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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原来人还可以拥有这么多的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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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远在学校宿舍楼下的时候就打量过一番这群人。
于信在村子里人缘不差。祖上留下来的两小块田地,村镇修路加扩建,给了一点拆迁补偿,盖出几间小门店,收着不多但稳定的房租,糊口温饱不愁。于远这么多年上学没用他操一点心。他是个有把子力气的热心肠,谁家春种秋收需要人手了,有什么红白喜事了,都不请自来地去帮衬。肯出力气,人也随和,好说爱笑。
多少人要给他说续娶,于信都不应,只说不想让小远受后娘的委屈。偶尔酒醉失神,烟头磕到身上烫出个窟窿,才憋出一句始终放不下于远早就过世的娘。村间镇里便更盛传于信是个痴情人,久而久之,声名鹊起,谁不知道老于是个天上地下难能可贵的好人。
这样的“大好人”,能忽悠几个人来闹事也不稀奇。只是于远想不明白怎么中学同学也能加入阵营,还什么“未婚妻”?
路淑婷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他怎么跟你们传的谣。”于远叹了口气,卸下刚才人前的冷静镇定,他现在身心俱疲。
“我跟陈岚是你情我愿谈的恋爱,我俩好了两年多了。现在快毕业了,我想跟她结婚了才告诉我爸,他老人家死活不同意,就喊你们这一群人不打声招呼跑过来。好家伙,这一通演。我看的都要鼓掌了,什么我被陈岚欺负压迫,什么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这个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路淑婷把头埋得更低。
“我不是说你,我知道你肯定是被坑来的。”于远苦笑着安慰她。
“张叔,茅伯伯,怎么回事?”于远一指路淑婷:“她是小姑娘,经不起糊弄,您几位这么大年纪了,我爸他胡说八道,你们也就真听进去了?”
几个中老年人大清早赶车进城,又在太阳底下站了半天,早没了精神。
头顶的风扇吱呀吱呀,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知道刚才的事闹得丢人,都不愿意开口答应于远的话。
于家的老邻居,看着于远长大的叶伯伯思忖了一会才说:“你爸爸跟我们说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你相不上那个叫什么蓝的丫头,那丫头为难你,你在学校不好过,我们才来的……原是要为你出头挣气的……那想过会这样……”说罢,恶狠狠瞥了一眼一旁的于信。于信被瞧得不自在,脸只肯对着茶杯。
叶伯伯见于信心虚了,当下更补充道:“淑婷是无辜哈,小远你别把气撒在她身上,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原也是为了帮你说话才来的,大老远的,你别难为人家……”
于远摆摆手:“我心里有数,不像那位。”说着也瞪了一眼于信。
服务员进来,于远说的饭食不挑,管饱就行。他自己已经在学校食堂吃过了。
小小的饭店突然进来六七个人,还大多是一看就胃口不小的叔叔伯伯。饺子米饭馒头面条,凉菜凉茶白开水……满满当当给摆了一桌。
几个人早饿坏了,一时间屋里筷子交错,汤勺叮当。
于远别过脸打开手机,无数条消息涌出,用了四年的老款手机一瞬间卡住,于远压下心里的焦躁和急切重启。再打开,短信,微衅,藤讯,学校贴吧……他挨个查看,来自好友同学熟人辅导员甚至导师的消息,每个软件置顶的那个联系人对话框却还停留在早上。
于远挑了几个人回复,剩下的要么点了已读,要么粘贴了笼统的文本来堵住悠悠众口。深呼一口气,就看见了面前的杯盘狼藉。
“吃完了就早点回家去,用我给你们订车票吗?”
