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日升 ...
-
一天之内,沙历心情宛若过山车。
“刚刚那位警官叫什么?”沙历问邱添。
“看人家肩膀几条杠。这种人脑门上就写着四个大字‘正义化身’。”邱添整理着装,快速咬完嘴里的糖咽下。
“华队才是真正的人民警察啊。”狱警赞许。
“你说他姓什么?”沙历警惕。
“华昇你们不认识?你们做赌王案都不通过下经办警察?”狱警也纳闷,照理说应该是朗城晚报跟市经侦部门请示过,不然这么重要的人物,没人有权限开这个口子。
这下轮到沙历懵了,在印象里,他明明叫关耀祖,不姓华啊!
他们站在门口等狱警通知,很快狱警出来,说赌王李卓彦仍旧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访。
沙历离开了看守所,上网查了一下华昇的名字,出来很多光辉事迹。
沙历提取到关键句,他们写:华昇军校毕业后成了军官,服役十年,后来又转业回到朗城,分到东城区公安局,三年后成为了经侦支队长。
还有人写:华昇屡立奇功,破获了朗城几宗大的案件,抓到了巨额非法集资的操盘黑手,人都跑到国外了,华昇想办法给人诱骗回来。
另有一起涉及某实业集团的经济合同诈骗,也是华昇从中斡旋,帮助追回了数以亿计的损失,集团老总握着华昇的手痛哭流涕的照片,清晰到鼻涕泡都看的一清二楚。
沙历看着旧闻,嘴角不自觉上扬。关耀祖一直很优秀。
关耀祖作为外来人,在他们那荒凉的地方,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让他甘愿供对方驱使。
关耀祖打球很好,肌肉很结实,小麦色的皮肤每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都会惊叹女娲的杰作。
关耀祖学习也很好,高中毕业那么多年,还能做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放学的小孩都来找他辅导作业,占用沙历跟他相处的宝贵时间。
有人被欺负了,关耀祖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替自己人出气,很仗义。
沙历时常想,关耀祖在学生时代,该是多么耀眼的存在啊。无论何时,只要在他身边,就有一种很稳的感觉。
可关耀祖没有说过,为什么要当兵,他的聪慧明明可以上任何一个好学校,这似乎成为他不可提及的秘辛。
词条里对关耀祖在西北当兵也只是一笔带过,留下辉煌的title——曾任西北某个武警总队二支队特勤中队长,武警特战队员,海外警卫队员,十大忠诚卫士。
只有这段辉煌的履历证明他们有过的交集。
他现在叫华昇了,可能是当时为了转业脱敏改名?无论何种原因,改名就意味着过去被抹去。
沙历放下电脑,魂游天外,他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觉,一页纸看了三个小时。
.
第二天,沙历才勉强打起精神,追忆往昔是老年人才做的事,向前看吧,先工作。
他花了一天时间把赌王李卓彦的业务线索捋了捋,有一处重要原因说不通,为什么李要将赌场开到国内?
千禧年初,为了杜绝一家独大,特区政府要求赌牌重新竞投,势力被划分为三,除了李卓彦,还有霍氏集团和洪家帮。与其他两个根深蒂固的财团不同,李卓彦作为新起之秀,短期内开设了与其他两家分庭抗礼的狮王城,足以让人侧目。弹丸之地说白了就是关系社会,谁吞并谁都不会一口气吃成大胖子,三足鼎立的状态也足够他们赚的盆满钵满。
沙历分析,李卓彦被抓有几个可能,第一,他在特区的地位被威胁挤出局,只能往其他地方发展。
第二,□□业本身也藏污纳垢,会涉足一些灰色地带,洗黑钱的案例也不少见,李卓彦最好就在特区逍遥法外,敢把手伸到内地沿海经济带做□□,被抓只是时日问题。所以,得是多大的诱惑才让他甘愿冒险啊?
