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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论第一印象的错误打开方式(上) ...

  •   国师府的护卫做事十分麻利。
      没等吴嬷嬷接下来威胁或讨饶的话出口,他们已经绑人、堵嘴、扔出府外,一气呵成。

      微生舒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被踩得乱糟糟的雪地,又仰头看了看天色。
      还好,这雪一时半刻停不了。等到了明天,新雪覆上,又会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庭院。

      他转身进了屋子。

      小质子还在那里站着,盯着房间一角不知在想什么。见他进来,便抬眼朝他瞧。长长的眼睫被先前落在上面又融化的雪沾湿,漆黑的眼瞳仿若琉璃镜像,通透得空空如也。

      不得不说,微生舒虽然偏爱独行,但他看人还是很准的。

      澹台烬确实没什么情绪,因为他现在什么都没在想。离开熟悉的冷宫不会让他觉得不安,进入陌生的环境也不会让他惶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间宅邸的主人,看着他关上门,点起灯烛,拿起一条干净的巾帕——

      递到自己面前。

      “你的头发都湿了。”对方这么说。

      澹台烬接过巾帕,但并没有抬手去擦。

      奇怪的人。他再次在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甚至想问一句: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用之事?

      可他没能问出来。

      不是他又不想问了,而是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连日来的饥寒交迫、新伤旧伤,终于因为在冰天雪地里站的这几个时辰一齐爆发出来。他能习以为常地忍受痛苦,可凡人之躯终究是有承受的极限。

      在他整个栽到地上去之前,他感觉到有一只手臂揽住了他。

      微生舒眼疾手快把一言不发就晕过去的人抱住,另一只手在对方额前一探。

      果然,发烧了。

      他叹了口气,把人抱起来放到床榻上。
      本就单薄的衣衫在这一番折腾中又散开了些,一道从颈侧斜斜延伸到衣领下的暗红痕迹便突兀地显露出来。

      微生舒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伸手拨开衣领,只见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

      “……”

      他现在竟有些认同牧越瑶之前的话了:盛王宫约莫是真的有毒。

      就算是敌国打了败仗赔过来的质子,到底也是一国皇族。但凡有些正常人的脑子,也不至于把人弄成这幅瘦骨嶙峋、命不久矣的样子。

      刚才他把人抱上床,就觉得这小质子瘦得硌手,谁料想衣服底下还有一身伤——

      盛王是和景国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他陷入这样的沉思。还是说一国之君的思维本就是如此异于常人?

      ***

      一片空茫虚无的黑暗,他的意识在其中载沉载浮。

      出现在黑暗尽头的,依然是高悬的苍白之目。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没有再听到那个低沉诡谲、无处不在的声音,因为他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脱离了那片黑暗:一道轻柔却又不容拒绝的暖意包裹住他,如涓涓细流一般汇入他的身体。

      澹台烬清醒过来。

      “公子,放在这儿可以吗?”他听见有人在说。

      “可以。”

      然后是重物被放在地上的声响。

      门开了,稍显杂乱的脚步声走了出去,室内又恢复了安静。风雪的声音被阻隔在外,一时显得十分遥远。

      身边一暗,有人在他旁边坐下,草药的清苦气味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弥散过来: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涂在了他的伤口上,压下了那些或尖锐或瘀滞的疼痛;然后是布料一层层缠裹的触感——

      澹台烬睁开眼睛。

      他先看到的是被一根玉簪简单束起的长发:对方背对着他,正在摆弄一些瓶瓶罐罐。

      然后,等人回过身来,他们才终于对上目光。

      “你醒了?”
      微生舒有些意外小质子会醒得这么快。这样重的伤势,又发着高热,就算刚才自己渡了些内力过去,寻常人恐怕也要昏睡上几个时辰。

      澹台烬看了看他手里装着药膏的青玉小碗,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缠绕的一圈圈白色棉纱。

      微生舒解释一句:“只是一些外敷用的草药。你身上的伤口不能这么干晾着。”

      但对方显然不是想问这个。

      “为什么做这些?”澹台烬这样说。并努力尝试着想要坐起来。

      微生舒只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把他按了回去,拿被子包住,心中觉得小质子真的很有意思。
      “人皆有恻隐之心,”他把剩下的药膏放回小几上,“何须问为什么?”