“回什么回?不回!你得跟那个女娃娃断了,我们才回。”于信一边扒拉碗里的面条,一边不以为意地说着。
“你还没完了是吧?你知道刚才你惹了多大事吗?学校老师们都知道了?幸亏我走得快没让保安抓到你,不然你现在应该在派出所蹲着呢!还吃个屁的饭??!!”于远火了。他以为在座的人发现于信是胡诌挑事,于信就能自知理亏,偃旗息鼓地回家了。想不到于信还是一副穷凶极恶,死不悔改的样子。
“保安抓我也没什么,我是为了我儿子好。派出所?派出所管不了我,我一没偷二没抢,他们凭什么关我?哼哼,于远我告诉你,但凡我活着一天,你跟陈家那小丫头就不可能成!!!”于信把碗一掀,吃剩的残汤溅在桌布上,水分渗入细密的针线层,布面上浮起一层浑浊的菜油。
“于信你没事吧?你在学校里撒泼打浑影响学生休息,警察凭什么不能抓你?而且陈岚跟你无冤无仇,你这么羞辱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你说?”于远眼睛都红了,声音气得发抖,还是尽量压下声音不在众人面前失态。
“无?冤?无?仇?”于信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小远你知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就是被他们陈家的畜生害死的!!!”于信声嘶力竭地吼出这句,转身出了包间。
屋里霎时寂静无声,路淑婷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慢,周遭像是被人发掘前的庞贝古城。曹叔叔停下了扒米饭的筷子,叶伯伯顿住喝汤的手,鹏哥擦嘴擦了一半也愣住……像是电影定格一样,所有人都一动不敢动。直到于远没事人一样说出饭钱他已付,请大家尽快回家,他不多送。众人才又活过来,一个个尴尬地收拾东西仓皇地走出小饭馆。
于远没去找跑得不见人影的爹。他需要时间消化发生的事和听到的信息。于信在学校全是胡言乱语没错,可他不会拿张灵歌的死开玩笑。
那个模糊存在印象里的妈妈,死因真的跟陈岚家人有关?于远心里乱得不行,人像迷路的蚂蚁一样在学校乱转。
旁人见了,小声指指点点:“就是他爸爸刚大中午在女生宿舍楼下闹事来着……”
“啧啧,有未婚妻了还追陈岚,看不出来是凤凰男呀,陈岚真是跟着丢人……”
“陈岚也未必无辜吧,兴许知道了但是不在乎呢,一个远在老家的未婚妻而已。毕竟于远确实长得不错……”
“呸,陈岚长得差?人家正经白富美,什么帅哥找不着?啧啧啧他爸爸还说人家陈岚勾引他儿子当小三呢,真是好笑……”
“一个巴掌拍不响,陈岚要不招摇显摆,让所有人知道她有钱又有势,于远怎么能闻着味去贴她呢?要我说,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于远听着,脑门蹭蹭冒火,但又不能怎样。当着他的面,旁人的话尚且这么难听,陈岚听到的只有更甚……不知道陈岚现在怎么样了……
于远找到个没人的空教室,坐下后一条一条地给陈岚发消息,他守着满屏发出的消息条,不断地刷新不断地点亮屏幕,可怎么也等不到回复。
慢慢的,教室里进来了其他人,大家看他一眼,纷纷避开。上课铃响了,于远周遭空无一人,却挤满了各怀鬼胎的打量。
“嘻,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学校的传奇人物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人家也没惹过你吧,这时候说什么风凉话呢……”
“惹没惹的不重要,枪打出头鸟,风光得意了四年的俩人,什么事都占尽风头。谁能想到要毕业了突然自己家人跳出来背刺,凤凰男,插足女……真是良配啊……”
“他爸是真牛啤,自己家的瓜自己来爆,换个人说这些,还没人信呢……”
“这下好了,全学校的老师学生,保安保洁,食堂阿姨都知道这事了。建议校方把今天册立为学校吃瓜日哈哈哈……”
于远抬头。充斥在整个教室的风言风语瞬间小声了一些。讲台上的老师一本正经地安排学生小组讨论,视线却也隐晦不明地稳稳和最后一排的于远对上。
当然,于远经历的这些细节,顾舒然并不清楚。
只是回忆决堤,一个口子裂开,顾舒然控制不住就想起于远爸爸在学校周围发布的传单。
白纸黑字写陈岚是不要脸的小三,不知廉耻的婊子,迟早要遭报应的贱货……
陈岚在学校布告栏光荣榜上的获奖照片被扒下来印在传单上,加之各种辱骂的字眼……传单反面则是于远和他那家乡未婚妻青涩又亲密的合影,于信和路淑婷一家同席吃酒欢谈的照片……纸质和印刷都极为简陋拙劣,但却能轻飘飘恶狠狠地扎透陈岚的心。
纷纷扬扬的单薄传单,风一刮,吹得各处都是。
保洁阿姨一边扫一边捡着看。流言也被风扬起,无孔不入地钻满镇江大学,溢出四散,不受控制地传开。
陈岚卸掉了社交软件,手机关机,把自己锁在公寓里封闭起来。她本来是住在校外公寓的,只是临毕业为了赶稿,方便和导师联系,才新搬回学校宿舍。谁知没两天就出了这种事……顾舒然一个旁观者见了都觉得这破事太矬磨人。何况是身陷囹圄,被眼前的痛苦和过往回忆轮番折磨的陈岚。
脸上的面膜干透,皮肤绷紧得感觉让顾舒然暂且止住唏嘘,丢掉干瘪的膜布,顾舒然洗了把脸便回卧房。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屋里留了一盏小夜灯。四下静悄悄的,斯宸像是睡熟。顾舒然放下心,慢慢踱步到床边磨蹭躺好。
在她闭上眼准备入睡时,斯宸的声音轻轻响起:“舒然阿姨,于明澜也要离开耽江吗?”
