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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染尘 ...

  •   我身在暗处,一面觊觎那城中繁盛风光,一面收刀埋葬下无数冤魂。
      我还是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双手沾满了不知姓名的鲜血。
      我叫沈月尘,将军府独女,自幼丧母,一直养在皇宫里,一出生就被封为安平郡主,得的恩宠不比皇子公主少。而如今却也落得这般下场,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受着世人们的恶咒,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这么一条早该死的贱命。
      朝元三年冬,越人闯境,皇帝亲征,士气高涨,锣鼓喧天地出了城。父亲虽已少管军中事务,却还是随帝出征了,而我照旧待在太后身边。
      只是不曾想,战事竟会吃紧地僵持数月,眼看就是春节了,也没传回来个凯旋的消息。多少人急地团团转,太后却有闲情逸致带着我赏腊梅,堆雪人。
      我原以为她是为了安慰我,不想教我担心罢了,却没想到她只是真的高兴。
      元宵那晚,彩灯满街,号角大响,皇帝顺利凯旋了,提回来的却是我父亲的项上人头。白雪铺的地上,从城外到皇宫,都滴着我父亲的血,一腔的爱国热血,被世人随意踩在脚底下,还要厌恶地吐上唾沫。
      这一晚,我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安平郡主成了天牢里最最低下的叛贼之女,人人皆可羞辱谩骂,就算死了也不打紧。
      将军府上下两百多口成了利刃下的冤魂,铁蹄踏碎了沈氏英烈百年的忠肝义胆,偌大一个宗室落得诛连九族的可悲下场。
      「沈氏罪臣之女沈月尘听旨!」老太监尖着嗓子站在牢门前,趾高气昂,「还不跪下领旨!」
      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管坐在草席上闭目养神。
      「在这铁打的天牢底下还把自己当郡主呢?来人!」他剜了我一眼,面露凶相。
      两个人高马大的狱卒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上来就扇了我一巴掌,擒着我的胳膊,压着我跪在老太监面前。
      「沈氏罪臣之女沈月尘听旨!陛下仁厚,念及昔日抚育之情,恕死罪,流放北疆,永世不得回京!还不叩谢皇恩!」
      每一句话听着都觉着可笑,什么“仁厚”,什么“抚育之情”,全是狗屁!皇恩浩荡?就是堂而皇之地杀了你全家却义正言辞?好一个宅心仁厚的明君啊!
      狱卒抓着我的头狠狠地砸在地面上,逼迫我谢下了这沉甸甸的皇恩。
      「安平郡主,一路走好吧!」老太监扔下圣旨,万般嫌弃地离开了牢房,两个狱卒随后也跟着走了。
      我挥开面前的金黄色蜀锦,躺倒在脏兮兮的地面上,竟笑出了声。笑皇帝的虚伪,笑父亲的错信,笑百姓的痴傻,我笑这世间万物本皆无情,只是身处其中者迷了双眼!
      朝元四年初春,我最后一次在马车里看着京都,它依旧繁华热闹,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春天到来的喜悦。
      没有人记得乖巧可人的安平郡主,没有人记得她父亲的辉煌战绩,没有人记得她的宗族做出的贡献,他们只知道她伟大的父亲是个叛贼,而她是叛贼之女,她的宗族也是罪臣。
      出了京都,我就坐在了马车外,看一看这皇宫外的姜国河山。
      「北疆有红狐,红狐翻过山,山后就是姜,姜国有神将,神将是沈氏,沈氏怀衷心,衷心献……」歌谣还没唱完,异变突生。
      一支箭从不远处飞来,直直地射中了赶车的狱卒。
      狱卒话都没说出一句,身子就瘫软下去,倒在了我面前。
      涌出来的鲜血已经沾到了手上,我却没有一丝害怕,我知道,机会来了!
      乘着其他几人呆愣,我一下抽出狱卒腰间的佩刀,砍断了拴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儿时骑马的记忆被唤醒,我狠狠夹了夹马腹,跟上了不远处的黑衣人。
      身后并没有传来意料中的追赶声,我竟然有些放心。
      马儿突然一颠,一只手猛地环上了我的腰,缰绳也被夺了去。
      「沈月尘,这是你欠我的!」是个男人!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看清他的模样,就被他一记手刀打晕了。
      醒过来的时候面前是个貌美的女子,耳上缀着的珠子是连皇宫里都少见的翠柏玉,姜国境内有这手笔的无非是百渊阁了!
