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无情人间月》瞒瞒的月光

10、除开需要用酒精压制不时背刺她的回忆，陈岚原本活得无比洒脱自由，堪称幸福。

　　一个小时前。

　　斯宸静静看着窗外。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巧又密集的啪哒声，教室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安静。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像一幅矜持优雅的人像画，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天色渐暗，教学楼里的学生散尽，楼道里喧哗回归寂静。

　　雨越下越大，陈斯宸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

　　于明澜放轻自己的呼吸，远远站在她背后望着她，像是有什么人按下了暂停键，他的眼睛定格在电影里动人但一闪而过的瞬间。

　　她在想什么呢。

　　下午的化学课实验，据说是试管架的固定螺母松动了。正在进行剧烈化学反应的液体硫酸就直愣愣地浇在了陈斯宸的手心上。

　　浇在了班主任年级主任校长珍视有加的，天才少女的右手上。在市中学生艺术大赛还有三天的时候。

　　陈斯宸当时的反应也是很简单。处于本能发出一声错愕又吃痛的“啊”，然后微弱的单音节被大惊失色的同组同学打断，她近乎冷漠地眨眨眼睛，脸色恢复一如既往的淡漠，顺从地去水池冲洗灼伤处。

　　事发突然，年轻的代课老师略有些慌乱地安抚冷脸寡言的陈斯宸，叫了就近几个女生和她一起去医务室。

　　凑热闹的也偷偷溜出实验室，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对这事漠不关心的、正好借老师不在可以悄悄摸鱼的，还有，没迈出临门一步的于明澜。

　　于明澜是班长，班长应该在老师不在的时候留下来维护班级秩序的。

　　可是实验室里仅剩的这几个人，无一不是安分守己，或是坐着走神儿打盹儿，或是随意掏出手机玩。

　　悠悠蝉鸣催得人昏昏欲睡。窗外的树荫被似有似无的风吹得摇晃了一下，于明澜定睛，又好像不曾有过这阵什么风。阳光明媚炙热，照得绿叶通透明亮，于明澜心里却突然生出今天会下雨的念头。

　　昨晚饭桌上于远难得的心不在焉，他几次挑起话头，于远都没接。
　　见于远心思不在，明澜作罢，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明澜要收拾碗筷去洗碗，于远按下他：“坐，不急，有事跟你说。”

　　明澜坐好，于远开口道：“第一，我得出个差。后天，去荆律。单位安排得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第二，咱们这房子啊，到期了，得搬家。但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房，所以得委屈你去我朋友家暂住。我这一走呢，你在耽江好好上学。虽然是住在别人家，但心里别多想，除了你自己，别的不用管。”

　　明澜忍不住疑惑，这房子是于远大学毕业人才落户租到的安置房……怎么会突然到期不能续租呢？他刚要说什么，被于远打断：“你呢，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明天我开车送你去朋友家。”

　　话就这么说出去了，事情还没影呢。

　　什么朋友？什么朋友家？于远在耽江没有朋友，只有同事。怎么可能跟领导同事开口说让明澜借住，而且还是常住啊？八字没一撇，但于远一点都不慌。明天他就去找顾舒然，调令是冲他于远来的，他认了，孩子无辜，你顾舒然把我支走没问题，售后也得归你管。

　　于远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对面青涩的，和他有三四分相像的少年：“我一直把你当大人看待。既然我把你从震区带回来，就对你负责到底。不管我在哪，你都得照顾好自己，别生病，别不开心……想学习的话就好好学习……”

　　明澜听着，知道于远是真心待他，还是忍不住发问：“出差？你不是办公室主任吗？内勤领导需要出什么长期差………”

　　于远头痛得揉一把脸，他料想到明澜会有疑问，也知道自己编的瞎话早晚得穿帮。可是没办法，这孩子心善，他不能把孩子带到那偏远落后的地方捡个学校平白耽误他。

　　于远耐心地圆谎：“工作上的事，谁知道是怎么安排的呢，我也是今天才刚接到通知……你去洗碗吧，记着我说的话，我得去加班了。这阵子你先在我朋友家好好待着，等我忙完就回来看你。”

　　明澜依言走开，于远垂着头，他已经尽力把话说得不露破绽，嘴角扯出一个疲惫又欣慰的笑，却不留神泄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明澜辗转反侧，度过寂静的一夜。
　　第二天到学校，斯宸看他的眼神也不对劲。

　　上午的课间，他憋不住去问斯宸怎么了。斯宸却问起于远最近怎么样，忙不忙，说道有机会还可以一起去顾舒然的画室画画……

　　明澜不明所以，“噢，于叔叔一直很忙，昨晚说他要去外地出个长差……我们可以十一假期约时间去顾阿姨的画室……”