顾舒然乍一惊,忍不住颤栗了一下,本能地尖声问道:“你还没睡?”
斯宸温温柔柔地嗯了一声,柔软暖和的小手抱住顾舒然的胳膊。
越来越像惊悚电影了……顾舒然啪地把床头灯拍开,深呼一口气,定睛看着模样乖巧的斯宸:“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着?你刚才不是说困了?”
斯宸不回答,只是眨眨眼。
顾舒然不是傻子,“所以其实你刚才在门外站了半天听大人说话是吧?你听到了多少?”
斯宸摇摇头:“大人的事我没听见,也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我们这种半大不大的小孩子可怜。”
顾舒然没说话,斯宸继续说道:“五六岁的小孩子不知道发愁,有不开心不顺意的事,发发脾气,哭一哭闹一闹,转头找到新鲜玩意儿就能把烦恼忘个干净。十八岁二十岁也好,起码能逃敢闯,有底气去违抗反叛。十几岁就不一样了,兜里没钱,没本事没力气,就连想坐长途车,都没有身份证件。偏偏这个年纪开始懂对错好坏,记性又好,有些事能记一辈子,想忘都忘不了……”
顾舒然打断她:“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就行。”
斯宸笑笑,眉眼弯弯,真有些像曾经的陈岚:“舒然阿姨你知道吗,我住过一段时间孤儿院。一场地震,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直到我被送进孤儿院。
被人浇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枕头被褥,睡一宿,身上就开始长小片的湿疹。鞋子里被放虫子。上厕所被泼洗墩布的脏水然后锁在厕所隔间,怎么呼喊都没有人理,还要被告状是贪玩贪睡才迟到晚来。自己的东西丢了找不到,反而被诬陷是偷别人东西的小偷…………
我以为我失去的父母亲人,失去了生长的家,失去了衣服鞋子玩具就是一无所有了……原来人还可以拥有这么多的痛苦。”
“然后陈岚阿姨来了,说实话我觉得我和她长得有些像。她问我想不想离开,愿不愿意跟她走。她那天好漂亮。
我那三天里只吃到两顿饭,看到她的时候我摇摇欲坠已经快要晕过去,我甚至以为她是未来的我自己,那么美好的人冲我伸出手……我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想就点了头。”
“于明澜也是从震区出来的孤儿。他也什么都没有了。但他比我幸运一点,他直接被于叔叔带来了耽江,没进过孤儿院。”
“你们说的话我是听到一些……但大人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我也不关心。我只是想问一句,于明澜有没有留下来的可能?“
陈岚收养了斯宸一年多,顾舒然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听她讲起孤儿院的生活。
这个平时内敛文静,惜字如金的小姑娘,今天为了一个和她遭遇相似的孩子,主动把自己隐秘的伤痛剖析给人看。
顾舒然一边心疼她,一边忍不住猜疑斯宸对于明澜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这种担心乍一看有些不合时宜。但世事难料,顾舒然在心里祈祷这两个孩子不要有晋江不让过审的感情戏。
顾舒然清了清嗓子,握住斯宸的手柔声说:“你考虑的事情,我们不是没想到。但于明澜留不留在耽江,其实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这毕竟要看他自己的想法和意愿。
他跟于远看起来关系还不错,如果他执意和于远一起的话,恐怕不是我们能用物质条件、生活环境甚至未来前途这些东西劝说得了的。如果他自己更看重个人发展的话,那不难。陈伯伯也好,谁也好,再给他找个寄养家庭,或者找个基金会什么的资助他上学,都可以安排……”
斯宸安静听完。把手从顾舒然手里抽出来,帮她拉上了被脚:“好的,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完这些。晚安,舒然阿姨。祝你做个好梦。”然后合上眼,侧身睡去。
顾舒然看她这样,心里百感交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静了一会儿,就也轻声说了句晚安,然后关掉灯,侧卧着想事情。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瞪瞪疲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