      如今身在曹营,不知是否危机四伏,我翻身把那女子压在身下,竟生出杀了她的念头!
      「放肆!」一道冷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记长鞭随即甩在我侧腰上。
      我滚进了里床,侧腰上渗出点点血渍。
      真狠啊!
      「百渊阁不是你撒野的地方!」那人已经走到床前。
      我抬头便对上了她的眸子,好生漂亮的美人!
      坊间传闻,姜国北境有一百渊阁,信徒众多,权倾一方,阁主却是个顶顶的美人!如今看来,传闻并不假!
      她挑起我的下巴,细细端详着我,「安平郡主当真是个美人坯子,只可惜啊……」
      她细长的手指又抚上我的眼角,嘴角扬起了一抹不知名的笑意,「这双眼睛是万万不可如此透着杀气。」
      我猛地推开她,坐直身子,冷笑道,「安平郡主早就死了!」
      她堪堪站稳脚跟,却是满脸笑意,「可沈月尘还活着,龙椅上那个会善罢甘休吗?」
      「那就杀了他!」我起身欲走,却被门外的护卫拦住了去路。
      「沈将军都不会有你这般急性子。」她从后靠上我的肩,一双手不安分地摸进我怀里。
      我心底一惊,紧紧抓住了那双玉手,「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皇帝将我流放不过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沈家私印,不能完全统率四方的沈氏精兵,而我就是他找到私印的关键。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如此重要的私印会在我这么一个小丫头身上。
      阁主似乎并不意外,轻轻松松地抽出了手,依旧满脸堆笑,「老狐狸精得很,你现在杀不了他,你需要我!」她软得像蛇一样攀在我肩头,温热的气息绕在我耳边。
      很快,安平郡主死在流放途中的消息就传遍了姜国,而百渊阁多了一个信徒。
      我用两年的时间从最底层的一个信使变成了阁主身边最得力的死士,也成了没有心的杀人工具。
      朝元六年冬,我完成任务,杀掉了京都最大的富商,却没有径直回百渊阁,而是偷偷溜进将军府,屠了他满门,最后浴血而归。
      阁主什么也没说,当着满门信徒的面,抽了我三十鞭。
      这是杀鸡儆猴。
      身上的血染红了一个浴桶,我倔得没上药,因此大病一场,稀里糊涂地烧了三天,天天梦见父亲和沈氏上下几百口人,还有那些惨死在我刀下的冤魂,每夜叫嚣着要拉我下地狱。
      烧退了却又昏睡了三日,朝元七年初春才堪堪养好了身子。
      仲春时,我进了万宝斋,京都最大的酒楼,也是百渊阁最大的一个据点。
      凭借妖媚的面容和娇柔的身段,我成了名满京都的万宝斋第一花魁——染尘,多少乡绅富豪为了见我一面倾家荡产,最后却死在我的烟清刀下,我已经数不清了,但是这远远不够!
      我要杀的,是这满城践踏了沈氏,脚下染着我父亲鲜血的愚民,是那高高在上,心肠却如蛇蝎般恶毒的皇家!
      阁主笑我被仇恨蒙住了眼睛,迟早会栽跟头;楼主笑我心如磐石,辜负段段真情;手下笑我冷面冷情,似鬼如煞。
      那又如何?我活着为的本就只有复仇而已!
      昨晚,我又一次先计划一步,杀了一个王室贵族,也害死了一个手下。阁主气得摔碎了一套贵气的紫砂茶壶,打了我二十鞭,锁在万宝斋的房间里,无召不得露面。
      听着外面歌舞升平,我随意地裹了件外衫倚上窗沿,眺望远处的灯火阑珊。暮春的风带着些许初夏的燥热拂过脸颊,我想起了十岁那年在校场上看见的尘土飞扬,不远处就站着意气风发的父亲。只是一晃七年,我已经不再是十岁的娇娇娘,父亲也早就成了森森白骨,一切都回不去了。
      房门的拍打声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回来,「宫里来人了。」
      万宝斋接二连三地发生命案,有人来查很正常,只是这次死的是王室,皇帝再怎么坐得住也不得不重视起来。闻言,我笑了,松了外衫,却不想挪身子。
      看来又有活干了!
