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冬留》又别

1、夏去冬留

　　他总是窝在校车的角落，大多数时候黑色的书包就靠在他的怀里，伴随着他一路颠簸。
　　夏天傍晚的阳光就这样打在他的头发和侧脸上，给苍白的少年胸前的铭牌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夏末，好名字。”
　　在吵吵闹闹的车里，他白色耳机里的声音突然被一个人打断。转过头来，他才发现一个笑得灿烂的男生正盯着他的铭牌看。
　　“噢……谢谢。“
　　有点尴尬，他不自在的又往角落的位置挪了挪。
　　他不懂为什么还有数量可观的位置可以选，这个人却选择坐到他的旁边。
　　很局促。他想把耳机的声音开大一点。
　　“你每次都坐最后面，不会被晃得晕车吗？”
　　“啊……？”他更加局促地摇摇头。
　　对方好像觉得他有点奇怪，噢了一声之后就没有再说话。
　　耳机的声音被调得很大，白色的线连同着MP3在书包里被捂得发烫。
　　第二次下课铃声响起，校车内冗余的空间很快被填满，车子顺着人流挤进街上，摇摇晃晃。
　　街边的小吃开始摆摊，路上的人来人往都落入他的眼中。
　　初夏小城的热情欢快地敲了敲他的心。真好啊，夏天。他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
　　黎冬第一次和他说话，是因为上车晚了半分钟，最前面的位置早就被那些在四月闷热的晚风中等校车等得焦急的学生抢占了。
　　教学楼另一边的学生还有两分钟下课，最后几排尚有空位，而一抹略显苍白的身影在最后一排格外醒目。
　　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抑或是校车里闷热的气氛让他有点心猿意马。他鬼使神差的和那个素不相识的人打了个招呼，对方却好像有点局促。
　　他在对方的旁边坐下，却发现他又往里面挪了挪。很奇怪，他偷偷闻了闻，自己的身上也没有难闻的味道。
　　一路上的摇摇晃晃，他有些拘谨的坐着，车厢里很挤，但他也不太敢靠近那个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少年。
　　他在和旁人的打趣中偷偷地瞥了几眼，对方温和透亮的眸子一直落在窗外的路上，整个人的气质却愈发的孤独。
　　“喂，夏同学，我们也加个微信吧。”
　　黎冬在一群女生的包围中艰难地晃了晃手机。
　　夏末的表情由惊讶到不知所措，再到难堪。但体贴如黎冬，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他一个台阶，微妙的尴尬再次充斥在两个人中间。
　　“我……不用微信。“
　　终点站到了，黎冬手里握着夏末给的字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
　　因为慌乱，字条被撕扯成难看的锯齿状，趴在书包上写的数字也歪歪扭扭。
　　他明明可以直接存到自己的通讯录上，却还是没有制止他惊慌的动作。
　　这算什么？脑袋被热出问题了吗？
　　他将数字一个一个输入手机，检查了三遍，又在□□搜索了号码，点下了好友申请。最后将字条对折放进裤兜里，在晚霞的最后一抹余光中，穿过长长的巷子，又爬上有些年头的楼梯，回到了早已备好晚饭的家里。

