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更鳞

7、07

　　苏暮山特意请了一天假，陪顾枝和顾橘去名片上所在的心理咨询室。心理室的布置非常温馨，苏暮山第一次看到时的感受，和他这个人一样，令人如沐春风。简柔的纯色墙纸，沙发，窗帘，桌椅，绿植点缀四角，整整一面墙用落地玻璃镶嵌，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甚至能听见小桥流水，鸟雀绕鸣。

　　薛褚吟指引苏暮山他们来到里间，示意顾枝把顾橘放在舒适的躺椅上，还从角落抱了一个足有成年男人高的毛绒熊放在躺椅旁边，陪着小男孩。
　　“小橘，你别怕，放手好吗，哥哥不会丢下你的，哥哥就在外面等你。”顾枝柔声说道，小男孩充耳不闻，两条手臂紧紧搂住顾枝的脖颈，不让他离开。
　　顾枝无论怎么哄他，顾橘都没有放手的意思，当顾枝强硬的拉顾橘的手臂，顾橘的眼睛立马蓄满泪水，低低抽泣，吓得顾枝不敢再动。
　　他无奈的叹气，看向薛褚吟：“薛医生，这……”
　　薛褚吟端来一杯温水，让顾枝喂顾橘喝下。
　　片刻后，顾橘抽泣声渐弱最后趴在顾枝肩头安静的睡着了。
　　顾枝慢慢将顾橘放平。
　　“让他睡一会儿吧。”薛褚吟说，“两个小时后，就是新生了。”

　　苏暮山倚靠在阳台栏杆上，手肘反撑，秀美的指尖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烟尘袅袅，轻轻缓缓向上浮动。
　　映入顾枝视野的半张俊秀侧脸染上了少许忧思，眼眸半阖，唇角微微下压，显示出主人心情不佳。
　　“苏先生在看什么？”
　　顾枝走到他身旁，苏暮山夹烟的手指朝某个方向移动了十几度，“楼下那只趴在石台上的白猫，在晒太阳，很惬意。”
　　顾枝顺着他视线角度往下看，“确实，它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呢。 ”
　　苏暮山换了个姿势，背脊懒懒弯曲，小臂撑在栏杆上，双手垂在空中左右摇摆，烟松松卡在修长的手指间，猩红火光如一，烟灰也随着摆动的手簌簌下落。
　　苏暮山问顾枝：“会馆烧了，你今后如何打算？”
　　顾枝也将双手搭在栏杆上，说：“找份稳定的工作，我和小橘都要继续生活啊。”
　　苏暮山掐灭烟，说：“长银街有家咖啡馆，我朋友的，他去世后我也没时间照看，现在勉强维持着，你帮我看着吧。”
　　顾枝很感动，郑重地向苏暮山鞠了一躬，“谢谢你，苏先生。”
　　“不用。”苏暮山摆摆手，“那件咖啡馆有很多的回忆，我不想卖掉。你去了帮我好好打理。”
　　顾枝：“我一定会的。”

　　四个小时后，薛褚吟牵着顾橘走来。小男孩安安静静，小脸还是有些苍白，但他神态明显比来之前放松许多。
　　看来治疗是成功的。
　　顾枝上前紧紧抱住顾橘，喜极而泣。
　　薛褚吟退到一旁，给兄弟两人留出空间。

　　苏暮山目光落在顾橘身上，微微有些出神，眼前记忆光幕闪动，一些陌生的片段重新于幕布呈现。
　　从惊崆会馆回家后，连续几晚苏暮山被同一个噩梦所扰，梦中是一片老旧破败的院落，灰白色墙砖，红色斑驳的大铁门，绿色的爬山虎铺满暗淡的墙壁。两栋普通的院楼紧挨着，夜晚降临，楼道内黑沉压抑，风呼呼从关不紧的窗户隙缝中钻进空旷狭窄的走廊，吹的人汗毛炸竖。
　　梦中的自己非常瘦小，七八岁的样子，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狠狠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将门推开一点，浓重的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苏暮山心脏狠狠一跳，强烈的恐惧催促他赶快离开，可双脚像是被生生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半分。那极窄的门缝恰好正对房间单人床铺，一个小男孩赤裸裸的躺在床上，正哭泣挣扎，他的两条血痕累累的手臂被布条牢牢绑在床头，嘴巴里也被塞进一团白色的东西。侧坐的男人握住男孩清瘦的脚腕，宽大的手掌覆盖男孩的皮肤，缓缓向上游移。
　　男人后脑勺对着苏暮山，他看不清男人的模样，却从身形背影依稀有种熟悉感。