      随着门被推开,却没有一个人进来,我心里正笑着这群贪生怕死的小人时,进来一个着蟒袍,佩玉带的高大男人,门也在他进来的一刻关上了。
      「这位大人是要秉公职私?」长得人模狗样,到底还是个贪色之徒。
      「是又如何?」他的声音很冷,看着我的眉眼的里却透着柔色。
      我第一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却依旧笑颜如花,款步走到他身边,软若无骨地靠在他胸膛上,暗刀已然滑至掌心。
      「真是好计谋啊!」他一下扼住了我的咽喉,另一只手钳住我的双手举过头顶,将我整个人压在桌上,「沈,月,尘!」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暗刀脱了手,加上背上的鞭伤,我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在他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我有些慌了神,「大人怕不是迷了眼。」
      那些知道沈月尘还活着的不是死在了皇家的铁蹄下,就是做了我刀下的冤魂,除了阁主,世上就不应该再有第二个人知道沈月尘这个人还活着!
      扼住我咽喉的手松开了,继而抚上我的眉眼,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温柔,「阿月,你还是把我忘了。」
      阿月,连父亲都不曾唤的亲昵之语,会从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嘴里蹦出来,我对他的厌恶又增了几分,这登徒子就应该死在我的刀下!
      又有人叩门,是他的手下,「陛下急召。」
      他粗糙的手指在我唇上摩挲着,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别怕,一切有我!」
      温热的气息喷在鼻尖上,钳制住的手也被松开了,没有一丝停留的,他离开了,只留给我一个捉摸不透的背影。
      晚些时候,阁主带着上好的金疮药来看我了,看到我手里的令牌却愣住了。
      「锦衣卫来过?」她好像有些惊慌。
      我点头,并同她说了整件事。
      从阁主嘴巴里我也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只是依旧没有什么印象。
      「对我们有用吗?」我问,要是没用,我绝对会杀了他,让他带着沈月尘三个字永远埋进土里。
      让我失望的是,阁主点头了,并再三警告我不准乱来,却只字未提何时让我出任务。
      「我几天不露面,外面的人会起疑心的。」我想到的并不是百渊阁的利益,而是杀的人还不够,远远不够!
      阁主面色突变,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百渊阁的人不是拿来给你垫背的!」
      她忿忿地走了,叮嘱楼主把我的房门锁死,看好前后院,不准我出房门一步。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会这么生气,明明杀了那些王孙贵胄也是她所希望的,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她的一把刀,只要能完成任务,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晚上,那个锦衣卫又来了,真不明白楼主为什么放他进来,不是对外宣称我病了吗?
      我躺在榻上,只盖了薄薄的一条毯子,没有绾发,也没有描眉点唇,像一张白纸,压根让人提不起兴致来。
      「染尘身子不适,恐怕不能服侍大人了。」言下之意就是让他赶紧走,希望他是个明白人,别杵在这儿碍我的眼。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我就来看看你。」
      这大概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一个锦衣卫来酒楼见另有身份的花魁,竟然不是为了将她捉拿归案。
      我娇笑出声,拢了拢衣襟,下了榻,走到他面前,搂着他的脖子,顺势坐进他怀里,故意凑到他耳朵边说话,「大人这可是要折煞染尘了。」
      他明显僵了一下,一动也不动。
      「大人既知晓我的身份,就不怕我把你也杀了?」匕首已经架上他的脖子,我轻轻地向皮肉里按了按刀锋。