如果是第一种,他鞭长莫及不好查到有什么恩怨纠纷,但如果是第二种,经济犯罪的手段就那么些个,再玩出花儿来也万变不离其宗。
沙历用大数据分析了狮王城的账面往来,这些都是法院公布出来的信息,果然滴水不漏,查不到他的资金流向,公安冻结不了他具体的海外资产,也就查不到与他相关的涉案大鱼。
沙历咬着笔盖,是人都有弱点,他听到狱中他说只要见妻女,他可以配合。
如果他去请关耀祖提供一些线索,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哎,怎么又想到他,人家压根不记得他,何必腆着脸去自讨没趣,沙历轻锤了下脑袋。
王保保推开办公室的门,点兵点将,问众人近期的稿件怎么这么水,痛批一顿后,看沙历镇静自若,心底意见更大了。这新来的,不好好做基础工作磨砺锐气,还敢不报告就跟邱添出去跑一线!怎么着,蛟龙困浅滩了?刚来手里的活儿都没干利索,胳膊肘就往外伸。
王保保打见沙历第一面就认定了沙历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态度差,主意大,还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傲慢,偏分到了他的组。
于是例会上,沙历被作为反面案例以儆效尤,但他没有照单全收,而是起身据理力争。
在这里还没人敢明面上挑战王保保的权威,他火了,给沙历布置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周内让李卓彦开口。
沙历一开始就拿了职场的困难模式,直属领导不待见,是怎么都没有好日子过的,他不能犯错误,沙历只能答应了王保保的不合理要求。
王保保对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摇摇头笑了:“不勉强吧?没做到呢?”
“没做到,我自己滚蛋。做到了,我要自主选题权。”
他敢立军令状,会上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邱添替他说话。
“这也才哪儿到哪儿,李卓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是特区赌王呢,沙历的经验不够应对。这主任您喝口水,再想想哈。”邱添给他使眼色。
王保保哪肯给就坡下驴,他本来以为沙历多大后台,一查发现就是个捡漏的。呵,宁副社长也有看岔眼的时候。
“咱们立社之本就是求真务实,你既然这么说,就去吧,但是其他人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不归你调配。”王保保明令其他人不准帮他了。
沙历回到工位,看到页面上没关闭的华昇的照片,自嘲一笑。
他们两人现如今,一个春风得意,一个马失前蹄。
.
他思前想后,哪怕一万个拉不下脸,但目前能够接近李卓彦的方式,也只有通过华昇。
恰逢报社今年联合省台一同拍摄公安形象宣传片,这本是政文部的活儿,沙历去请求宣推组主任带他一同前往,表示打杂也行,以示诚意还主动做了分镜。
宣推组主任不好驳了新人热情,只让沙历干场务工作,到达了拍摄棚内,器材都没给沙历碰,他只好帮忙布光,拿着小本子当场记。
选出来参加拍摄的都是优秀警员,化妆师给拾掇好,制服肃穆庄严,看到的人都要感慨一句——果然帅的都上交国家了!
拍完了几组形象照,还有几段ID口播和后采。
快结束前,沙历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华昇。
华昇走路都带着一股风,赶时间的样子,妆也不让人上,把帽子摘下,整理了下衣襟,示意摄影可以拍了。
沙历小心在旁边,尽量表现得专业,却还是忍不住分心,华昇跟他心中的关耀祖太不同了。
“小沙,换个脚架。警官海拔太高了。”摄影开玩笑。
华昇顺着摄影师的目光注意到他了,但是很快又挪开了目光,没有一点辨别探究的痕迹。
换脚架的时候沙历手有点轻微的抖,终于装好后,他努力佯装淡定。摄影师让沙历去整理下皱起的幕布。
沙历硬着头皮上去,弄好了幕布,睁大眼睛,轻声叫了声:“警官,请往左一点。”
华昇没有太多反应,淡薄的脸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在拍完后大家放松的聊天时,他走向了沙历。
沙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怎么来朗城了?”华昇问。
他记得我!
沙历喜从天降,忘了还拿着笔,挠了挠脸,不小心画了一笔。
“嗯,我……”他该不该说实话。
没等他慢吞吞憋出话来,华昇又接着问:“都还好吗?”
沙历先无知觉点头,又立马摇头,别人问起还好,他也还记得马骜吗?
沙历眼眶里有水汽:“他不在了。”
沙历低着头看不见华昇的表情,两人都没再说话。
沙历抬起头,总感觉华昇手掌轻握着,手将抬未抬,要安慰他?
