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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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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漆安从没想过燕王殿下的出差公干之旅能有这么惊心动魄,血雨腥风。
他们一路上至少遇到了十次截杀,八次暗杀,五次色诱,三次投毒,有次叶漆安一觉醒来才发现一支箭没入了她床头,离她人头不过一寸远。而她不过是一个辅助查账的。
天知道,姬路情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但他依旧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似乎要把将私盐贩和勾结私盐贩的官员,倾吞运河款项的官员一网打尽,一路将江南闹得天翻地覆。
有好几次,叶漆安甚至不得不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实,给姬路情挡刀挡枪,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明明她也是要他死的,为何还要屡次三番救他。就在叶漆安怀疑姬路情要带着她命丧江南时,他们收到了“日安园主”的邀请函。
燕王殿下看着那封“日安园主”的邀请函,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叶漆安主动隔得远远的,不去听不去看他们之间究竟都谈了一些什么。
只知道他们最后出门的时候,化作“日安园主”的裕王姬宴情摇着洒金折扇笑吟吟地说。
“正是江南好风景,贤弟可莫要煞风景。”
那两双相似的眼睛相对望,一双温柔多情,一双冷若冰霜,却都是刀锋暗藏,玄机内敛。
最后是姬路情率先垂下了眼睫,转过身去,“走了。”
叶漆安立马打小碎步跟上。整个过程中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和姬宴情对过一眼,就像两人不曾认识。
回来路上,似乎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叶漆安陪着姬路情坐在画舫里,看着两岸江南的风景,花落时节,美不胜收。叶漆安心中暗暗觉得遗憾,好不容易来一次,却好吃的好玩的都没看到,净看见抓人杀人了。
“你在想什么?”同样坐在窗边却在闭眼小憩的姬路情似乎很疲惫,声音里有一丝沙哑。叶漆安知道这次江南盐案最终还是以两人各退一步告终。她无法评定对错,姬宴情想要这天下,掌握盐道,对商贾官员诱之以利是必然,虽然方法卑劣了些,影响恶劣了些,但是她相信,这只是他的手段,只要他登上大宝,就一定可以拨乱反正,而姬路情想要的,河清海晏,水至清,无鱼。
在叶漆安眼里,就是猴年马月,白日做梦。
她一脸傻笑却不说话,姬路情却淡淡地开口,“叶漆安,你知不知道本王曾经有一个老师。”叶漆安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不说话,姬路情继续道,“他叫顾之华。”
“世人都道他是帝王之师,却无人知晓他也曾教过我。”他看着眼前沸腾的茶汤水面,静静地说,俊雅的容颜难得不冷漠,甚至有一些淡淡的温柔。叶漆安跪坐在案席上,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良久后,她才开口道,“殿下,茶滚了。”
但是姬路情好像不肯放过她,继续说道,“他是个好人,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叶漆安去拿汤勺的手一顿,好半晌,她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告诉我,对于处在我们这样位置上的人来说,对自己的仁慈,便是对别人的残忍。对贵族世家对官僚的放纵,便是对百姓的践踏。”姬路情洁白如玉的手缓慢敲击着桌子,每一击都似敲在心坎上。
“我若不如此狠辣,他们便会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我,会有更多人无立锥之地,流亡他乡,叶漆安,你明白吗?”
叶漆安将舀好的茶汤送至姬路情面前,“殿下,若是他们寸步不让呢,殿下该当如何?”
他静静地看着她道,“我老师说过,宁折不弯。”
修长的手指摩梭着茶杯,“你可知他最后为谁而死,又是如何死的?”叶漆安的嘴唇猛地闭紧,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姬路情的下一句话却让叶漆安的心彻底跳出了嗓子眼,“叶漆安,我不管你到我身边来存了什么心思,你又是谁派来的人。”姬路情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遮住他淡灰色的瞳孔,看不清情绪,只有微挑的眼尾似有情若无情,“我只希望,你在这个位子上,做你应该做的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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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姬路情认出自己来这件事,叶漆安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她的心态和那位裕王殿下相类似,要是认不出来或者查不出来那才有鬼。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姬路情并没有对她采取任何措施或者打击报复,只是把她带在身边,办事情有她,处理卷宗有她,去别的衙门也带着她,处理皇城修缮要她审计工程费,今年吏部考功名单她去核对,户部接见外使典仪她要观礼……总之哪哪都有她,唯一不变的是,月俸没涨啊。
而且要不是所有人都认定姬路情看不上她,她早就被那些姑娘恨死了啊喂。就这样日复一日,看起来好似没什么不同,但是叶漆安知道差别已然在悄悄改变,她发现自己做事比之前用心了很多,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政令了。但是面对他和姬宴情的争端时,她总是会避而不谈。
而且最让她自豪的是,她现在甚至敢在姬路情面前抢菜,在他的马车上累到呼呼大睡了!