      他捏了捏我的腰,对上我的眼睛,又是那个柔情似水的眼神,「你狠不下心。」
      正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却一下打横抱起我,直直走到了床榻边。
      「阿月,我好累。」他轻而易举地夺了我手里的刀,扔出老远,然后一整个人将我压在身下。
      「陪我一会儿吧。」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我的唇,就单单抱着我闭上了眼睛。
      他抱得紧,我一时竟脱不开身,还牵动了伤口,软了身子。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脖颈上,我转头细细地瞧他。剑眉微蹙,合着的凤眼少了一分伶俐,面上神色淡淡,比刚见时温顺了不少,也是难得的美男子。
      伤口有些湿热了,见他睡得沉,稍稍使力就挣脱开来了。我轻声叫来了水和纱布,除去外衫重新上着药。
      「怎伤成这般样子?」他突然出声。
      我自顾着缠上纱布,「自是坏了规矩,罚的。」拢上外衫,我转过身子靠着桌子看他,「大人可歇息够了?一整夜宿在奴家这儿怕是不妥吧。」
      我承认我就是单纯想赶他走而已,宫里那位主子的狗就没有不咬人的。
      他坐在床榻边,笑着取下了乌纱帽,又松了冠,「醉卧美人帐,这有何不妥?」他一面说,一面解着衣襟。
      我真的会被他气死,要不是阁主再三叮嘱,他早成我的刀下鬼了。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噙着笑,「大人赏识,奴家自是高兴的。只是方才您也看见了,奴家这般的身子,怕是要扰了您的雅兴。」嘴上这么说着,我便也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除了蟒袍,只剩下衬衣,赤着脚就走到我跟前,牵起我的手,引我到榻前坐下,抚着我的发,柔声哄我,「阿月唤我淮安可好?」
      有情人才唤的卿卿之称,他是如何说得出口的?真是不知羞!阁主不让我取他性命,也没说要厚待着。
      这么想着脾气就上来了,我一把推开了他,语气不善,「好赖话听不懂吗?我没心情与你纠缠,赶紧滚!」上了药本就火辣辣地疼,还要绷着神经来对付他,早就有些火大了。
      「不装了?」他嘴角弯起一抹笑,看我的眼神格外温柔。
      我真觉得他是个蠢的。
      正欲起身却被他狠狠拽进怀里,他也不顾我背上有伤,钳着我的肩膀就吻了下来,捏我腰间的软肉迫使我张了嘴,一双含情的凤眼就盯着我瞪大的眼睛,勾住我的舌尖狠狠咬了下去。
      狗娘养的登徒子!杀心顿起,暗刀就贴上了掌心,我用力挣开他,一刀刺向他心口。
      他一下扯开我的外衫,两下捆住了我的双手,一掌把我打倒在床,欺身压上来。
      「就纵容我这一次。」他一只手捏住我的双腕,另一只手抚着我颈下或深或浅的伤痕,细密密的吻就落在上面,「对不起!」
      「呵!可怜见的,要你来与我道歉?」虽面上早是一片绯红,仍少不了刻薄两句,「淮安大人可是第一次碰女人?」我不安分地扭着,曲起一条腿,膝盖有意无意地探向他腿间,赫然是青楼女子的做派。
      他捏着我双腕的手加了几分力,亲吻变成了啃咬,从脖颈一直向下到大腿根。
      我进万宝斋一年有余,面上也是恩客不绝,实则那些个恩客还没挨着床榻就一个个死在了我的刀下。纵然身处这濯淖污泥之中,却比那些金枝玉叶养着的侯门贵女干净得多。
      他说着那些温情的话,就好像我们是一对两情相悦的新婚燕尔,疼痛也如梦境般不真实。
      我居然有些希望我爱他,也许每日被梦魇纠缠的就不会是我,日日提着脑袋、浴血而归的也不会是我……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晌午,阁主正坐在凳子上品茶。
      「你就把自己这么送出去了?」她轻轻吹了吹杯口,薄烟微腾。
      衣服整齐地放在一边,我也不回话,只顾着低头穿衣。
      「宫里设宴,找机会杀了端王。」她抿了一口茶,把杀人说得像平常事。
      进宫!岂不是杀了狗皇帝的最佳时机!我开始在心中盘算,怎样能速战速决,躲过那些疯狗的追击。
      「就你一个人。」她放下茶杯,缓步朝我走过来,「别干不该干的事!」她猛地发力,掐住我的脖子逼迫我与她对视。
      果然啊!她就是吃准了我的心思,才叫我去,一来没人比我更熟悉宫中地形,二来就我一个人死,对她没什么大的损失。好计谋啊!真是好计谋啊!