      澹台烬不说话了。

      人皆有恻隐之心?
      但他没有。

      “恻隐”……又是什么感觉?他想。

      他就在这样的迷惑中看着微生舒的举动。看着对方将摆放着草药的小几挪开,走到仆从们刚才拿进来的两个火盆旁边,两指轻轻一捻,一簇火苗飘落下去,将盆中的木炭点燃——

      澹台烬立刻将那一点点迷惑扔到脑后,颇有些着迷地看着那些凭空而生、飘然落下的火焰。

      微生舒暂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点起火盆,确保温度适宜后,就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因为有纱幔阻隔,寒风并不会吹进来,但可以排出炭火燃烧后的浊气。

      做完这些,他回到床榻边,这才注意到躺着的人还没有睡,一双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他——的手。

      倒比一开始鲜活多了。

      他问一句:“想学吗?”

      果然看见青年点了点头。

      真是个单纯又好懂的孩子。

      微生舒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睡吧。等你养好伤,我就教你。”

      ***

      微生舒平生极少许诺。可一旦许诺,就必然说到做到。

      于是几天后,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他便一笔一划地教会了小质子用明火符——特殊改良版。

      “修士用符,多为‘聚’法,符纸的作用是聚集并引导体内灵力。所以,熟练到一定程度的修士可以脱离符纸的束缚。”
      ——像他平时搓火苗就从来不用符纸。
      “但你并没有修炼过,所以现在我教给你的是‘借’法,也就是借天地灵气为己用。”

      早在王宫夜宴的时候,微生舒就已经发现,小质子经脉羸弱、根骨不全,想要如世人所言一般求仙学道,可谓难如登天。

      然而这世间千万条路,谁说只有灵骨灵脉才能成仙?谁说只有成仙才能洞彻万物、造化天地?

      笔尖在纸上勾勒出复杂的墨线,微生舒边画边说:“这类符纸用过后,灵气自然回归天地,所以不需要担心反噬。但你要记住一点,借灵气太多、太频繁,都会让你觉得疲累,所以用的时候一定小心在意,不要透支体力。”

      “给。”他把画好的符纸递过去,将简短的法诀讲了一遍。

      澹台烬接过符纸。

      小小一片的纸,寻常普通的墨。但当他将其拿在手里,指尖却突然感受到一种跳跃的、蓬勃的温热。

      随着他轻声念出法诀,那点温热骤然向中心凝聚。一从火焰凭空而生,却并不曾灼伤他。它温柔地舐过他的手指,在半空中化为一捧流火,像烟花一样飘落下去。

      微生舒及时用灵力覆住了桌子,将纸笔推到对面,“记得我刚才画的样子吗?你自己试一试。”

      改良之后的借灵符比普通的符咒更为繁复,然而澹台烬看过一遍之后,竟然就能画得八九成相似。

      微生舒替他纠正了几个地方,又说:“你第一次画符,画得慢、效果不好都是很正常的。多练练就好了。”

      澹台烬点点头,笔下不停:他学得很快,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能够完整地画完一整张符,中间既无停顿也无错漏。

      微生舒看了片刻,便放心收回目光。
      ——刚才他又把灵力覆盖的范围扩大了一些,不必担心小质子画符成功烧了房子。

      他拿起手边的书。

      这些书是他“以职务之便”,从盛王宫的藏书楼中寻到的,大多是各地风俗民情、奇闻异事。

      预言虽有指向,但终究于细处模糊。他并不知道转生瞳是否已经出现,又是在何时何地出现,只得广撒网以求多捞鱼。

      “公子。”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仆从恭敬的声音,“陛下传召。”

      “我知道了。”
      微生舒合上书,自坐榻上起身。

      “你要进宫吗?”

      澹台烬想起盛王后总会在萧凛出门前说一些话——比如“是要随你师父去游学吗”、“路上注意安全,多保重,早点回来”一类——于是停下笔,也抬头问了一句。
      但他不觉得微生舒会有什么“不安全”,所以就把“保重”那句摘掉了。

      “……早点回来。”
      他照搬了最后一句。

      微生舒笑着应了一声,“好。”
      “若我回来得挽了,”他不忘叮嘱,“晚饭你就自己吃。记得喝药。”

      ***

      国师府的上空,一个小小的影子一掠而过。

      正在厨房院子里择菜的阿惠抬起头。她本以为会看到一只麻雀或是孤雁,但她却看到了一只乌鸦。

      乌鸦飞向了书阁的方向。

      虽是冬日,书阁的窗子仍然敞开着。阿惠隐约能看见一点天青色的衣角,那只乌鸦就停在衣角旁边的窗棱上。
      很快,一只拿着毛笔的手出现在窗户中,似乎是在逗那只乌鸦。