　　好大的太阳。
　　夏末将手举过头顶，金灿灿的阳光从指缝穿过，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无奈地转过头，就对上了迎光的黎冬。
　　高中生总是最有少年气的，连最耀眼的阳光也无法比拟。他只是站在那里，眉毛微微挑起，嘴角带着肆意张扬的笑，就照进了夏末像冬天一样冰封万里的心。
　　“汽水。”黎冬对他的走神好像习以为常，将刚买的饮料塞进他的手里，然后打开了自己的那一瓶。
　　“噗。”盛夏的声音，一瞬间窜进夏末的耳朵里，连带着一些在闷热的氛围里悄悄滋生的情绪。
　　“你为什么叫黎冬？”这是夏末主动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很简单啊，我在冬天出生。”他有点惊喜，目光总是控制不住地移向和他并肩走着的夏末。
　　视线里雪白的后颈在阳光下有点刺眼，黎冬下意识地向上提了提夏末的校服后领。
　　“你这么白，别晒黑了。“蹩脚的理由，掩盖着少年不可言说的占有欲。
　　“但你不像冬天。”
　　“什么？”
　　短暂的安静，只有盛夏的蝉鸣。
　　你不像冬天，你很耀眼，就像为夏天而生的人。在热风拂过的教学楼下，这句话永远留在了17岁夏末的心里。
　　原味的汽水蒸腾着气泡，夏天在气泡里悄悄溜走。
　　夏末不爱看消息，所以黎冬要找他时总是给他打电话。
　　高二十几个小时的假期，他们总是断不开联系。
　　但在一个季夏的周日上午，拨打的电话第一次有了忙音。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二十分钟后，黎冬飞奔到夏末家的小区，却看见一辆救护车鸣着笛嵌入车流里。
　　他承认，在那一瞬间他感到少见的害怕，不知道是哪里的声音说着，他好像要失去一个很珍贵的人。
　　是巧合吧？是吧？是吗？
　　他不知道，他的脑子一片混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门卫的老爷爷，：“刚刚救护车拉走的人是谁啊？”
　　“哎，是一单元三楼那户人，那家的孩子啊，有先天性心脏病。”老爷爷接连的唏嘘，黎冬炸开的脑子一点也听不进去。
　　一单元三楼……夏末……
　　他从来不知道，他也没提起。
　　他努力的融入夏末的生活，成为了他第一个朋友，得到了他大把的时间，认识了他的妈妈，他总是在问问题，把他的所有喜好记在手机上。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他以为自己把那一份小小的喜欢都藏进了细节里。
　　但他没发现，夏末怎么也晒不黑，那是因为他太过苍白；他也听说夏末从来不去上体育课，只是安静地坐在树荫下，那是他不能剧烈运动；夏末，夏末，夏末……到后面，黎冬满脑子都只剩下这两个字。
　　夏末，千万别有事啊。
　　夏末，一定会没事的吧。
　　夏末，你能不能，别有事啊？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很难闻。
　　黎冬不知道自己辗转了几番才找到那间病房。
　　他抬手敲了敲，进去后看见夏末妈妈有些惊讶的目光才发现自己的出现显得突兀。
　　“宋阿姨……”
　　他失神落魄地打了个招呼，看见了躺在床上闭着眼的夏末。
　　医生瞥了他一眼后，继续和夏末的妈妈叮嘱着。
　　黎冬很想听懂他讲的什么，思绪却怎么都集中不起来。恍惚间，他听到了“无分流”“晕厥”“绞痛”等。
　　听久了，有点想哭，他默默退出去，转到了整层楼的公用洗手间。
　　一路上都是匆忙的护士，面色凝重的医生，还有，无助的、麻木的、可怜的、害怕的、哭泣的，病人家属。
　　汗珠顺着脸颊落在洗手台面上，他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想要缓解泛红的眼眶。
　　拿出手机，他在浏览器一个字一个字敲下“先天性心脏病”。
　　百度百科这个时候太权威了，没有一点人情。他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艰难地滑动着屏幕。
　　“无分流的先心病。可能并发感染性心内膜炎，可能伴有胸痛、心悸，并发心力衰竭，可能伴有呼吸困难、胸闷、气短、水肿等症状。”
　　看完，他长呼一口气，无力地靠在墙壁，滑坐下去，心里却还在一次次祈祷上天手下留情。
　　然而事不遂人意。
　　夏末几乎有所有的并发症，他年轻而美丽的生命，永远结束在了夏末的一个下午，在冰冷而规整的手术台上，抢救无效。
　　宋阿姨给他打电话告诉他的时候，他在电话里出奇的安静。
　　他憔悴的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又开始闪回有关夏末的回忆。
　　他没有去医院看一眼最后的夏末，他没有这个勇气。如果他不去的话，夏末活生生的样子就永远都在他的记忆里，他就还活着，对吗？对吧。
　　夏天的尾巴终于过去，四季轮换，几番经年辗转。
　　母校成为他不可触碰的禁忌之地，封存着他疼痛和遗憾的回忆。
　　收到邀请他回校作讲座的邮件时，是一个北方城市里白雪皑皑的冬天的早晨，一如他的名字。
　　心里的冰川被敲碎了一个角，冰冷透骨的水慢慢流着。
　　还是该回去看一下了吧，他想。
　　母校里，听完讲座的学生吵吵着散场，学校门口的校车停驻点又等满了学生。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凝望着那一张张陌生却充满活力的面孔，他们说话间的白气形成不规则的雾水，向四处飘散去。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个安静的站在人群之外的男生，校车从停车场驶来。黎冬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的迈开，跟着一群学生上了校车。还是一如当年那样，他被好多人围着问问题，但没有人敢要他的微信。
　　但不同的是，学校有了三辆校车，那当年个角落的里的位置再也没有人坐。
　　那个安静的少年听见了这番动静，对上他的眼睛，腼腆的笑了笑。他怅然，也轻轻勾起了嘴角，在那个位置旁边坐下，望向深冬里路边的小吃，眼里是化不开的寒冰。
　　他摸了摸口袋里夏末的铭牌，再一次忍不住红了眼睛。
　　晚风，吹过那个再也没人坐的位置，他突然明白，夏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