      一直到傍晚,他才来,带了一队人马。
      「奉旨接染尘娘子入宫。」他扶着佩刀,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请我。
      明明昨晚还一口一个阿月的叫着,这会儿就成了染尘娘子,不像是锦衣卫指挥使,倒像是个杂耍唱戏的。
      我藏好暗刀,挂起面纱,拢了件长袍就开了门。
      「染尘娘子请!」他行了礼,示意我跟在他身后下去。
      不得不说,他很会演,一刻都不曾放松,就好像我们真的从来没有过交集。
      他请我进了辆四乘的马车,便翻身上了马。
      一个妓用上了侯门贵女的行制,还由锦衣卫指挥使领路,只怕是要轰动京都的。
      我不禁觉得好笑,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何必大动干戈呢?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进宫的官道我不知走了多少回,那些覆着过我脚印的石板上,似乎还沾着父亲的鲜血,铁蹄踏过的地方无一不曾有过沈氏族人的悲鸣!
      今夜,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给他们讨来个清清白白!
      到了偏门,他来请我下车,扶着我下车的那一刻,手里塞进了一卷字条。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的肩,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情愫。
      几个太监抬着撵轿出来迎我,对于一介草民来说,当真是天大的恩赏了。
      他一句话也没同我说,我也不乐意多去搭理他,只管被抬着走。走出一大段,他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了,我展开了字条。
      「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没有落款。
      我勾了勾嘴角,把字条叠起来塞进束腰里。他是奴才,我是贱民,何来的信任?
      他救不了我!
      一路上,我使了几锭银子和两只簪子才从太监嘴里套出话来。这本算得上是家宴,却偏逢外使来访,只好改成了迎宾宴,而来使便是越国太子的亲信,此番前来是为了商议和亲一事。
      既然是这种场合,召我一个妓进宫恐怕就不合适了吧。
      「敢问公公可知,端王可有进宫赴宴?」我需要确定目标人物是否在场,便摘下腰间的玉饰,奉到领头太监面前。
      老太监贼贼一笑,把玉饰揣进怀里,恭恭敬敬地回答「原先是要来的,只是后来说王妃玉体抱恙,便不来了。」
      虽然端王不在,但既已进宫,决不能错失良机!
      「敢问公公可知召奴家进宫是为何?」我又拨了支玉簪子给他,想证实心中的猜想。
      老太监会意,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簪子,「染尘娘子啊,能为皇上分忧可是你的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啊。」
      自父亲死后,沈氏精兵便不曾齐聚,而越国太子即将登基,对西南边境更是虎视眈眈,京中那些吃好饭的官兵根本不能与之一战。和亲不过是越国羞辱姜皇、减少损失的一种方式。皇帝膝下不过两个公主,徽羲公主嫁给了宁远侯府嫡长子,早已育有一子;静乐公主尚是垂髫幼女,又身娇肉贵,深受宠爱,也不适合去和亲。拒绝即是崩盘,届时大军压境,姜国毫无还手之力,唯有偷梁换柱才有一线生机。盛宠于一身的安平郡主早死了,京中的豪门闺女又怎肯远嫁蛮人?
      京中谁认不知万宝斋的染尘娘子娇颜玉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不是出身胭脂坊,也可与那些京都贵女比上一比!
      这狗皇帝也是机关算尽啊!
      撵轿进了太后的仁寿宫,出来迎的是太后身边的崔嬷嬷,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太后在里面等着你呢!」她是个顶好的人,如今却也尖酸刻薄起来,看人有了嫌恶。
      我进了殿,乖顺地行礼。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好像比前些年弱了几分力道。
      我抬起头,垂着眼不与她对视。
      但是我知道,她认得出。
      静默片刻,她轻叹了一口气,唤来崔嬷嬷,赏了我一支金簪。
      临走前,我听见她哽咽了,心上竟一抽,但很快逼迫自己压下去。
      晚年悔恨?那又如何?没法让我身上的伤全都好起来,也终究换不回宰相府上下两百多人的性命。
      我又被崔嬷嬷领着去了原先住过的漱玉阁,刚进院子,她就遣散了众人。
      她领我进了里屋,确认没人后,有些激动得握住我的手,老泪纵横,「小月儿!你可算是回来啦!让我好不担心啊!」
      我愣住了,身子有些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
      「咱们小月儿长大了,一晃眼就长成是大姑娘了!」她满是老茧的手抚在我的脸颊上,眼里是熟悉的疼爱之色。
      我怔怔地落下泪来,猛地退开好几步,抽出腰间的软剑,指向她,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我早就不是什么小月儿了!」
      她整个僵住了,继而捂住嘴呜咽起来。
      我的整只手都在颤,根本不受控制,血气上涌,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啊!你这是怎么了?」崔嬷嬷惊叫一声,也不管我软剑还未脱手,直接冲上来扶住我。
      身体有些倦了,轻巧的软剑一时竟有千斤重,直直脱了手,我一整个人扑进了崔嬷嬷怀里。
      「你到底受了多少的苦啊!」她吃力地托着我,生怕我磕着碰着,「这次一定要逃出去!好好得活!」
      什么逃出去?太后到底要做什么?
