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流［向哨］》子繇

6、出海

　　方颂屿和南荼走出资料室时，脑海中还在想着那些文字和数据，一低头却见一楼大厅里一群人围着楼云琛，后者在桌子上不知鼓捣什么。

　　“他在干什么啊？”

　　“云琛他……咳咳，应该是在算卦。”

　　“算什么？？”

　　南荼又干笑了两声，解释楼云琛对这类东西都很感兴趣，并且热衷给别人算事儿。

　　方颂屿这时才完全理解了这俩人为什么会是永久连接者，一个搞玄学，一个看都市传说，这不俩神棍吗。

　　一边下楼，南荼一边悄声说：“云琛和你混熟了之后肯定也会给你算，不管你问什么，他算出什么，你听过就过了，不用放在心上。”

　　“怎么，你也觉得这些东西是迷信？”

　　“那倒不是，只是他经常算不准。”

　　方颂屿很想笑，到了大厅里，他走到桌前，看着桌上的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家伙什还挺像样。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是新时代高科技的科学队伍？”

　　楼云琛意料之外的没和方颂屿拌嘴，只抬头看着他：“队长，来一卦？不灵不要钱。”

　　方颂屿无奈：“我们现在要出海，难不成我还得问问你凶吉？你要是说不能出，我们就不进行工作了？”

　　“我不断吉凶，军机大事我也算不来，问问个人问题还是可以的，来吧来吧。”

　　旁的人也在起哄，纷纷表示楼云琛是有两把刷子的，楼云琛连哄带骗把方颂屿抓过来，一反之前那种垮脸的模样，眼里充满期待。

　　方颂屿忽然不太好意思拒绝了，但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没什么想问的问题。

　　“你不问我帮你问，就问问你那高贵的向导同志到底有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能不能遇到吧。”

　　说完便自顾自拿起铜钱又一顿鼓捣，他嘴里说着“同志”这个词汇，手上又在进行玄学活动，方颂屿终于没忍住笑起来。

　　“别笑，”楼云琛皱眉，“不然不灵了。”

　　“灵不灵都无所谓，向导这个事我自己都不在乎，你替我操的什么心？”

　　“我不是操心你，我是操心我们的队伍。”说着，他已经放下铜板，开始在手边的纸上圈圈叉叉画起来，画完他又写了些什么，然后脸上出现些惊诧。

　　方颂屿敲敲桌子：“有话快说，再晚一点等回来后就来不及交报告了。”

　　楼云琛抖抖纸张：“我第一次这么不自信，卦象居然说你两个月内就能遇到这个人，并且不是‘你找到他’，而是‘他找到你’。虽然是我自己算出来的，但我还是觉得离谱。”

　　-

　　人才走到海岸边，方颂屿就已经把楼云琛的话抛到脑后了，就好像十分钟前接到个诈骗信息一样，即使南荼不说，他也不会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虽然日常工作中有浅海巡逻这一项，但两周前他们刚到的时候，八三塔的巡逻船被送去维修，后来又说修不好，损坏的地方太多了，干脆配一艘新的给他们，于是来来回回折腾到今天才正式开始这项工作。

　　出海时，那身笔挺的白色金边制服就得换成普通的轻型排水护甲，在岸边列队完毕，精神体都跟在他们身旁，各人检查了自己腰侧的便携式氧气包，又紧了紧身上的武装束带，然后等待白岩去检查船体状态。

　　到底是刚毕业的新兵蛋子，楼云琛和宋亦辛不住地往大家身上携带的武器上瞟，满脸藏不住的兴奋。之前的海岸巡逻和感知探测，他们配备的武器都是很普通的，根据在校训练时的成绩和偏好方向，他们擅长远程热武器，于是整天摸的都是那款C-52式榴弹枪。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背上这款C-11手持式离子炮，炮身的充能环发出耀眼的光，那银蓝色的外壳还没被太阳晒热，倒先被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浇得滚烫。

