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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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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牡丹。
那个时候西都长安的天空在宫廷政变的血雨腥风中十分阴霾,只有我们牡丹家族在东都洛阳盛开,他们均是我的兄弟姐妹。洛阳像是一个破旧而新生的钟罩,五百年轮回一次的罪恶和放浪梵化在袅袅不绝的靡靡之音中,比丘尼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同道姑作着生死的挣扎,佛陀和天尊在空中看着静静的微笑,他们分别在长安和洛阳播撒了战争的种子,因为天神们早已厌倦了两都在意淫中的繁华。人类,只不过是一千年沉睡,两千年修行的天神们手中的一粒尘芥,他们的地位,甚至远远落后于不及我们花族。
母亲告诉我,我是喝着人血长大的。
我从来未曾见过赋予我生命的雌牡丹,只看见一队队的士兵每天将街道中死去的僧尼拉到郊外,在大坑中掩埋。我是一个嗜血的生物,诞生于一座坟山的山头,源源不断的新鲜而纯洁的比丘尼和道姑的血液经过我的血管流入我的体腔。每天清晨,花蕾的膨胀所带来的血脉夯张的痛楚让我有一丝莫名的快感,周围盛开着妖艳而奔放的雌牡丹在频频向我点头,许久,她们在期待她弟弟的喷薄,涌出,热烈的与她们相爱,因为我是这里唯一一朵雄牡丹。
我记忆当中对雌牡丹的构想仅仅局限于她消失前幸福而诡异的笑,终极之美是我们牡丹家族几百年的传统,这是一个极不好的遗传,从三百年之前胡太后命丧河阴到今天,耗尽心脉的开放最终是我们大多数花朵不知所终,往往在最热烈最激情的时刻,便也是死亡之时,我十分害怕那一天的到来,自始至终不想绽开,我的周围已经有两个姐姐在夕阳之后颓败的倒下去,我心中隐约有一个人,那是一个抹不去的影子,一个李姓的女子,住在距我不远的长安,似乎还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花蕾便要跃跃欲试,但瞬间,死亡的念头划过我的脑际,我便拒绝了。
白云庵失火了。
那是长安城在五千年内燃起的第二把大火,第一把,西楚霸王葬送了阿房姣好的容颜。第二把燃起的时候,武后在六宫深院第一次发出了放浪形骸的笑,糨褓中是尚不足三月的女儿,唐朝的皇帝呆呆的坐在大殿上的大椅中,他的身躯同这宫殿,甚至这龙椅比起来,都是太渺小了,最重要的是,他中风了。
若干年前,州府长官已经将《弥勒陀经》交给武后,这个女人会心的微笑,在佛经中,她已经成神仙了,是救苦救难的佛。于是她精心安排了这样一场佛道之间的厮杀,人间,早已把她奉为佛祖,而她,只把人类当作草芥。
白云庵的大火整整烧了一月,当李治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他竟无法在偌大的皇宫调动一兵一卒,仰天长叹之后,黄门林侍郎来到皇极殿,偌大的皇极殿垂满淡绿色的帷幕,没有人,只有低低浅浅的笙箫,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字字宛若扣盘灵珠,瞬间林侍郎经手脚萎缩,竟硬是呆在原地。
林侍郎在对高宗说完白云庵失火后,便如同倾圮的墙垂直的倒下去,胡笳的音乐穿透了他的胸膛,他胸膛前的牡丹开放了,你是连通心脉的标记,绽放之时便是殆没之刻。林侍郎的倒下到表着偌大的唐皇宫,高宗统治的便只有他一个人。林侍郎死前脸上挂满美艳的微笑,,随后他便一点一滴早融化中消退,仿佛梵音腐化了他的尸骨和灵魂,据感业寺的比丘尼说,她们看到一团美丽而短暂的火焰从宫中升起,火中有一个俊美的男子,瞬间就没有了踪影。
佛道两派的战争在不可遏制的继续,没有人会也没有人能阻止天神之间的一个玩笑,东西两都得一场毁灭,牡丹花族想,至少他们,还游离于这两个阶层之外,是逍遥而无所畏惧的。
我有一个哥哥,叫岳阳。