      药丸被塞进嘴里和着血滑下去,几个穴位被封,我只能像木偶一样任她摆布。
      刚卸完软甲袖箭,外面就有人来催,崔嬷嬷尖声骂了一句,还是不紧不慢地替我更衣,只是看见我身上那些疤痕时偷偷抹起泪来,手也跟着唇轻颤着。
      外面催第二遍的时候,我被她搀着走了出去。
      到太和殿时夜色已深,崔嬷嬷在大殿门口停下了,像儿时那般细细端详着我,又仔仔细细地替我理好华服。她的泪早已沾湿了脸庞,又后退了一步,向我行了跪拜大礼。
      纵使千万般不舍,她还是得按吩咐办事。她一个孤苦的老婆子,一辈子只能陪在太后身边,困在这四方的宫墙里,见不到天日。而我,必定是要打破一切的。
      殿内气氛有些凝重,使者随从的脸上早有了不耐烦的神色。龙椅上,皇帝端坐着,眯着眼睛盯着我看。
      「臣见过陛下,陛下金安!」我稽首行礼。
      「这位是?」使者发问。我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肆意游走。
      大太监回话,「这位便是沈将军之女,安平郡主。」
      使者嗤笑一声,手中的酒杯用力地扣在桌上,「我等听闻安平郡主早在三年前就死了!这里跪着的莫不是鬼魂?」
      皇帝大笑两声开口了,「沈相殉国,安平自是悲痛不已,求了一道旨,便出宫游历去了。」
      好一个出宫游历!我心中不禁冷笑。
      「安平郡主既是沈将军之女,必当承父之势,敢问安平郡主可会骑马射箭?」使者的话头又转向我。
      我仍旧低着头,像是乖巧的小绵羊,「安平自幼在宫里长大,会的不过是女儿家的东西,不懂得骑马射箭。」
      「哈哈哈!甚好!越国就是少了郡主这样的娇娇娘!」
      娇娇娘?只怕还未出得城门,你就死在了我的刀下。
      又闲扯了几句有的没的,使者便由大太监带下去休息了。
      我仍旧跪着,不打算打草惊蛇。
      「你便是京都第一花魁?人倒是机灵!」
      「谢陛下谬赞!」我又行了个拜礼。
      等刀抹了你的脖子,那群狗还在追着找我的时候,再夸我也不迟!
      袖箭已经蓄势待发了,只要他让我退下,便是他的死期!
      「沈月尘!」他大喝一声,握着匕首就飞身冲下来。
      什么!
      我来不及反应,被狠狠一刀扎在了左肩。
      「藏了这么久,不还是被朕找到了?」他面露狰狞,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我一直退,右手勾起拳,狠狠一记落在他侧腰上,放出袖箭。
      趁他躲闪,我拔掉匕首,捂住伤口,冲出殿外,跳上屋顶,一路外逃。
      大抵是怕惊动了越国使者,皇帝竟未派禁军追赶。匕首上淬了毒,我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落在了一处院子内。
      这毒不是烈性的,只是钻心得疼,生生逼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样怕是逃不出宫的,只能暂且躲了躲了。
      我闪身进了屋,撑着身子,到处翻找,想找些有用的物什处理伤口。
      「什么人?」
      里屋有人!
      我一咬牙,飞身上了房梁。
      屋里的人走出来,只披了件里衣,身上还冒着水汽。
      视线有些模糊了,整个人不住地颤抖起来,新伤叠旧伤,我难受地闷哼出声,被那人用一块玉饰打落下来,好巧不巧落在他怀里。
      「阿月?」他皱着眉,看见伤口的一刻,眼里闪过一丝震惊。
      呵!惊讶什么?我还没死?
