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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上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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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小石桥监狱,在燕城东部,距离城区约二十里,是由前清练兵场改建而成,四周围着高耸的砖墙,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墙头还插了铁钉和碎玻璃片。
赵熠明被引入关押重犯的东监。
牢房没装电灯,只有一盏油灯挂在墙上。肥狱警手持手电筒,前倨后恭:“赵老板留心脚下。”
赵熠明轻笑:“有劳郑署长。”
短短几日内便从署长跌落到狱卒的郑安,听到‘署长’二字,笑容僵硬起来:“赵老板别再与我开玩笑了,我如今已经不是署长,您叫我郑安就好了。”
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郑安却能在这次风波中全身而退……赵熠明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陈明啊陈明,终究不够狠心,难成大事。
他二人在走廊尽头的牢房前停下,郑安取出钥匙打开厚重的铁门,恭敬请赵熠明入内,门后是被铁栏一分为二的小房间。
也不知建这牢房的人有什么趣味。
靠外那边放了两张木椅和一张桌案,正对着铁栏后的狭窄囚室,仿佛有人正坐在木椅上把那囚室里的囚徒当猴子在看。
幽暗的囚室内,只有一盏油灯放在外间的桌案上。一身破烂囚服的‘杜怀瑾’正侧耳对着墙上窄小的高窗,满脸痴迷地听着。
这人有点不对劲。
赵熠明慢慢走到铁栏前,打量着里面的囚徒,‘杜怀瑾’向他投来一眼,那满是精光的眼睛,在昏暗的囚室中亮得惊人。
原来是眼神。
杜怀瑾年过五十,保养得宜,日常看上去比他小舅子郑安还显年轻,不过眼神里仍旧带了一种属于中年人的疲态。
而眼前这双眼睛太过年轻。
若不是知道不可能,赵熠明甚至会怀疑这双眼睛的主人,比自己还要年轻。
“是你。”
他认出这双眼睛的主人。
他们曾有两面之缘,一次是杜怀瑾接任县长时,邀请本地富商在县长府衙的聚会,一次是赵熠明死前。
若要赵熠明细评这两次会面,给他留下的印象,他只能说——第一次平平无奇,第二次印象颇深。
见到他,‘杜怀瑾’忽然大笑起来,扑到铁栏前,用脏污的手死死抓住栏杆,将脸贴到铁栏中间,疯狂的眼睛盯在赵熠明脸上。
“你猜他会选谁?”
牢狱之人常带的臭味,熏得赵熠明后退一步,右手同时探出腰间,摸上出发前用一千银元从张守一那里借来的法器山河镜。
赵熠明没拿出镜子,淡定与那人相望。
“听说你想见我,我来了。”
“竟然敢单枪匹马来见我,果然有胆量。”‘杜怀瑾’收起脸上疯狂的神色,赞许地上下看了赵熠明几眼,目光在他摸向腰间的右手停留片刻。
“但还不够有胆量。”
“山河镜。”‘杜怀瑾’随意坐到囚室中那张破烂的小木床上,嗤笑着摇摇头,“这东西从前也就是师父洁面时拿来用的,想用来对付我?还差了些。”
赵熠明确实有胆量。
两面之缘,足够他了解眼前人。听对方如此说,他干脆就将摸在山河镜上的手放下,顺带决定回城后,去找张守一要回那一千块银元。
赵熠明好奇:“你还有师父?”
“学得一身好本事,怎么会没有师父教?”‘杜怀瑾’笑起来,偏头看向赵熠明,神色堪称温柔,“我师父从前很有名气,甚至有百姓给他立碑作传,不过现在……”
他的脸色骤然暗了下来:“也只有我记得他的名字了。”
“荆严?”赵熠明忽然开口。
听到赵熠明提及的那个名字,‘杜怀瑾’身体一顿,缓缓抬头向他看来。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的名字。”赵熠明记性向来很好,他还记得杜怀瑾向他引荐此人时,提及的名字。
“……你没记错。”
荆严目光垂落,看向地上自己的影子,喃喃道:“这个名字其实也早该被人忘了。”忽而他又起身,眼中闪着幸灾乐祸的光向窗口竖起耳朵,然后一手捂在唇边,满脸遗憾地小声向赵熠明说:“糟糕,他没选你。”
“……你是个疯子?”
荆严笑着向他摇摇头:“真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
赵熠明试探性地问:“比如?”
“比如……你一定不知道周仲清刚刚才为他的情人抛弃了你。”
听到周仲清的名字,两人今早在锦华饭店套房中的场景又闯入赵熠明的脑海。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你什么意思?”
周仲清的情人?周仲清整天被赵熠明缠着,哪来的空去找别的情人?明知道是挑拨离间,但赵熠明还是忍不住被挑动情绪。
“谁是他的情人?”