我们从未谋面,不曾相识,只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感觉。
他生于五月初五,五行上讲,此天是极阳之日,地点在岳阳。
我叫岳阴,出生于九月初九,地点在岳阴,五行上讲此天系极阴之日,此地更是极阴之地。
我十分期待和想念我的哥哥,但我不想同他见面,虽然我们居住的城市只有一湖之遥,但那个叫洞庭的湖割断了我们的千年情愫。
我时常给某个陌生的地址寄去很多简单的东西,从我九岁那年就开始,地址写在第一栏的那个人从未给我寄过东西,因为我的落款总是妹妹,而这对于他来讲,也许根本不曾有过这番想念。
十一岁那年,我第一次收到一个寄自岳阳的礼物,是一瓶紫红色的眼药水,我轻轻地尝了一口,药中有股眼泪的味道,于是确信那是彼岸的眼泪,窃喜的是后心中有的不仅仅是感动。
我曾无数次要求父母让我离开岳阴城去一趟岳阳,父母都很严厉的拒绝了我的要求,尽管他们平时对我都是有求必应。他们说岳阳城有生命力极刚的男子。可是他们一生都在穷其目的的寻找一个命力极刚的男子,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渡过二十五岁的险关,否则,我在二十五岁那年,终将因为极阴之力的爆发而灰飞烟灭。
而父母,在荆楚请来最好的医生,漫天撒网般的找寻一个性命力极阳的男子。他们要不惜重金把他带到岳阴,早早得让我完婚,了却他们的心愿。
寻求极阳的男子有拒绝我去岳阳的要求,寻不到极阳的男子他们只能含恨撒手人寰。我从没听过他们同医生的谈话,但他们紧锁的眉头告诉我,我必须找到那个极阳的男子,来岳阴完婚。
噩运终于降临到了我们牡丹家族的头上。
武后一声令下,所有花朵都在尽力开放。掌权的武后端坐于未央宫的大殿,传旨:下令长安城所有牡丹一夜之间全部开放。她用的是娇弱的声音,宛若一个慈母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婴儿的脊梁。萧淑妃在这场战争中败下阵来,等待他的只剩下冷宫无尽的岁月和无穷无尽的身体上和精神上的灾难。她转而研究音律,失传多年的胡笳十八拍在某个夜晚重新出现在人世。那天夕阳在死前喷薄出更多的色彩,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萧淑妃有一种希望消失的感觉,她不曾知晓她究竟那天将这梵音演奏了多少遍。第二天,士兵在长安街的周遭竟是掩埋无数的尸体,难以想象他们死前均是面带微笑,仵作尸检的时候,体外竟无一处伤痕,待将体腔剖开,心室竟完全溶化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长安兄弟姐妹的命运竟是一夜之间被剔土去根发配洛阳,武后一句今牡丹花违抗圣旨,贬往洛阳,成千上万的雌牡丹便涌向洛阳北邙的坟山。我突然又想到长安的李姓女子,金碧辉煌的宫殿,撩人心脾的乳香,花蕾又再膨胀,我看到周围的雌牡丹在贪恋的看着我,我一瞬间又想到了死亡以及那尚未谋面的李姓女子,便偃旗息鼓了。
一个很小的男孩子在我的花茎上绑了一条红绳系过的铜牌。我听到他对一个女人谁,妈妈,那株花一只含苞待放十几天了,等他开放的时候,一定硕大无比,我们记住他,好吗?我仿佛一瞬间他回也许这就是人间的母子关系吧。
洛阳持续的阴雨让人们期待一段晴天的来临,更期待的是一场盛大的花事,成千上万的牡丹花拥向北邙山,死去的人的灵气将他们贯穿,而他们的艳丽,又让死去的人的辉煌延续。
白云庵的大或宣告了佛教的彻底胜利。
在贤惠无过的王皇后面前,武后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她怀中抱着刚满一年的女儿,那是一个李姓的女子,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她的姐姐叫太平,是一个极具权谋的放□□子,子女子女,武后在不断地想着,她看看怀中的婴儿,她长得像极了她的父亲,如果她也是一个孱弱的人。。。。武后决不允许自己的后代因孱弱而失去帝位,她伸出双手,这双手曾经让长孙无忌命丧黄泉,让高宗欲罢不能。她的手在扼紧,刚满一年的李姓女子的脸在漫漫的涨红,她的呼吸在急促,武后仿佛想到了一年前的自己,也是这种喘息,那时是给予生命,如今却要强行收回生命。殿前的吐蕃香在袅袅的燃烧,道姑已经死去多半了,比丘尼在袅袅升起的烟香中念出梵语的符咒。天尊不再去见佛陀了,他几乎要沦为天界的乞丐,受尽天界各神仙的鄙夷。