      蚀骨的疼一阵阵袭来,我咬了咬舌尖,勉强勾起一抹魅惑的笑,「淮安大人,也赏奴家洗洗身子吧,干净的抱着舒服。」
      他的眉还是皱着,却抱着我往里屋走。
      果然,男人都心软。
      我被剥了个干净扔进了浴桶里,伤口直接涌出了血。
      「淮安大人不看着奴家洗吗?」我看着他背对着我穿衣服,就真的想逗逗他。
      他的动作明显地顿了顿,我看见他的耳朵有些红了,却还是假装正经地穿衣服,很快就去了外屋。
      他一走,我就放下了些许戒备,盯着蔓延开的血水,竟生出一丝疲惫。
      再醒来已经在榻上了,就连伤口也上了药包扎好了。
      他只着了里衣,头发也披散着,一只手撑着脑袋,又是那种满眼柔情地盯着我看。
      「你就不怕被人看了去?再跟那狗皇帝一说,你这脑袋都得搬家了吧?」我盯着他眼睛里的那个自己,笑嘻嘻地问他。
      他抚上我的脸颊,话锋一转,「你恨谁?」
      我脸上顿时没了笑,挥开他的手,心中早已怒火中烧,出口却远比想象中的平静,「京都的所有人!」
      「不恨越人?」他好像愣了愣。
      「越人纵然再想进军姜国,依然对我父亲心怀钦佩,也不曾用过阴险之术。」我儿时也曾随父亲出使越国,谈判签订协议,边境一带早在父亲的治理管辖之下融洽共处。越长大我明白得就越多,我也逐渐意识到,当年越人闯境可能是子虚乌有,皇帝的目的就是杀了我父亲这个心头大患!
      他躺下身,把我拉进他怀里,亲了亲我的发顶,又问,「杀了皇帝之后,你会去哪?」
      「天下之大,哪里不是我的容身处?」这会儿,我竟然有些平静了,像老友一样和他谈天论地。
      他不说话了,我心中的疑问却多了起来。为什么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为什么唤我“阿月”,为什么阁主不让我与他动手,为什么他会帮我?我思来想去,不曾记得我有恩于他这样的人物。况且他在宫中当差,难免给我招来祸端。
      我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你又有什么目的?」
      他弯了凤眼,薄唇微勾,轻轻地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拉下去吻我,淡淡的,浅尝辄止,「目的只有你啊!」湿软的舌尖舔过我的嘴唇,像电流一样。
      这人简直是个衣冠禽兽,我顿时没了问下去的兴致,打开他的手,翻身躺倒在床上。
      他拉上被子,又把我圈进怀里,咬了咬我的耳骨,又舔了舔耳垂,柔着声哄我,「早些休息吧,明天一早送你出宫。」
      我已经懒得去理会他这些暧昧的动作了,大概是上了药的缘故,整个人格外疲乏。
      寅时,我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发现他竟不在边上,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我想起身,却发现身子有些软,这厮竟敢在药里动手脚!亏得早年服了阁里的药,能比常人早些恢复。
      门外有动静,我立刻闭上眼睛,装作还未清醒的样子。
      「阿月,等你睡醒了,一切就结束了。」他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匆匆离开了。
      门一关,我便睁开了眼睛,即刻起身穿衣,待院外彻底没了响动,才从侧窗而出。望了眼那支远去的队伍,我隐入黑暗中,往养德殿去。
      养德殿是皇帝的寝宫,看守向来众多,今日却一反常态,只有门口有两个侍卫。
      我摸到他们身后,两记手刀劈晕了他们,抢了他们的刀,悄声进了殿。
      殿里没有点烛火,昏暗的,看不真切。
      我蹑足到榻前,举起明晃晃的刀,狠狠刺下了去。那人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突感不妙,被一刀砍在后背。
      「早知你也能这般狠毒,当初就应该让你溺死在那塘里。」皇帝恶狠狠地笑着,简直是吃人的妖魔!
