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王孙》太2散仙

36、第三十五章

　　晌午，沈君华刚回府，就接到了太后传唤的消息。
　　沈云乾不仅是当朝太后，亦是沈君华的亲姑姑。他和沈清晏从小入宫伴驾，没少受她的照拂和教诲。对于这位久居深宫，却事事洞若观火，对他要求严格的姑姑，沈君华难免有些心虚，尤其在他刚做了亏心事的时候。

　　他不敢怠慢，即刻动身入宫拜见，心中其实已然有了七分底，大概是昨日他和萧涵一夜未归的事败露了。

　　本来他和萧涵二人的本意也不是胡闹到一夜未归的程度，只是未尝想……

　　沈君华快步走在宫中的抄手游廊之上，他的心绪本就繁乱得宛如一团乱麻，昨夜之事更是如同幻梦一般，此时只感觉整个人心绪游离，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都有些眩目。

　　朱红的抄手游廊尽头，伫立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凉亭。沈君华遥遥看见，太后正独坐在亭中石棋桌前等他。

　　她头戴九凤金簪，身着紫红色凤袍，凤袍上以金线层层绣着凤凰及祥云的图案，就算此时不是高高端坐在后位之上，也显得端庄又威严。

　　沈君华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到沈云乾面前跪施了一礼：“臣沈君华，拜见太后。”

　　沈云乾并未着急让他起来，只是淡淡道：“君华，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沈君华依言抬头，只见姑母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那目光看得他有些头皮发麻，不知过了多久，沈太后终于道：“君华，你气色不佳，昨夜没休息好？”

　　沈君华不知对方深浅，自然不敢说谎，如实答道：“是，昨夜出去喝了些酒。”

　　沈云乾道：“哀家曾经和你说过，最不喜旁人三言两语便想打发过去。

　　沈君华心中一凛，硬着头皮道：“……是同陛下一起。”

　　沈云乾静静地等着下文。

　　沈君华敛睫低眉，咬了咬唇，终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沉默不语。

　　若是旁人，他还可以随意编造两句，糊弄过去；只是对姑母，他向来是瞒不过，也不敢动胡编乱造的心思。

　　而且昨夜他和萧涵所行之事，也万万不能教世上的第三个人知道。

　　到了这一步，他也只好三缄其口。

　　沈云乾见他不愿开口，轻叩棋盘，不咸不淡地道：“起来吧。既然你还想打发过去，哀家便同你慢慢打发。”

　　沈君华心里一沉，见对方神色不悦，也只得依言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在棋盘前。

　　太后复又将目光落回棋盘之上。她执黑棋，在棋盘上落下第一子，玉棋和棋盘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沈君华亦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宫前凉亭里，两人在棋盘前对弈，一时无话。

　　沈云乾已屏退了宫人，此刻一方凉亭之中，唯有铜制香炉无声无息地散发着熏香的气息。

　　沈君华思绪游离，昨夜萧涵不知何时离去的，自己亦不知是如何睡去。若不是店小二来退房才叫醒了他，真不知要睡到何时去。

　　沈云乾见他沉默不语，好似漫不经意一般说道：“还记得哀家从前教你的话吗？”

　　沈君华道：“记得。”

　　沈太后斜他一眼：“你记得什么？”

　　“呃。”沈君华哽住。

　　“做人、为官也如下棋一样，你需明白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落子，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不能落子，万万不可儿戏。有时一步错了——”沈太后说罢，一颗黑子轻轻落下，将棋盘上沈君华的白子完全隔绝开。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君华，“你的棋，就要满盘皆输了。”

　　沈君华是冰雪聪明之人，不会听不出太后意有所指。她是在敲打他，说他做了不该做的事，落了不该落的子。

　　沈太后这样说，说明昨夜的事情已然隐瞒不住，但太后究竟知道多少？他又能说多少？他又该说多少？

　　她是知道事情的全貌，还是只知道他二人昨夜出宫一夜未归？

　　沈太后接着道：“你今日下棋瞻前顾后，言谈吞吞吐吐，分明有事相瞒。再这样下去，你输的便不止是棋。”

　　棋盘上，黑棋已然连成一片，将白棋隔绝在两边。沈君华轻叹一声，立刻起身离席，伏身行礼道：“君华性情散漫，不识大体，昨夜擅自带陛下出宫，是臣的过错……”

　　他还未说完，沈太后就直接打断道：“回来。棋还没下完。”

　　沈君华噎住，他只好奉命，重又坐回棋桌之上。

　　沈云乾这才问道：“昨夜你同皇帝一同出宫，为何一夜未归？”

　　沈君华低着头道：“臣只记得昨夜喝了太多酒，别的……就都不记得了。”

　　沈云乾道：“沈君华，哀家给过你许多机会。你若想一错再错，休怪我不留情面。”