秋主刑,深秋时节全国的刑狱都进行了清查,死刑者都进行了行刑。刑部忙得一阵脚不沾地后,终于可以放松一小会,中秋假前的一晚上,叶漆安被邀请去同僚的螃蟹宴。
然而,叶漆安看着勤勤恳恳,仿佛全年无休的燕王殿下,有些发愁,只觉得今晚只怕又是食堂。螃蟹啊螃蟹,肥美的螃蟹,叶漆安在心里流口水,好几次想鼓起勇气告个假,却又都怂了,看着燕王殿下高挺的鼻梁,最后想了想还是算了,这样的大人物都没说要享乐,她怎么好意思。结果,下一刻,叶漆安就听见姬路情说,“今天晚上,燕栖楼。”
叶漆安瞪大了眼睛,姬路情却仿佛什么都没说过。哇塞!号称京城最贵的酒楼,“阎王”殿下这是良心发现要请她吃饭了吗?
不得不承认,燕王殿下平时候是抠门了点,但这次却是相当的大方,菜色那叫一个好。
叶漆安吃得相当的开心,雅间里,燕王殿下望着对面这位满嘴的油光,只能嫌弃地默默递给她一方帕子,吃饱喝足之余,叶漆安打了个饱嗝,说要去出恭,燕王殿下的眼神更嫌弃了。叶漆安毫不在乎地晃晃悠悠出了门,出门一拐角却是直奔小二,要了两坛酒,那位殿下滴酒不沾,也不许她沾,吃螃蟹不喝酒?什么人嘛,叶漆安抱着酒坛,一指雅间的门口,说,“那个人付账。”
她正找了一个清净地方喝酒,就听见旁边隔间来了几个人,叶漆安也不在意,不过这隔间不如雅间隔音效果好,他们说的什么,叶漆安都听得清清楚楚。什么“想当年”“党锢”都听得一清二楚。
叶漆安刚刚被花雕酒熏得带着暖色的眸子顿时冷了下来。
她就这么坐在原地沉默地喝酒,直到倒悬壶底也再不见一滴。
隔间的人早走了,仿佛整个一层都空了似的寂静。
她抬起头,就看见姬路情蹙着眉靠在门边看着她,也不知道看到了几分,听到了几分,只见他的脸逆在灯光里,模糊了浅灰色眼底的情绪,只是让人觉得难辨。
叶漆安突然就觉得那么恨,心碎席卷着无力的愤怒让她几乎想把手中的酒壶砸向姬路情。
“是你杀了他。”她没头没脑地说,“天圣三十四年,先太子谋反被诛,先帝担心鲁王势大便再无法制衡,于是决心肃清鲁王和先太子党羽,导致鲁王被杀,高官士族五之去二。不然何以只剩下稚龄幼子即位,为何又剩下你和裕王相制衡?”
“你的生母刘美人和鲁王曾有勾结,书信被揭发,先帝本来打算赐死你时,是他,是顾之华,设计让人诬陷书信全是他伪造的,假装他是太子一党的人!是他为你扛下了所有罪责,为了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背负上了无尽的骂名!而你呢?你有过一句为他辩解吗?你当时有踏出来半步说和他无关吗?你明明知道真相,怎么能让那样一个人替你去承担一切呢?”
“是你!是你杀了他!”
叶漆安说到激动处,真将手中的酒瓶甩了出去,只是没打中,摔在他脚边,一地稀碎。
顾之华是谁?顾之华是她的父亲,她本来应该叫顾漆安!
