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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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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照过纱窗,带来街市的喧闹,内室深青色罗帐半掩不掩,露出床上凌乱的锦被。赵熠明往身旁蹭了蹭,抬手想将身边人搂入怀中再睡个回笼觉,手腕却被什么拉住。
赵熠明猛地睁开双眼。
偏头看去,见到自己的两只手腕竟被两块撕碎的绸布分别绑在了两边的床柱上,罗帐中还浮动着昨夜的暧昧气息……这会儿他就被绑了?
赵熠明盯着帐顶,缓慢地眨了眨眼。
“醒了?”
周仲清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他披着一件长衫撩开罗帐,直接踩着床沿上床,一屁股压在赵熠明身上,捏起赵熠明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现在老实交代吧。”
“老实……”赵熠明看看他们两个现在的姿势,又看看周仲清颈边还带着血丝的齿痕,有点疑惑,“仲清我们两个现在这种情况,你要我老实,可真有点为难我了。”
“少油嘴滑舌。”
周仲清松开他的脸,将一截红绳、三个铜板还有三根短香扔在枕边:“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试过请阴差引路护你过忘川,结果连香都点不燃——你根本就不是地府记册的鬼,还跟我说什么阎王许你还魂、了结你的相思这种鬼话,你这烂了心肝的骗子!骗我很好玩吗?”周仲清气得去扯赵熠明的脸。
赵熠明瞪圆了眼睛,眼中似有泪光:“你偷偷试我?你不信我?”
周仲清呸他:“你很值得相信吗?”
……这话倒也没说错,赵熠明大脑飞速转动着。确实,从这回重逢开始他就在各种诓骗周仲清,也不怪周仲清气成这样。
他不是不信周仲清。
他只是不喜欢在故事结束前,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在他心里始终有种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没人能抚平,他必须掌握一切。
赵熠明一边卖着可怜,一边又在脑海里开始编起新的故事。
“其实我……”
啪嗒一声,一滴温热的眼泪砸在他脸颊上。赵熠明怔住,世界在这一刻被毁灭,只剩下一张周仲清崩溃的脸。
“你知不知道魂魄脱离身体若不去投胎,待魂力消散后便会湮灭,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不能去投胎。”周仲清揪着赵熠明的领子,颤抖着埋在他胸前。
害怕他从此消散于世间。
赵熠明感觉到自己的前襟已经被彻底打湿,他想去拍拍周仲清的后背,但手腕被绑着动弹不得。
罗帐随着两人的动作轻颤。
赵熠明望着晃动的帐顶叹息一声,真是拿他没辙:“别哭了……”从小到大,周仲清一哭他就没辙了。
赵熠明认输。
他将城隍所言和盘托出,还债也好,还阳也好,原原本本都讲给了周仲清听。他信周仲清不会借此事来害他,就算周仲清要借此事来害他,他也认栽。
没办法,谁叫他从前对不起周仲清,就当还债了。听他说完,周仲清猛一抬头,泪水还包在眼眶,但眼中哪有半点悲痛。
“还债?”
他刚才分明就是在装哭!
趴在赵熠明胸前是为了挡住表情,免得一眼被看穿。奇怪的是,赵熠明竟然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还是那句话:认栽呗。
赵熠明点头:“对,城隍说我欠了别人一笔债,若是能还完,就允我还阳。”他没说的是,他觉得这笔债的债主是周仲清。
他想周仲清是知道的。
毕竟这样才能解释,他这些日子前后围着周仲清转悠的情况。
“这倒是稀奇。”
周仲清闻言若有所思,忽而又一滴眼泪打在赵熠明脸上,滚烫的、想要将一切都燃尽,周仲清低头看他:“你以为债主是我?”
赵熠明没说话。
周仲清苦笑摇头:“傻子,你的债主不是我,你没有欠过我什么,是我欠了你。”周仲清倾身解开赵熠明手上的束缚,踉跄翻下了床。
赵熠明一愣,重获自由的瞬间,他立即翻身而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仲清的话像一把利刃戳破他一直以来的幻想,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追究上海发生过什么。但他潜意识里仍旧认为,是他辜负了周仲清。
而周仲清对他始终痴情不改。
就像王宝钏为薛平贵肯守寒窑十八载。
因为她爱她的丈夫薛平贵。
现在周仲清却说他错了?所以……是周仲清辜负了他?所以他在上海终于决定为自己活一次了,然后周仲清对他说‘对不起,你来得太迟了’。
……太迟了?