　　南荼和白岩扛不动依照哨兵的身体素质设计的离子炮，依然带的是榴弹枪，而最显眼的，还得是方颂屿。

　　平时腰间总挎着一柄细长激光刃的方颂屿，今天背上是宽大的重型电磁朴刀，脱胎于古兵刃的近距冷兵器与现代科技融合后，显出一种冰冷又炫目的极致美感。

　　贴身的护甲勾勒出哨兵出色的体格，那柄电磁朴刀就贴着他的脊背，和他一起迎着海风。

　　白岩小跑着归队，报告船体无异常。

　　“新船啊，赚了！”跟在方颂屿身后的白岩拉着宋亦辛轻快地跃上甲板，然后向着船舱跑去。

　　你猜为什么前一艘船会损坏严重导致换新船？南荼看着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的白色巡逻船，最终还是把这句不太吉利且扫兴的话咽了回去，跟着上了船。

　　在五个人当中，只有去海军学院进修了一学期的宋亦辛会开船，大家自觉地把船舱里主驾驶的位置让给他。

　　“你不是服役半年了吗？我以为你会开呢。”楼云琛对着方颂屿真诚发问。

　　“我服役是直接在第十二区分区基地，只有水下任务，没有过海上任务，潜艇倒是会开。”

　　“开潜艇的不是必须是普通人潜艇兵吗？”

　　“看人家开了大半年，看也看会了。我那搭档兄弟让我试过几次，也不算难。”

　　宋亦辛已经启动了巡逻船，船体稳稳向着前方驶去，他的小蝎子扑通一声跳下海里，感知领域向下延伸。南荼和白岩分别去了船头和船尾的甲板，精神网全面铺开，保护住船上的哨兵们，也搜寻着周围不寻常的精神反应。北极兔把腿藏在身子下面，卧在白岩肩头，跳羚羊警惕地四处张望，满脸神气，可以看出来，不动声色的南荼其实内心也很亢奋。

　　“开船也不难的，现在都是智能辅助驾驶，我去海军学院，其实也就是去练习实际操作和学习纯人工操作。”

　　宋亦辛的声音还是那样轻飘飘的，排水护甲下的身子骨比起另两个哨兵也显得单薄，他手上的动作倒是非常利落，调整各项参数，设置航向航线，标明锚点，打开舰载相控阵雷达、舰载导航避碰雷达，开启航行数据实时上传，一点都不含糊。

　　方颂屿也把通讯台的屏幕打开，连接到船载的终端上，把声呐探测器往海里一丢，开始记录风向风速、海流、海浪高度和水面温度等等数据。

　　楼云琛坐在一旁望着窗外不时飞溅起的水珠，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们队里多亏有你啊亦辛，虽然上面派人的时候应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你居然去了海军学院进修，我听说参加学生选拔挺难的，舰船海洋相关的理论知识考试涉及的东西又多又杂，分数要求苛刻，我一听就没那个想法了。”

　　“是小岩鼓励我去的。”宋亦辛摘下耳机切换成语音外放模式，他软软的微卷发又恢复蓬松，机械女声一板一眼报告着航行状态。

　　宋亦辛接着说：“那时候毕业在即，最优秀的一批学生都已经被举荐给了各区基地，其余大部分人也在准备自己的入伍手续，或者向其他有觉醒者需求的岗位投简历。所以去海军学院的选拔，除了难以外，本身也没有被纳入几个人的考虑，选拔人数很少，我是捡便宜，侥幸而已。”

　　“他鼓励你去？一学期怎么也有四个月，他舍得你？”

　　“所以他也一起去了呀，他进修的是舰船维护，不然刚刚为什么让他检查船体呢。小岩说技多不压身，我觉得很有道理。”

　　楼云琛竖起大拇指：“那你当时为什么会想到要去进修？”

　　宋亦辛望向身后隔着窗玻璃的模糊身影：“其实一开始……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真正地考虑过，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做到。后来小岩知道后，一直在鼓励我，说我可以的。我们这种等级的觉醒者，去哪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多一项技能，也许能混得更开些。后来他就和我一起努力准备考试，然后一起去了海军学院。”

　　“噢……”

　　楼云琛点点头，还想说什么，一旁方颂屿忍无可忍：“楼云琛你工资那么好拿吗？没事做是不是，还闲聊？”

　　楼云琛摊手：“我确实没事做啊，我的鳄鱼不是跟着船在游嘛，我的感知领域是打开的啊。”

　　方颂屿抬手一指船头：“哪有向导站着晒太阳，哨兵坐在船舱里聊天的，去把你家南荼换进来，我这边第一批数据也记完了，我去换白岩。”