王皇后被收走了皇后仪仗的绶带,原因是武后的第三个女儿死在了王皇后手中。王皇后的样子让萧淑妃在冷宫里笑个不停,古琴的十七弦在她手中绽放出弥留而趋向死亡的乐章。她胜利了,然而她也失败了。她胜在仅仅是赢得一个一起去黄泉路上的朋友。武后一声令下的时候,她们很痛快地献出了双手双足,还有她们的眼睛,以及一切曾经同武后竞争的工具,渡过醉骨之后,王皇后和萧淑妃彻底绝望了,她们一直在期待死亡的来临,甚至还有一点点祈祷上界天神的意味。天界诸神却正为了佛道二者在争得不可开交。他们便丧失了祈祷的资格。一年之后,她们双双死于撩人心脾的酒香之中。这恰恰仿佛那些死在淑妃琴下的孩子,怀着一种感念的心情。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次我偷偷的去了岳阳。
轮船在洞庭湖上荡漾的时候,旁边走过的是湘水神山,传说中的娥皇女英便在这里同水神完婚后共同升天,岳阳的阳光比岳阴强烈许多,我在街上看到的多半是男子,矮小的,脸上有诡异的微笑。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我的哥哥岳阳。
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他,这个感觉远远比任何一个望夫崖的故事来到的都要坚定,我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个叫岳阳的人,在这个城市中,他等待我,我寻找他,我们彼此需要,只有彼此,才可以给彼此温暖的感觉,也许只有我们两个人都离开自己的家乡,才可以两全,也许是两人同时消亡。想到这的时候,我开始流泪了,岳阳的天空让我感觉很难过,我想起一个神谶,我们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个人是为另一个人而生的。我开始害怕这种感觉。送我过江的船夫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回不去了,我开始企盼岳阳,我甚至盼望他是一个人形的容器,可以将溶化的我一股脑的装下,我宁愿做那个为他而生的牺牲品,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分彼此。突然我想到彼此的谓语应是相爱。在我十六岁的一个春天,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血液在身体周遭快速的流动,血液开始一点点热起来,我有生第一次体会这冲动,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阳光洒在我左臂的皮肤上,轻轻的拍打着,仿佛一双爱恋的手轻轻抚摸,我失声喊出岳阳,扯开嗓子和不惜死去的。一瞬间我体会到关于爱这个字的存在,这种力量让我在一瞬间崩溃,然后慢慢的倒下去,岳阳形迹匆匆的人都在看我,我看他们,他们是明亮的。七月初七的午后,正好是我们俩生日的中间位置,岳阳的炎热和混沌已将我的声音掩埋,我感觉到我的内脏在溶化,炎热,是我所不能承受的,更严重的是,这种失望的无助让我跌入万丈深渊,心脉脆弱的时候,浑身是颤抖的,这种颤抖从大脑开始,向脚底走去。
洛阳的牡丹坊迎来了百年来的第一场盛大的花事。
所有的牡丹都在那一天竞相开放,这不需要武后任何具有强制性的命令,这只是他们彼此间的一个约定,他们所听得,只是源自北邙山上的一个花王,那个花王,便是我。