“你。”荆严嗤笑,“另一个你。”
故事的另一面,周仲清从未向赵熠明提起过,现在由另一个人为他补全。一魂二魄,情爱恶,是他丢掉的上海记忆。
因无情,所以他不记得。
因无爱恶,所以他不追究。
原来爱恨情仇都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另一个他。赵熠明笑起来,好一个周仲清,把他耍得团团转,原来是为了救回自己的情人。
赵熠明都快有些感动了。
“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只是昨天我跟你——另一个你,打了个赌,赌你们两个谁更深情。”荆严凑到铁栏前,“你眼下这具身体……快崩溃了吧。”
赵熠明往后仰了仰,没说话。
荆严疯疯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扔给赵熠明:“照着练,这个能帮你。”
书飞过铁栏缝隙,赵熠明接过一看,书的封面已经被撕去,泛黄的书页上绘着一个盘腿坐的小人。画作粗糙,不似名家所作。赵熠明只看了一眼,身体忽然像跌入深渊。
空旷天地间,霎时只剩下他一人。
所有他能感知到的一切都归于尘埃,唯他与宇宙星辰同在,不生不灭。天地亦可死,唯有他永存。
“呵——”
就在这一片虚无中,赵熠明听到一个笑声,循声望去,一个蓝衫古人立在星辰下,及腰长发束在身后,盈盈桃花落在赵熠明脸上:“竟被他耍得团团转,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
他立在宇宙中央,恍若仙人模样。
“你是……”
在这空荡的地方,赵熠明下意识想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腕,问清这里是哪里,他又是谁,该怎么才能回去。
蓝衫人笑了笑:“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躲开赵熠明抓来的手,伸手在赵熠明肩上一推。赵熠明只觉身体像坠入无限深渊,不断下沉,似过了亿万年,赵熠明终于触到地面。
书落在他脚边。
赵熠明捂着胸口,踉跄靠到牢房墙壁上,像条搁浅的鱼般大力呼吸着。桌上的油灯已经熄灭,幽暗的囚室中,杜怀瑾口吐白沫、抽搐着倒在发霉的木床上。
赵熠明吃了一惊,看了看脚边的书,犹豫了片刻,也未捡起。
门外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急忙追出门去。走廊上,郑安的身体似一坨死肉般软倒在地,人已经没有呼吸的痕迹,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正伸手在墙壁上的油灯灯芯上来回晃着手指。
“你是谁?”
他回眸,眼中闪烁着癫狂的笑意。赵熠明一眼认出他是荆严。
“我们会再见面的。”
“喂——”
走廊无端刮起一阵狂风,赵熠明抬手挡住吹到眼前的灰尘,再抬眼看去时,走廊中已经不见荆严的人影。
赵熠明回头看看地上躺着的郑安和囚室中已经没了动静的杜怀瑾。他来探个监,死了两个人,也不知道东郊监狱的典狱长今天能不能放他回家。
他走进牢中,低头盯着那本没有封面的书瞧了半晌。明晃晃的陷阱,他还是忍不住想上当。赵熠明弯腰,手在要碰上书的那一瞬又收回。
赵熠明仰头叹息般地对着天花板嘶了一声。
他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但他实在太爱走钢索了。危险感,是他活下去的养料之一,也是他人生最难抗拒的诱惑。
想到那无涯的空间,惊鸿一瞥的蓝衫人,重重迷雾只露出一角。
他怎么可以停在当下?而且……赵熠明抬手看了看自己发黑的掌心,一根血线自小臂延展自掌心,若隐若现。
他的身体确实快要崩溃了。
赵熠明握紧拳头,猛地捡起书塞进怀中,大步走出牢房。他这一生十回有九回遇险,都是自找的,他认了。
狱中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新调来的狱警——跟赵熠明当然没关系,两个人都是突发恶疾,万幸没把来探监的赵老板吓到。
典狱长检查完尸体后,亲自把赵熠明送出东监。东监铁门外,一身素服的宿玉颓然地跪倒在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前,那是他哥哥的尸体。
这是荆严许给宿玉的条件。
只要宿玉将赵熠明带来,荆严就把他哥哥的尸体还给他。最难消受美人恩,宿玉跪倒在他身前哀求时,赵熠明也只能如此哀叹。
赵熠明站到宿玉身边,宿玉抬眸满脸凄苦地唤了他一声。赵熠明没看他,盯着监狱高耸的围墙淡淡说道。
“走吧。”
他先行一步,暮色已至,这个时间回城也进不了城,赵熠明决定先送宿玉回家。宿玉的家就在附近的村庄,他要回去安葬他的兄长。
汽车行在坎坷的泥地中,开车的钟望忽而看向窗外:“那不是周少爷吗?”赵熠明闻声看去,远处田坎上,周仲清一深一浅地踩在泥里,形容狼狈。
钟望吃惊:“这、这周少爷怎么在这儿?这个时间点,他要走回城?这不得走一夜?”
赵熠明收回视线,提醒不老实的司机。
“老实开车。”
钟望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试探性问道:“老板,要不要……”
“不用,直接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