可下一秒,华昇好像说了句节哀又好像没说,便匆匆离去。
沙历几乎要恨他。
但是恨是种多么强烈的情感,那个男人已经走出他们的世界,不必接收这些讯息。每天都在死人,凭什么让别人也感同身受呢,沙历自嘲地想,他也应该当他作陌生人!
沙历又提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大家都走光了,他还站在熄了灯的棚内,好累,身体不累,但是心好累。
他才不要低三下四去求华昇,李卓彦的案子,大不了从别的地方入手。
在他做激烈心理斗争的时候,来了一条未知号码的信息,约他周五晚去一家居酒屋。
.
还有两天的时间,他已经等得焦急烦闷,一天看无数次时间,沙历反复告诫自己,再这样下去,什么也做不成,他来朗城可不是为了华昇。
难熬的周五晚终于到来,沙历提前了半小时到,这是家开在闹市街道里店面很隐蔽的酒屋,有点深夜食堂的感觉,不是那种很高档的放题餐厅。
他先点了一杯酒垫底,华昇就又卷着一股风赶来,在门口抖了抖风衣上的雨,问老板要了一杯清酒,才坐下来。
“来很久了?”那个男人才仔细打量他,“瘦了,也高了。”
“你也是。”
“我是什么,岁月催人老。”说完华昇稍微放松。
“你怎么改名了?”沙历还是忍不住探究。
“嗯。”很明显华昇不欲多谈。
“那我是该叫你关耀祖,还是华警官?”沙历直问。
“随你。”
沙历不是话很多的人,久别重逢,他不想硬找话题。
在西北的时候,关耀祖说他是孤儿,爸妈都死了,沙历当时眼泪都听出来了。
沙历不知道他的背景和来头,别人说啥都信,以为对方跟他们一样是个朝不保夕的穷光蛋。沙历当时还开玩笑,说他家里是有皇位要继承,把光宗耀祖写进族谱里。
后来等关耀祖离开后发疯般去找才知道,哪儿跟哪儿啊,原来是富家公子来穷乡僻壤体验生活。他关家可有钱有势得过分了,就拿他家最大的兄弟关太以来说,现在多少个上市公司,在富豪排行榜上上下下就那么几个人较量。
沙历找了关耀祖两年,一直杳无音信,他成年了,也就不对年少时期给他留下浓墨重彩的那个人,再抱有天真的幻想。
曾经的关哥已经被华昇覆盖,除了更加深邃的面庞,气质也截然不同。
华昇点好菜,用覆着茧的手掌转动酒杯,没有问沙历要吃什么。
沙历摇摇头,全程只吃了一块鳗鱼,他不习惯生食。
酒过三巡,沙历陆续说了些家乡的变化,最近发生的热点。
上头后借半醉呛他说:“你真厉害,无牵无挂。”
这下轮到华昇语塞,他也从方才的客套中解脱出来,微微抬头篾着眼睛,不悦道:“哪有你拽。”
“你有没有,哪怕一分钟,想起过我们?”沙历问。
“你现在来问这些有意义吗?”华昇打量沙历红晕的面颊说,“你喝多了。”
沙历说完端起水杯,垂着眼睛,长睫盖住了雾气。
“马骜出了什么事?”华昇坐正问。
“你关心吗?你怎么会关心。”沙历自言自语。
两人坐了半天,都没吃多少,华昇见他醉了,准备叫老板买单,又来了一个电话。沙历迷蒙睁,他很忙,好好说会儿话的功夫都没有。
电话那头在鬼叫,是个男人的声音,说了一大通,声音在安静的包间内也清晰可辨,有些抱怨,也像撒娇。沙历汗毛竖起来了一点,秋末了还开什么空调。
华昇挂电话时,沙历眼尖地看到了上面的备注,姓闫。
“查岗啊?”沙历笑问。
“嗯。”华昇在想电话里刚刚说的事情,并没有留意沙历说了什么。
“你快走吧,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不合适。”沙历还体贴嘞。
华昇一饮而尽杯中酒,问了他家在哪儿,沙历怎么可能把华昇带去他的半地下室出租屋。
沙历摇摇头,一个劲催华昇走,把华昇催烦了,扶着他先离开,找个地方落脚。
华昇在酒店前台,摸沙历身份证,沙历不给他摸。华昇想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前台认死理,说这样不符合规定。华昇不可能把醉成烂泥的沙历丢街上,只好开车回家,先将他安置在客房。
华昇回到家,将沙历放下后,又接了一个电话。
“让技侦小何查查关联的资产管理公司,今晚继续,别让他睡。”华昇说。
“是不是李卓彦的案子?”沙历垂死病中惊坐起。
华昇在床边居高临下看他。狭长的双眼,瘦削的脸颊,带着一股劲,让人忍不住探究。过去华昇经常这么看别人,谁给他一盯就想把什么都交代了。
沙历总算找到了熟悉的关耀祖的影子,他心满意足地沉入了睡眠。
.