李姓女子死在喘息声之后,那一个瞬间,我觉得世界的一切都结束了,包括我一度想竭力回避的死亡。在一个早晨,我就在一场细雨中绽放了,我发现我竟然是一百年来唯一的一朵七彩的花瓣,听人们说,七彩的花瓣是凝结了爱的原因,很多风吹来,我的种子在相四面飞散,花粉宛若悬浮于天地间的空气。我听到人们交口称赞,我心下竟有一种莫明其妙的自豪感,我爱这一个李姓的女子,但她死了。那天,洛阳城经市万人空巷的涌向北邙山和牡丹坊,道姑和比丘尼第一次停止了战争,他们看到的天空是五彩斑斓的颜色所有的牡丹将色彩送给黄河,黄河再把他们还给天空。
然而我却不曾有一点高兴。
花事开始就意味着花事结束,牡丹画得如此盛开就意味着牡丹花家族的灭亡,很多人把玩我,观赏我,赞叹我。然而我并不曾喜悦,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死了,死于她母亲的政治筹码,我们甚至未曾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喝过一杯酒。花人殊途,我们本来就是不可能的组合,然而谁又会来安慰我,我要的,仅仅是一个园丁,可以将我连根剪下,然后去做她坟墓的一壶花酒,然而我不能够,也不可能,太阳在西天天际滴下最后的血,有的东西,是必须要放弃的,这就像长安的牡丹迫不得已来到洛阳。我有精疲力尽的感觉,是到时候了,我在天边看到给予我生命的人的苍白而诡异的笑,如果死亡是一种重生,我和不选择快些,周遭的雌花在一批又一批的倒下去,心气一存便是尚有眷恋,三魂七魄以除五之三四,最终我是不可以逃避的。我颓然的倒下去,黑暗在一瞬间彻底吞噬了光明,我喃喃地对公主说,我来了。
一场花事在倾圮中了却,花事了,空留人憔悴。武后竟是无福消受。此后千年,洛阳花海归于沉寂。
无因之爱让花事盛开,无果之爱让花事终了。
我终于看到了岳阳。
当我确信他就是岳阳的时候,我凭的,是直觉。
那正是洞庭湖的中间,绕过湘水神山的一瞬间。
仿佛已经梦过千万遍了,这个场景根本不曾陌生。
此船上,十六岁的女子仿佛溶化;彼船上,十六岁的男子以仿佛凝结。
五月五日岳阳客,恰逢重阳岳阴女。
彼此喊出对方的名字,时间已宛若过了千年。
如果生与死是一种轮回,那么今生的目的便是重复前生的姻缘。
我看到臂上次有两株牡丹的岳阳,他就站在我的对岸,是神的一边。
我的脖子上有两条紫色的血痕,生来就有,巫师说那是前世的印象。
我跳下水去,我实在是太热了,我看到水中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又丰满而奔放的女子。远处,有一朵硕大的七彩牡丹,绽放得像是燃烧青春。
我终于看清了那时岳阳,清秀而诡异的男子,然后我伸出一只手,却不再游动。远方,遍是湘水神君升天时代的袅袅烟尘。
我叫岳阳,五月初五,生于岳阳。
我冥冥中记得我应当有一个妹妹,我们似乎前生就认识,并且我还喜欢她一辈子。她叫岳阴,九月初九生于岳阴。
我的前世应当是洛阳的一朵牡丹,后来我死去之后,连孟婆婆都可怜我对一个李姓女子的爱,偷偷得将我要喝的孟婆汤倒掉了,所以,我带着前生来到今世。
父母从小就叮嘱我千万不可以去洞庭湖对面的叫做岳阴的城市,因为极阳之名在极阴的城市很快就会殆没。
然而我忍了十六年,七月初七,我终于决定去了,但我找遍了岳阴,也没有看到岳阴。
那是一个印象中的女子,体外的寒气已经将身体凝结,我想起今天这个日子,七月初七,正好是彼此的中间。
于是当我在湘水神山看到那个女子的时候,我便认定她是岳阴,那一瞬间,我想到了绽放,便跳出船舷。
没有开始就不会有了却,我仿佛看到李姓女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向我走来。
我伸出一只手,却不再游动,因为我的这只手已经被那个女子牵起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几个月后,人们在洞庭湖打捞出两具牵手年轻的尸体,尸体没有因为水的浸泡而膨胀,相反,周围满是艳丽的鱼群。
胡杨种而三千年生,生而三千年死,死而三千年不倒。
花事了却,便是另一场花事的开始。
你生若闪电,逝若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