　　斯宸听出于远没跟他讲实情，便也不再提，顺着明澜的回答说好，到时候可以一起。
　　然后垂下眸子忍不住思虑如果于明澜发现于远说了假话……又会怎么决定……
　　旁人见惯了她没有表情的脸，没人发现她的心事。

　　头顶的风扇催眠一样转着，上课，考试，讲卷子，改错题……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大同小异地过着。斯宸走神，想着自己心里没有答案的疑问。

　　旁边人小声议论着下午的实验课，古板的化学老师临时有事，据说来代课的年轻老师刚毕业，就是办公室新出现的那个小帅哥……

　　斯宸也不清楚受伤是纯属意外还是她自己精神出走。人群簇拥着她回来。实验课草草结束。

　　代课老师带着于明澜谨慎地把每个桌子上的实验器具收走，大家懒懒散散地收拾课本笔记本实验纪录簿。走到陈斯宸那桌时，老师和于明澜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了起来。

　　明澜看见她手上缠着的纱布，像是在很小很白的手上建起了一个茧房。呐，手慢慢康复也会像破茧成蝶一样吧。明澜这样悄悄想着。

　　试管/烧杯/引流棒/硫酸液体……清点完收拾好，于明澜走到下一桌前又匆匆看了陈斯宸一眼。

　　她脸上说不出是淡然还是冷漠，眨着眼睛，像是极慢的镜头，一帧一帧清晰可见。

　　她在想什么呢？

　　是在担心三天后的比赛吗？还是在想手上的伤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多有意思，受伤的人是她。胡思乱想的人却是我。

　　老师催走神的于明澜跟上，明澜应声追赶两步。这时，陈斯宸却抬起眸子看了于明澜一眼。

　　……

　　陈岚忙完工作很晚才来接斯宸，没想到还是和明澜在楼道遇见了。

　　雨点从黑漆漆的天上落下来，陈岚压低深长的呼吸，努力不把面前的乖巧男生跟他爹联系起来，告诉自己这孩子走这么晚肯定是爱学习在看书在写作业……

　　嗯。脚步飞快赶向教室的陈岚微微向明澜点下头，迅速拐进教室。

　　“怎么回事？严不严重？”陈岚一路赶过来脑门冒火，班主任饱含歉意说明情况后，陈岚撞见斯宸恹恹冷淡的脸，堵了满胸口的火还没找到地方发就唰地被浇灭干净了。

　　斯宸在等她的时间里把作业简单写完，端端正正坐着翻英文小说。

　　听见陈岚进门，礼貌性地抬起头，略诧异地打量了一番陈岚。把书包装好准备跟着她回家。

　　“先让我看看。”陈岚小心把她的手拉过来，“用不用再去医院看一下啊？……”

　　“都行，不过我们学校校医水平也还可以，去不去都一样。可以先吃饭吗？我有点累了。”

　　斯宸竟然，心情还不错。

　　陈岚迷惑，她平时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

　　等斯宸在后座坐稳，“想吃什么了，说吧。”

　　“回家吧，你煮碗面就行。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去买。”

　　陈岚把在方向盘上的手停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座坐得稳稳当当的孩子。

　　今天是20XX年9月27日。周四，陈岚27岁。她去年收养的女孩陈斯宸今年16岁，高二刚开学一个月。
　　大后天有个艺术什么赛，虽然陈岚和斯宸都不太把这种竞赛活动当回事。但是参赛前把手搞伤，或者不谈比赛，只是右手被硫酸浇了，还能心情格外不错。

　　陈岚心里纳闷：这是怎么了？

　　车开到超市，明亮的灯光，琳琅的货架，她推着车，斯宸在她身边，像姐妹俩一样慢悠悠地转，再寻常不过的幸福。陈岚拿手机看着硫酸烧伤后的饮食建议，挑挑拣拣地拾满车篮，不多时带着满满的购物车去结账。

　　买买买的时候很舒爽，把大且沉重的购物袋们搬到车上就有些麻烦了，好在陈岚是学油画出身，手上力气不小。后备箱关好，回家。

　　满载而归，陈岚心情平复了一些，车里放着轻音乐，车窗上雨丝细密成片。“学校那边，先给你请几天假吧，然后我跟公司申请一下居家办公，这几天也先不去上班了……”

　　陈岚想说我这几天可以在家陪陪你，但不知怎么的没说出口。

　　这个领养来的孩子跟她不熟。陈岚以前一直以为是，或者说一直把原因推在过于繁忙的工作上，加上斯宸性格内向，不喜与人太亲密。后来终于肯承认，她跟斯宸差不多像客气的陌生人。