梦里回到了七年前,那时候沙历只知道关耀祖是部队里的人,还算自由,能够来他的小卖部买烟。马骜是沙历邻居,工程设计师,经常外出,为建设美丽西北付出了许多心力,有个可爱的女儿。
他们生活的地方很偏僻,曾经有些动乱。关耀祖有一次出任务,受了伤,被坏人追到了他们的小院落,十多岁的沙历掩护了关耀祖。关耀祖一来二去就跟沙历熟了起来,马骜因为沙历的关系,也待关耀祖不同些。
西北太大了,他们那汽车票又贵,还不一定能坐满,坐不满人车不开,反正横竖把人凑齐再出发,急死都没用。大部分人就跟美国西部片一样骑着并不拉风的摩托,一坐几小时,险变罗圈腿。
他、马骜、关耀祖,三人只要有假,就给村民做公益,经常骑着一辆摩托来往戈壁。
沙历人小,挤在两人中间,到了地再帮人家修缮房屋,告诉读不起书的家庭,哪里有免费的地方送小孩去学习。
沙历少年丧父,看两人都像大山一样可靠。
马骜供养他上学,待他比亲生的还亲,也时常把他打得捂着屁股乱窜。关耀祖这个远方来的二哥填补了他缺失的那种细腻的关爱,短短一年半,教会了他许多事。
有一次摩托车抛锚冒烟了,距离最近的城镇有一两百公里,徒步也要走几天。戈壁的危险在于,四周太像了,每一步都跟上一步差不多,没水没粮,方向错了就再也走不回来。
三人走了很久,头盔挡风镜上蒙了一层腻灰,沙历用手擦去,对着重新干净起来的镜面照,一龇牙把马骜吓一跳。
“你牙咋缺了?”
他上排几颗牙齿几乎成了黑色,看起来就跟未老先衰的老太太一样。
关耀祖把他的手拉开:“才摸了脏东西,坏肚子。”
“还在。”沙历又憨憨的笑,衣领上都是沙尘暴过后的土,哪里都黄得掉渣。
“土包子,丑死了。”关耀祖搓他的头发,顺便在上面擦手。
“黑炭球,你才丑。”沙历怼回去,不依不饶。
两人追打了一会儿,只有马骜在认真思考怎么回去。
“我说你俩节约点体力行不行?”马骜担心今晚会有狼。
后来三个人渴的要命,终于消停,蹲成一排在风中凌乱。
幸好关耀祖还有部队的一些求救信号弹,发射后就耐心等好了。
等了三个小时,几百米开外来了一辆拖拉机,师傅耳背,他们在后面追了一里地。
“哎哟,长官让我来接你们,上来吧。”
马骜说什么也要给钱,师傅豪爽不要,推来推去,钱就被风刮飞了。
那钱就是不飞远,停在前面一两米的地方,刚要扑到,又飞了。四个人又在戈壁滩追了十多分钟。终于钱自己玩累儿,挂在了一从芨芨草上。
他们气喘吁吁,师傅反倒连连道谢。他们就这样谢来谢去,沙历张着黑牙巴笑了一路。
美梦正酣,沙历躺在绵软的床上,这是来朗城后睡得最香的一觉。
华昇看着熟睡的沙历好一会儿,手机弹出一条消息,内部通报,杀害女友逃逸的嫌疑人雷熊中在江边被找到了,死状骇人,身上一大块皮肤不见了,法医初步判断是人为割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