      阿惠猜想那一定是景国质子。

      她不敢再瞧,低头继续择菜,心中敬畏地想:或许,质子殿下与国师大人一样,都能和鸟兽说话吧。

      她摘掉一片干枯的菜叶,觉得乌鸦也神异和吉祥起来了。

      与此同时,在书阁中,“神异吉祥”的乌鸦正从窗框上蹦到桌子上。

      “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它中肯地评价。

      澹台烬没有说话。他正看着掌心中静静燃烧的火焰。

      这就是那黑雾每每对自己说起的力量吗?确实令人向往又让人迷醉。

      “三张符已经是极限……”
      随着火焰的燃烧,身体上的疲惫与精神上的倦意愈发明显。澹台烬随手熄了火焰,心想:果然,自己还是太弱小了。

      “是他教你的吗?”乌鸦往前蹦了蹦,问。“最近我常能听到他的名字。有人羡慕尊敬,也有人厌恶害怕——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澹台烬出神良久。

      “我也不知道。”他说。

      乌鸦歪了歪头。“萧凛已经回宫了,我看到宫中在忙着筹备明天的宴会。到时候你要去吗?”

      “……或许吧。”

      乌鸦从没听过澹台烬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它也理解不了这其中的微妙情绪。
      意识到澹台烬暂时没有什么事需要它去做后,它很快就扇动翅膀飞走了。

      澹台烬看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儿呆,片刻后才从那种莫可名状的感觉中抽离出来。

      除了叶冰裳,微生舒是第二个能让他的心绪产生波动的人。然而这种波动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明白。

      他把画好的符纸叠起来放在一边,准备去书架上拿几本书。然而自榻上起身时,他忽然注意到桌案另一边,微生舒方才看的书底下压着一张纸。
      纸张已经泛黄毛边,墨色也显得十分暗沉,看上去有些年岁。

      他随手将它抽出来,发现其上只写了三行类似偈语的词句:

      未见浮生,言何般若。悲苦怅恨,众生篱落。

      昭昭天地,胥尔形名。祀于庙社,陈其牺牲。

      扶桑摧折,白日沉光。众神归冥,漠漠大荒。

      澹台烬看过一遍,并不能懂。他将纸放回去,用书和镇纸仔细压好,再抬头时,略有意外地发现面前的香炉上多了一只幻影一样的金色蝴蝶。

      蝴蝶往后仰了仰,好像在认真地盯着他瞧。

      澹台烬伸手过去。

      蝴蝶飞起来,轻轻落在他的手指上。

      “你是那位景国的三殿下吗?”
      蝴蝶说话了。

      “蝴蝶精?”澹台烬反问一句。

      “啊,你真有眼光。”蝴蝶抖了抖翅膀,“是啦,我是蝴蝶妖,我叫牧越瑶。你叫什么?”

      “澹台烬。”

      “喔——缙绅的缙?秦晋的晋?还是荩臣的荩?”

      澹台烬垂眼看着它,“灰烬的烬。”

      “咦?”金色的小蝴蝶在他手上愉快地跳着飞,有些微微的痒。
      “我喜欢这个字!”它说。而后开始絮絮重名的字有多么讨厌。

      澹台烬动了动手指。他盯着这只美丽、虚幻、看上去又很脆弱的生灵,只想捏住它的翅膀,将那两片流光似的蝶翼拔下来揉碎。

      但最终,他却只是将手指伸展开来,让蝴蝶能更稳当地停在上面。

      蝴蝶最终以“所以我还是喜欢独一无二的名字,以后如果你想换名字了,可以考虑把这个字送给我吗”的问题结束了它的一番长篇大论。

      澹台烬:“……可以。”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有闲心去换名字。

      “你真是个好人!”蝴蝶发出赞美的声音。“对了,你知道微生舒去哪儿了吗?”

      “盛王宫。”

      “这样啊……”

      蝴蝶的话被书阁外的敲门声打断。
      “澹台殿下,”是侍女的声音,语气柔和而恭敬地提醒他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

      “不打扰你吃饭了,我先走啦!”蝴蝶振翅飞出窗外,然而下一刻,它一个急转弯又飞了回来,“哦,对了,微生舒如果回来,麻烦你转告他一定要去明天的宴会,就说我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澹台烬轻轻点一下头。
      “好。”

      金色的小蝴蝶飞走了。

      澹台烬捻了捻手指。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在景国时的一段往事——关于一朵雨中的花。
      那时他想将花摘下来碾碎或吃掉。可不知为何,最后他只是看着那朵花在雨中零落而已。

      那么今天呢?

      他想要杀死蝴蝶。

      ……他不想杀死蝴蝶。

      他似乎也开始变得奇怪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论第一印象的错误打开方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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