　　事已至此，沈君华也只能咬死自己喝多了忘了。但至少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太后既然这样逼问，说明她应该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顿难捱的沉默之后，沈太后终于道：“既然你想不起来了，那就去外面醒醒神吧。”

　　片刻后，沈君华跪在凉亭外的鹅卵石路面上。

　　三伏酷暑，鹅卵石被晒得滚烫，就像凹凸不平的烙铁。沈君华穿得单薄，热汗很快就濡透了衣裳。

　　半晌，沈太后道：“你还记不记得，沈家为何能得陛下爱重，成为世家之首？”

　　沈君华仍旧闷不做声地跪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沈云乾见他不吭声，便自顾自续道：“梁国士族林立，沈家最初只是其一，你曾祖定下家规，沈氏子弟，生来只有两条路可选，或习文练武，日后出将入相，或脱离族谱，做个提笼遛鸟的纨绔。”

　　“但凡有作奸犯科，不忠不义之举。轻则断手断脚，逐出家门，重则家法处置，性命不保。……曾有旁系子弟□□民女，你曾祖也算是一杀成名，至此凭借这严正家风屹立百年。”

　　汗水顺着沈君华下颌滑落，滴在滚烫的地上，瞬间就被蒸发。胸前背后早被热汗濡透，衣料粘连成一片。沈君华随他母亲，天生一副好皮相，便是些许狼狈，也跪得矜贵笔直，君子端方。

　　沈云乾瞥他一眼，难怪萧涵会迷糊。

　　太后道：“为人如棋局，可是为人并不就是棋局。你是可塑之才，哀家许你错，却不许你一错再错。你向来不喜受拘束，但既然要坐丞相的位子，就不能再以往一般任意妄为。”

　　沈君华轻声应道：“是。”

　　她接着道：“我从小看着你习武学艺，从将军做到丞相，切不可因为性子散漫，就全数断送。误君误国，也害了你自己。”

　　误君误国吗？

　　沈君华艰难地应道：“是。”

　　她的声音就从一旁的凉亭里飘来，却好像已经很远很远。

　　“且不说昨日是皇帝头次选秀当晚，宫里宫外有多少眼睛盯着，仅说你私自同皇帝出宫，一夜未归，又喝得烂醉如泥，万一陛下遇险该当如何？你心中考量过吗？”

　　沈君华俯首道：“臣知错了。”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如飘在九天之外，太后所言有理，他昨夜行事是否确实太过莽撞？

　　他错了吗？

　　沈君华只觉胸中茫然一片。

　　正当他神游天外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沈君华虽不敢回头，但却立时听出那是萧涵的脚步声。

　　片刻后，身后一道阴影投下，替沈君华暂时遮蔽了烈日。

　　紧接着，萧涵的声音很快也响起：“孩儿给母后请安。”

　　他一面说，一面在沈君华身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萧涵跪得果断，沈君华不由得在心里嘶了一声，心说你是不是憨，这一片都是鹅卵石，你请安倒是避过去点。

　　沈君华还在受着罚，眼睛不敢到处乱看，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涵的影子。

　　两人虽未挨着，但两道影子却靠在一起，显得颇为亲昵。

　　沈君华想起误君误国那番话，不由得往后矮了一截。

　　萧涵说道：“孩儿听闻母后因昨夜之事召见沈丞相，其中多有误会。昨夜朕去追查朝中一桩要案，执意让他陪同，沈君华无法抗命，此事跟他无关。”

　　沈君华一怔，他刚想开口就被沈太后打断。

　　沈云乾道：“你二人一人说皇帝是被丞相带出宫的，一人说是皇帝执意让丞相同他出宫，皇帝不妨将口供同沈相商量清楚，再来和哀家请安。”

　　萧涵顿时哑口无言。

　　沈云乾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既是误会，说清楚便是。常言道在其位谋其政，你们都不是全无分寸之人，往后行事当以社稷为先……不可再有下次了。”

　　萧涵道：“谨遵母后教诲。”

　　沈君华也跟着应道：“是。”

　　沈云乾深深地看了沈君华一眼，不再说什么，只是唤了身边侍者，起驾而去，只余萧涵和沈君华两人留在亭外。

　　两人目送太后身影远去，萧涵才搀扶着沈君华起来。沈君华跪得太久，一时没站稳，竟冲着萧涵直直地跪跌下来。

　　萧涵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扶住，沈君华一个踉跄，扑在萧涵的身上，感觉一股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他忽而想起昨夜之事，只觉得耳根都有些发烫。

　　萧涵不解地问：“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晒得太久？”

　　沈君华本来就害怕他识破，现下有了一个台阶，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好笑，索性一装到底，神色恹恹地赖在对方的肩膀上：“嗯……”

　　萧涵又有些着急，连声问他要不要紧，问了数声后，才听见沈君华闷闷的笑声。

　　他一听就知道是憋笑时从齿缝之中泄出的，萧涵顿时完全恍悟，半恼道：“沈君华，你又欺君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