姬路情静静地等着她发泄完,“叶漆安,你见到的白不一定为白,你以为的黑也不一定为黑。”
叶漆安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他冷哼一声,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人往外拖。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长袖传来,在这微凉的夜里显得突兀而又灼人,叶漆安使劲甩着他的手,却逃不开他锢着她的力度,“你干什么?!”叶漆安只觉得被姬路情触碰到的地方像是着了火一样,烧得她难受,她大喊着,又踢又闹。
姬路情回头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如刀刃般寒气摄人,逼得叶漆安闭上了嘴,只是眼中依旧如火在烧。
这火在到达燕王府书房的时候灭了。
一封陈年的旧信从暗格中取出,看似温润却笔锋暗藏的字体,叶漆安依旧很多年没见到了,却是熟悉得刻进骨子里。
“……殿下若能平安度过此劫,以如今之局势,于新朝必将有所作为。何须哀情臣之境遇,为明主而死,臣今死而无憾,臣家人亦当自豪,臣逝世后,殿下宜当努力,勿忘当年与臣击掌之誓初。
河清海晏,万民有所归,有所乐,有所安。臣黄泉亦望。
之华顿首。”
在这个初秋微凉的夜,昏暗的灯光下,叶漆安看着久违的字迹,眼泪就这么唰地流下来。
“本来我想保住他。是他的这封信劝阻了我,他相信我活着,能为天下人做更多的事,那我就活着,按照他希望的那样,于我而言,他是长我二十岁的师长,亦是挚友我们曾约定”
“叶漆安,他是为了我而死的。为了我们之间的诺言而死。”
“叶漆安,对他的承诺,我从来没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凤眼里风云变幻为城,坚不可摧的铿锵。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并肩走在寂寥的长街上,天边圆月圆满而又无情,叶漆安的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只是觉得很乱,所以整个人厌厌地不说话,只是时不时踢路上的小石子,当姬路情问起,“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姬宴情”时,叶漆安干脆靠着别人的院墙坐了下来。
叶漆安抱着膝盖慢慢坐到了地上,像是小时候难过了就这样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然后等着爹爹娘亲来找到她,塞给她一颗糖,拉着她回家,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姬路情站在她面前,要她接受残酷的现实。
良久以后,她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来,“那时家中遭逢那么大的变故,我活下来却是流落到了贫民窟里,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那时候,裕王殿下亲自来寻我,抱起了一身脏兮兮的我,从那时候,我就相信他是个好人,以后也会是一个明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低不可闻。她就像是一只刺猬,一只龟,把自己裹了起来,看起来很弱小无助,让人想要守护。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那是他少年时,顾之华难得休息的一天,然而他有问题无解,微服而出冒昧的去拜访,穿过清明的庭院,在回廊花窗后见到一个不过半人高的小女娃娃,站在院子里的琵琶树下,摇头晃脑的背《国策》。金黄的树叶飘落,模糊她稚嫩却认真的清秀容颜,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记得她当时清亮的眼眸。
他从未对谁如此上过心。
但这么多年来,她只当他是没见过的陌生人,后来是仇人。然而于他而言,她一直是那个小女孩,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可能逃出死牢,也早就死在了棚屋里,他只是没想过因为一时的谨慎,会让姬宴情带走了她,利用了她。他悔之晚矣。
姬路情就这样在原地看着叶漆安,等了许久,却一直没能等到叶漆安抬头,最后,姬路情只好上前,才碰到叶漆安的头,就见她头一歪,双眼紧闭,竟然是睡着了……
姬路情眸色复杂,最后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叶漆安,将她的手挂在自己脖子上,在这过程中,叶漆安还哼哼唧唧,姬路情只好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背,他做得很不熟练,却是倾尽了他的温柔。
在家消化了三天后,中秋节也结束了,叶漆安心情忐忑地去衙门,忍不住总往姬路情脸上瞧,嘿,总不能直接问他“你那天是把我拖回去的还是拽回去的”吧。
姬路情头也不抬地问,“眼角抽了?”
哎呦,老天爷,这人是侧脑袋上也长了一只眼睛吗?叶漆安只顾着腹诽,却没看到燕王殿下微微挑起的嘴角和愉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