你拿药，你别动。”唐韵珂急忙出门，向着楼下跑。

　　岺暙用帕子擦去嘴角鲜血，放下凉透的茶水半撑起身体。他费力起身，踟蹰之间来到琉璃窗前。

　　窗外漫天雪色，雪幕深处山予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站立于三个合抱粗的梧桐前，他握紧拳头用力一捶，树干积雪掉落淋了他满身。

　　岺暙看着那人影，神色复杂。视线中山予用力拂开勾住他衣摆的枯枝，惊落一树垂垂老梅。

　　岺暙对得起很多人，却唯独山予要的东西，他给不起。

　　终究，是他对不住对方。

　　“公子，奴婢看到山宫主刚进来怎么又气冲冲走了？您准备的这些药可要送过去？”

　　“扔了吧。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山予本是九宫之主，亦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今他说出这般话，山予没当场发狂将他逼迫一二，想来也终是厌了他的凉薄。

　　喉间腥甜再次毫无征兆地涌上来，岺暙伸手去捂，血珠顺着指缝滴落衣领，开出朵朵红梅。

　　“啊！公子您身上好多血，我给您重新拿件衣裳……”

　　“雾霭，我打算不日便离开此世界，去我该去的地方。你…？”

　　岺暙徒劳地拿指尖擦拭下巴上的血迹，目光追随那道人影，他声音温和轻轻吐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

　　唐韵珂手中拿着瓶瓶罐罐而来被这句话一砸，立刻掉落在地。他匆忙进屋，带着不可置信道:“师弟，难道你不飞升不得道了？”

　　“公子，你为何要走？”雾霭亦是不可置信。

　　“师弟，以你的实力只要身体愈合，不出百年必然迎来雷劫。况且你已有一回经验，没有心魔所扰必能成仙。”

　　“唉？你想离开此处世界难道准备去大世界吗？那里应是对你恢复大有裨益，去大世界也好。也好。”

　　唐韵珂似乎想通了其中关窍，露出笑容。

　　“我要放弃修仙，回到我曾经的地方。”

　　“放弃修仙！！！”

　　唐韵珂大惊失色，雾霭目瞪口呆。

　　修仙界人人以得到飞升为目标，飞升于岺暙唾手口得如今竟然说放弃便放弃！

　　“为什么？公子。”

　　岺暙面色苍白，神情平静。他伸手摸向空荡荡的手腕，那串断裂的珍珠再也找不来。唯有那圈鱼尾戒指，依然环在无名指中间。

　　“我的道从不是飞升。”

　　那年他脸上还有少年的天真，离开姜水之时，他想以自己之能，护族人一方天地。

　　来到修仙界，他曾以身为饵布下惊天大局，然他修为超群得意忘形，藐视万物被飞升迷了心。

　　可惜，人心险恶，他从神坛跌落泥地，才突然明白他想要的不过是回到曾经那个带着欢声笑语的海底。

　　岺暙扶在透明的琉璃之上，指腹蹭上冰凉。他与这些人终究是背道而驰的。

　　眼中的黑色身影完全消失。山予耽于情爱，唯有慧剑斩情丝，方能成就大道。岺暙能做的只有这点。

　　“师弟，我说师弟，飞升多好，仙人永寿，万人敬仰。你看东方掌门如今受的门派供奉。”

　　“还有，只要你飞升，谁还会说起你曾经炉…那什么的事情，都只会说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不定还会人人效仿，跟风追随！”

　　“我意已决。”岺暙转身向着织机而去。

　　“师弟，师弟。这可是一个逆风翻盘、洗刷昔日污名与屈辱的好机会。你别一意孤行。”

　　唐韵珂抓耳挠腮，恨不得掰开岺暙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些什么。

　　岺暙坐到那台熟悉的织机前，右手抬起肩膀依然带着凝滞，梭子好似离弦之箭弹出，从一边的缝隙间敏捷穿过，带起一丝轻微的气流波动。

　　“师弟，师弟…你在好好想想。”唐韵珂来到岺暙左边开口，又站在右边。想要继续苦口婆心劝说，然而岺暙却是不应声。

　　“唉！你！你别急着走，多呆些时日，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

　　唐韵珂叹气出门，见雾霭杵在一边，两人幽怨的对望一眼。

　　岺暙没抬头，他伸出左手，稳稳接住飞来的梭子，迅速反向一送，再次将梭子推向另一边。随着双手不停地穿梭，墨色纱线逐渐交织在一起，形成细腻柔软的鲛绡。

　　山予爱玄色，他却爱白衣。曾经那件他赠的黑袍，即便如何爱惜，如今也早已旧了。

　　旧了便旧了吧。

　　他倾身咬断最后一根丝线，又闷咳几声，这才抖开布料，对着铜镜比量。玄色的布料中，绣着金线玉兰，若隐若现。花纹位置与曾经给山予所做那件相同。

　　岺暙拿出剪刀，认真裁剪。地上破碎的布料越来越多，外面的雪越积越厚。四周一片安静，唯有风雪簌簌敲击窗棱。

　　不知过了多久，岺暙穿上新裁的玄色长袍，在铜镜前看了又看，想来再没机会与他站一起。

　　岺暙起身撑着油纸伞向外面走去。雪花好似芦苇絮，扑在眼睫上凝成冰晶。

　　他来到河边的山坡上，广袖中灌满北风。此处向阳，若是风雪停了，太阳一出，便会有明媚日光洒落整面山坡。

　　岺暙将袋中睡莲籽投入水里。种子入土立即生根发芽，冲破层层阻碍。迅速长出根茎叶，冲破水面结出花蕾。

　　数以万计睡莲破雪而绽，每片花瓣都凝着白霜。将整个河面占满，在雪风中摇曳生姿，两岸莲香。

　　岺暙抬头拢住最为艳丽的花朵，花朵齐齐飞出落到他骨节分明的手中。

　　岺暙走上石阶，来到墓前，‘涵汐仙子’的墓碑被积雪埋得只剩‘汐’字。他并指掐诀，将白雪融化露出整座坟墓，这才将花朵放在墓碑前，撩起衣摆随意落座。

　　“我要走了。”

　　他屈指弹去花蕊间的积雪，抬眼看着河中一望无际的睡莲。好似春风化雨第二年的春色真的来临。

　　风卷起未束的长发，他面色苍白却带着点夸耀笑道：“你看，黑衣是不是与我也很相配？”

　　风雪骤急，河水中无边无际的睡莲次第凋零，好似昙花一现。当最后一朵睡莲坠落，水面只留下满池枯叶。

　　大雪纷纷扬扬坠落而来，天地间一片苍茫。

　　岺暙静静地坐在‘涵汐仙子’墓碑之前，两人无言的沉默。雪花一片又一片地落在他肩头、发梢，逐渐积起一层薄白。

　　身后的残荷被雪掩埋，变得模糊而遥远、寒风吹过，呼啸之声好似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岺暙无动于衷的坐着，看向眼前的墓碑被白雪再次掩埋，墓碑之前睡莲的花瓣逐渐失去颜色。他伸手抹去花瓣上不堪重负的积雪，对着墓碑勾了勾唇，从容起身。

　　转身之时，忽而岺暙声音低哑道：“其实，我也没你以为的那般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