　　南荼出生时，海上就已经是戒严状态了，父母只带她乘过小舟在水深不过五米的地方转悠，这会儿她对巡逻船也好奇，进了船舱后就坐在副驾上研究各种装置按键。

　　白岩进了船舱，顺手呼噜一把宋亦辛的头发，笑道：“刚刚你们在说什么？我好像听到你提到我。”

　　宋亦辛故作惊讶：“哇，这你也能听见？”

　　白岩手指点点太阳穴：“这里听见的。”

　　南荼把警报按钮的防误触盖咵一声打开，又咵一声合上，扬起笑脸：“亦辛，能教我开船吗？”

　　宋亦辛突然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和白岩有些太旁若无人了，清了清嗓子，把注意力放回操作台上。

　　白岩心情大好，转头去看方颂屿刚刚记录下的数据，再仿照格式继续记录各项数值新的时间和变化。

　　-

　　船尾甲板上的方颂屿看着四周倒退的景象，他们的前哨塔早已经消失在视野里，入目除了海水再无其他。感知领域里传来的也只有咸腥的海浪和潮湿的海风，以前的浅海区本来是人们休闲度假时，进行各种水上娱乐活动的好去处。

　　——当然，这也是听上一辈人说的，还有网上的视频看来的。他们这一代人一出生没多久就赶上这场灾难，没人敢在海边度假，相比起当时已经大学毕业的老金，二十年前他们都只有三四岁，记不了太多事，就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他们就这么上了五年的网上学校，等再次走上街头时，方颂屿都不知道自己在线上报了名，读了三年的小学实际上长什么样。

　　即便是人类遭受袭击的两年后，哨兵与向导突然觉醒在部分人类中，年幼的方颂屿也没有预想过，自己今后会走上怎样的道路。

　　觉醒者有选择的余地吗？也许是有的。因为人总会不甘，总会反抗，但方颂屿没有任何考虑地就接下了命运给他的任务，走上了被规划好的道路。

　　他在自己身体中那个突变的基因里，知道了自己应该服从的秩序。

　　队员们曾问过他，是不是在校时总是担任班长或者组织者一类的职务，亦或是服役的半年都在担任队长，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适合这个位置，非常得心应手。

　　方颂屿从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印象，但其实这是他第一次担任队长，从前也没有过类似经验，他就好像只是遵从着自己的意识，履行好自己的责任而已。

　　哪儿来的责任呢？非要细想的话，只是他的位置带来的责任，说白了，是职责要求的，而除此之外发自内心去承担的，几乎没有。

　　就好像自己最初不太乐意那五个普通人留在八三塔。他在积极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时，又下意识地，回避那些他可以不承担的责任。

　　此时此刻，他看着被船体划开的海面，又想起那本任务记录本，想起那两位不曾谋面的八三塔前队长。他不知道，人可以为了责任做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相互交付可以到什么程度。

　　船身转了个方向，按照规划的航程，现在已经走完了三个探测点，正朝着最后一个探测点驶去。方颂屿记得，途中会经过那个任务记录里的坐标。当时光顾着看浪高数据，却忘了注意，那个异象频生的坐标属于浅海区，而据南荼所说，浅海区里不会产生堆叠浪。

　　他快步返回船舱，看了看导航地图，让宋亦辛往旁边绕一座礁石岛然后再回程，宋亦辛不解：“怎么突然要改航线？我们不去第四个探测点了吗？”

　　方颂屿顺口回答：“我在前八三塔成员的探测记录里发现他们很少去那边，反正只规定了巡逻的海里数，没有规定必须去哪里，我们就把第四个探测点定在那个礁石岛就好了。”

　　南荼一瞬间便意识到了什么，在一旁帮着方颂屿劝说：“第一次海上巡逻，多跑远点也挺好啊！”

　　宋亦辛看着已经开始西坠的夕阳，面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可是这样一来路程多出了一倍，回去后我们来不及交报告了啊。”

　　方颂屿说：“让云琛现在写吧。写完直接提交上去就行，很方便的。不过六点前就要交，你可得抓紧啊。”

　　船头立马转向。

　　楼云琛不可思议地看着宋亦辛，又看向方颂屿，最后向南荼投去求助的目光。

　　南荼哼着小曲，低头观察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

　　楼云琛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带着天大的怨气开始狂敲船载终端的屏幕。

　　没有人注意到，在系统提示航线修改成功时，方颂屿轻轻松开了攥紧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