赵熠明撩开罗帐,周仲清已经将衣服穿好,他僵硬地系着领口最后一颗扣子,抬头深深地看了看赵熠明而后决绝转身。
赵熠明怒吼:“周仲清——”
周仲清已经走到月洞门前,听到他的吼声,周仲清脚下一顿,在月洞门前最后一回首:“去寻你真正的债主吧,若能还阳……活着总比死了好。”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赵熠明孑然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日头高升,窗格的阴影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膝盖,赵熠明看着膝上的阴影,忽然大笑起来。
笑自己痴傻,这世上,原来竟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的。
连他自己都不值得相信。
他起身赤足踩在地板上,半跪到那堆凌乱的衣物前胡乱翻找着,指尖触到一个硬物,赵熠明立即将其翻出。
雕刻着缠枝海棠的怀表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连带他那点自作多情的可怜心思,一起暴露在阳光下。
牵肠挂肚,痴心不改?
原来从来都是他自己在骗自己。
赵熠明扬起怀表,想往地上狠狠一砸……却又猛地停住,他攥紧表身,怀表边缘割着他的掌心,几乎要割出血来——可是他又怎么会有血?
他连人都找错了!
他大步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把怀表塞进衣柜底层的抽屉锁了起来。
周仲清冲出锦华饭店,迷茫地走在街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赵熠明嘴里的还债之言迷雾重重,被骗了这么多回,周仲清已经分不清这人这回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但他知道赵熠明确实没欠过他什么。
是他欠了赵熠明一条命。
六年前在上海,若不是赵熠明舍身相救,周仲清早已经成了黑影的一具用过就丢的皮囊。
但赵熠明自己却因此被黑影摄去了一魂二魄。这六年周仲清寻遍各地,就是想救回赵熠明的魂魄。
谁知魂魄还没救回来,他人却先死了。
若赵熠明还阳之说是真的,那周仲清还可以稍稍安心些。只是不知道与赵熠明有如此牵绊之人,究竟是谁?竟连城隍都肯为他们网开一面。
周仲清心烦意乱,径直走到锦华饭店街前的一条小巷,抬步就要走进巷中,一个老妇人慌忙叫住他:“公子去不得,那巷子可邪门得很。”
周仲清停下脚步回头。
老妇人在对面街道摆了个首饰摊,远远让他走别的路,周仲清往四周一看,才发现街上摊贩紧紧挤在对面,巷前竟没有人敢经过。
这巷子……
周仲清上下看了一眼,想起前几日有个小贩死在此处,警署至今没有查明小贩的身份和死因。
而小贩死的那日……周仲清搓了搓指尖,用指甲划痛自己掌心伤口。他谢过老妇人,重新选了条其他路,胡乱走了一阵决定回头。
就在转身的刹那,周仲清眼前一黑。
浓重的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再睁眼,周仲清看到一个昏暗的山洞,洞内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周仲清躺在石壁前,身下是坚硬的岩石。
有个人背对他站在洞口。
周仲清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手脚自由后还颇有些意外。竟然没把他绑住?头部和颈边传来的疼痛,叫周仲清皱起眉头,他扶着脑袋挣扎想要坐起。
“你醒了。”
洞口那人说话,熟悉的声音回荡在洞内。
周仲清心头狂跳,他艰难坐起后背抵在石壁上,双眼圆睁看向洞口。那人转身,慢步走进洞中,从阴影里露出一张清晰的、凌厉的脸,似刀锋刻出的雕像。
周仲清想起在上海时,美术班的同学总想让赵熠明来当他们的模特,明里暗里求过周仲清许多回,请他玉成此事。
只是这事最后也没能成。
当时只道是寻常,周仲清闭上湿润的眼睛,别过头去。
“为什么不看我?”年轻六岁的赵熠明半跪在他身前,语气关切:“你找了我这么久,难道不是想见我?”
“我不想跟你说话。”
周仲清眼睛都没睁,将双手背在身后,右手偷偷扯开左手掌心的绷带。
对方见状,轻声笑了笑:“心里想着我却又跟他上床,现在见了我又不说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像婊子了。”
“大概是在你喜欢上一个婊子以后。”
“他不是我!”
赵熠明猛地掐住周仲清的喉咙,把他抵在石壁上。下一秒却被石壁爆出的金光撞开,赵熠明倒在地面,激起尘土飞扬。
一个手掌大的圆圈,自石壁升起,快速飞向地面的赵熠明,等落到他身上时,圆圈已经变得可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周仲清冲过来,骑在赵熠明身上,用血流不止的手掐住他的喉咙,声音泣血:“说!你有没有跟着一起害人!”
“我没有。”
“我不信。”
赵熠明嘶吼:“那你就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