　　能看懂彼此无声的眼神，也能听出话外的话。这样一来，过多的沟通，无微不至的互动，似乎也就没有必要了。除了偶尔冒出“这真的是母女关系吗”的念头，其他时候倒也还好。

　　斯宸聪明懂事，不用她操心学习成绩，脾气性格跟天真活泼不沾边但也算不上孤僻乖张。

　　陈岚没把孩子当成生活重心，也不需要养儿防老。

　　她在收养斯宸之前根本想不到自己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自驾到南方小镇休假，流水人家，鸡犬相闻，惬意自在的日子过了几天。一场地震，眼见着高楼大厦变成废墟一片，人眼到处满目疮痍……

　　把自己的车，出行带的干粮，充电宝乃至手机都交给救险队征用。陈岚不肯离开，也确实无路可走，地震早把进出的路线毁个稀碎……她只有尽可能找机会给父母报个平安…然后生死置外，投身一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山路艰险，余震反复，能赶到现场的救援人员并不多。仅有的几个专业医护人员几乎不眠不休地在帐篷点之间来回跑。
　　有天陈岚扶累得晕倒的马医生坐下，医生恢复后感激之余提了一句：小陈，你知不知道三公里外，救出个幸存的小女孩，跟你长得有五成像……我刚才还以为你是她……竟然还同一个姓……可惜啊小姑娘十四五岁，家里一个人都没了……真和你很像，也不肯走，留在这搭手帮忙…………

　　陈岚抽空过去远远看了一眼，高强度忙碌再加上寝食不安，瘦弱的身子缩在一把脏破的椅子上里打盹儿。陈岚瞧着那张清秀的脸，想起了一些事，垂下眼睛，默默良久然后离开。

　　一线抢险工作结束，陈岚开着脏兮兮的车带着不剩什么的行李离开，走前留了几个萍水相逢，生死之交的联系方式。回家被父母亲友嘘寒问暖，被公司表彰奖励，泡澡睡觉吃饱饭开工，又做回她的大小姐，陈主编。

　　然后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刷到那个和她相像的女孩被安置在孤儿院的消息，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冒冒失失地开车过去，对收养要求一无所知，身份证带了户口本没带，更没有什么资产证明，未婚未育又还年轻，原就要被工作人员劝退，猝不及防撞见那双清溪般的眼睛，陈岚少有地自报家门，还算顺利地拿下了收养关系。

　　老牌杂志的首席主编，体面忙碌而且收入充裕，足够她托举收养的女儿无忧无虑地长大。
　　身后是耽江的显赫名门，父母开明宽容对独生女近乎溺爱，这二十几年她顺风顺水，除开需要用酒精压制不时背刺她的回忆，陈岚原本活得无比洒脱自由，堪称幸福。

　　原本是这样的。

　　如果斯宸，没有遇见于明澜的话。

　　一路无言，到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电梯。

　　直到厨房飘出香味，斯宸才从美剧里抬起头，松开抱枕，不急不忙地走向餐桌。

　　说是煮个面，陈岚摆满了一桌子，四个小碟里是爽口凉菜，几个盘子里装了超市买来的麻椒鸡，酱鸭切片，斯宸喜欢的软饼，一盆蔬菜沙拉旁边还半缸子酸菜鱼。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来客了。

　　斯宸面前的小碗满满塞了三两细面四两浇头二两汤。

　　挑挑眉毛坐下，“好香。有什么想问的，你问吧。”

　　陈岚：……

　　她想问的可太多了，手怎么伤的？真像樊老师说的就是个意外？于家那小子走得那么晚，你们俩之间……关系怎么样？噢还有过两天的比赛，都已经报名了，是申请退赛还是直接不去，缺席就行？

　　陈岚给自己夹了一片鸡肉，又把软饼往对面推近了些，然后低着头搅自己的碗：“手伤了，我看你心情挺不错？”

　　斯宸捏起张热腾腾的饼，笑起来：“嗯，你不是，希望我开心高兴吗？”

　　？

　　陈岚回忆最近：老老实实上班挣钱，家里冰箱和零食柜没空过，

　　斯宸的生日六月就过了，不存在忘记孩子生日一说。

　　开学第一天陈岚陪她去学校报道，一切正常。

　　手机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老师的告状短信。

　　上周才刚问过她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去草原采风的这两天，把孩子托付给顾舒然照看了。顾舒然一直很喜欢斯宸，俩人看起来相处也不错。
　　助理只说顾舒然今天有事去不了学校接斯宸。难道这俩人在这两天里，闹不愉快了？？可她俩……能有啥不愉快？……

　　“你和小顾阿姨……”，陈岚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如果真是两个人生了嫌隙，还是直接跟顾舒然交流比较简单。陈岚闷着头挑面喝汤，大口吃肉。

　　吃饱后，抬眼看看浅尝几口就放下筷子的斯宸：“你还吃吗？吃不完给我。”

　　接过碗继续吃完，吃到胃胀，把成坨的面咽下去，汤也喝掉，才停下来。

　　“你回房间吧，我收拾这些。”陈岚抬起头，笑容温暖灿烂，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斯宸看见陈岚这样，却失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