      原来,自我进宫开始,就有这么多阴谋等着,就连那次的失足也是精心设计过的!而我还傻乎乎地认错,安慰这个在我榻前嘘寒问暖的无耻小人!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我闪身绕到他身后,手腕一翻,手中的银针脱手而出,化出一道流光,刺进了他的大腿,他怒吼一声,挥剑又向我劈过来。
      皇帝当年也是意气风发,随我父亲出征南域,一战即胜,生擒南域领主,更是因此得到先皇器重,立定太子之位。如今这一招一式竟生疏了许多,多露破绽却不自知。
      我冷笑一声,一记飞腿踢在他侧腰上,足背微弓,快速上移,在肋骨处使力。
      他吃痛,握住我的脚腕,将我一下子甩出去,又一刀捅进本就受伤的左肩,将我整个人钉在柱子上。
      「姜国有神将?还不是死在我这个没用的废物手里了!嗯?他居然想把萧家的江山拱手送到沈家手里!只因为无人能荣登太子之位!我处处讨好他,他却置若罔闻!那我就要让他好好看看,废物是怎么从他手里抢到江山的!哈哈哈哈哈!沈澜清这种死忠的人放在身边迟早要反过来咬我,我当然要除之而后快啊!」他束着发,戴着冠,穿着龙袍,几近疯癫地给我讲他的事迹。
      我红着眼瞪他,不断挣扎着,「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哈哈哈哈哈!对!我就是个疯子!你也别着急,我马上送你去见沈澜清!」他一把抽出刀来,直直刺向我的心口。
      我已经来不及躲开,他却生生朝后倒去。我也看清了他身后的人。
      「阁主。」我站起身,给她作揖。
      她一袭红衣,摇着折扇,笑得像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
      外面火光冲天,厮杀声不断,她的红唇一开一合,我整个人呆住了。
      门外厮杀声渐小,火光却不减半分。我被阁主抽得皮开肉绽,活脱脱一个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恶鬼,又被捆住了手脚,任由他们牵引着向外走去。
      血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能看见他。
      「夏淮安,退兵吧,不然…你的阿月可就……」阁主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多美的人啊!」
      夏吗?越国的太子?原来目的是亡姜吗?
      我看不清楚,不知道他此时是个什么神色,也揣测不到他的想法了。身上每一处都在疼,疼得我想掉眼泪。要死了吗?可以见到父亲了吗?
      「杀!」他的声音冷得像父亲冻在冰窖里的清酒,冷得我心上一颤。
      阁主发力一掌击在我心口,我整个人顿时没了直觉,一滩泥水似的倒在地上。
      眼前是血,嗡鸣夹杂着厮杀声传入耳中,意识逐渐涣散,我一下跌进了一个深潭。黑漆漆一片,一具具尸体被我踩在脚下,无数只血手缠上我,血水不停上涌,他们用力把我往下拽,叫喊着,嘶吼着!
      我猛地惊醒,周遭安静了,眼前是夏淮安。
      「阿月…」他的眼里满是心疼,血手抚上我的脸颊,嘴角溢出的血落在我身上。
      「你好好活……」他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扯了一抹笑给我。
      伴着一声吼叫,他倒在了我边上。
      朝元八年暮夏,宫中政变,朝元皇帝遭前敏春公主暗杀,驾崩于养德殿。
      同年初冬,安平郡主登基,改年号为凤仪。遣散宫中嫔妃,年老者准予在宫中安享晚年;彻查贪官污吏,平反冤假错案;整治京中官兵,严惩徇私舞弊、心慵意懒者。
      我遣散了身边一群随从,又到了那个院中。这里被我封了,除了我,没人能进来,就连所有的打扫都是我亲力亲为。看那些大臣吵架看腻了,便躲到这院里讨清闲。
      他好像很喜欢练小篆,可我最不擅长的便是小篆,也只能翻翻看他练的帖。
      前些日子,他的海东青最后一次来给我送信,送的是他的绝笔,我夹在帖子里,不敢看。又一次翻到那一页,我笑了,他大概也想让我看看这封绝笔吧。
      有一张红纸,是他写的婚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夏淮安
      留了一个空。
      还有一纸信,寥寥数语:
      初见君已心自许,以江山为聘,只愿君余生平安喜乐!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信,拭干泪,在他的名字后加上了我的名字。
      我高坐明堂上,洗净手心残留的污血晦迹,夺得了一世英名和江山帝景,却等不回那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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