　　他们在做什么？！
　　苏暮山惊愣住了，眼前的景象对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来说太过悚然，如被当头砸了一闷棍，不知所措。
　　这时，床铺上的小男孩似有所感，忽然偏头，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噙满泪水，与门后偷看的那双惶恐的眼睛直勾勾对视。
　　他挣扎得更激烈了，拼命得朝门口方向挣动，带着身下床铺咯吱咯吱响，那目光满含恳求，呜咽的求助声仿佛要刺破喉咙传达到苏暮山处。
　　男人察觉到了异样，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苏暮山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用双手紧紧捂住嘴，指间的肉勒进齿缝。双脚无意识踉跄后退，身体因恐惧而颤抖，“咚”一声脑袋磕到了玻璃窗。清脆的声音于寂静的黑夜中回荡，同时带走了他身体的最后一点热度。滚烫的泪刹那间夺眶而出，门吱呀拉开，黑色阴影慢慢笼罩全身，死神的黑纱拂过脸颊，冰冷的手掌重重按在瘦弱的肩膀上……

　　“苏先生？”
　　苏暮山肩膀一沉，与回忆中的触感蓦然相接，他身体一僵，猛地拍开落在肩膀上的那只手，眼神冷冷扫过去，看到了一张怔然的脸。
　　“……”
　　苏暮山意识到自己过激的反应，重重掐了两下眉心，留下两道指甲印，说：“抱歉。”

　　薛褚吟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并不在意。他盯看了苏暮山一会儿，说：“治疗将痛苦的记忆掩藏，并不能完完全全根治，首先就要保证日常生活的环境并无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重新扰乱心神。如果记忆被刺激，撕下那层保护膜，那么沉疴钝痛暴露天日，谁知道会被氧化成何种模样。总之，不会是我们愿意看见的样子。”
　　苏暮山：“唔……我知道了。”
　　薛褚吟见他脸色苍白，多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苏暮山将一切情绪收敛入眼底，锁住，因此他此刻的眼睛显得很沉。“还好。”
　　薛褚吟观他神色并不相信：“你在出冷汗。”
　　苏暮山一摸额角，汗涔涔的，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满头的水。
　　“没事。”苏暮山说，“今天辛苦薛医生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本就是我的职责。”薛褚吟笑了一下，目光转向兄弟两，“况且，我也不忍心看这么小的孩子活在阴影里。”

　　出了诊所苏暮山开车送顾枝和顾橘回家，一路上顾橘都窝在哥哥怀里睡觉，到了地方也没有转醒的迹象。
　　苏暮山将车停在路边，翻找出一个巴掌宽的盒子，递给顾枝。说：“顾橘的铃铛手链，我找人重新修好，换了一条崭新的红绳。”
　　顾枝握紧手里的盒子，拇指慢慢抚过表面丝绒，透过其中仿佛看见父母将铃铛亲自戴在顾橘手腕上的画面，眼底露出笑容，很快转为沉痛的哀伤。
　　“这枚铃铛是父母生前送给顾橘的生日礼物，他宝贝的很。幸好苏先生一并带了出来，不然丢了，还不知道他会怎么闹腾呢。”

　　苏暮山与顾枝道了别，驱车驶入主道。一路上车流不息，霓灯初华。斑斓色块明暗交替，投映在白色衬衫上。他胡乱揉了一把本就不规整的头发，又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任由凉爽的晚风顺着大开的领口吹干皮肤浸出的冷汗。
　　福源孤儿院，十二个孩子，田昌，魏千易……接下来会是谁？或者说，十二人中还剩谁？
　　苏暮山目前为止只知道这两个，那么，在此之前呢，林崇已经向哪些人成功复仇了？

　　车开进小区，在楼下找到停车位停好车子，带着烦躁的心情坐上电梯按下楼层，电梯启动。
　　虽然林崇警告他不允许调查有关他的事，但他苏二少爷岂是轻易被吓退的人。
　　苏暮山深呼吸，他从小到大，从未有哪一刻如此这般，沉迷又迫切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将那个人纳入自己的生活领域中，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是不是喜欢上林崇了啊。
　　苏暮山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决定回家后泡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放松筋骨，然后喝一杯牛奶安眠，让那些扰乱心神的事情待到明天再想。
　　走出电梯，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在走廊。苏暮山忍不住皱眉，循着味找到源头——昏黄的声控灯将埋头靠坐在自家门口的人勾勒出一层暖柔的光晕，休闲卫衣长裤，头戴黑色的帽子，帽檐压得极低，于眉眼处落拓了很重的阴影。他胳膊和腹部鲜红一片，浸湿了单薄的衣料，此时，还在泊泊流血。
　　“林崇？！”
　　苏暮山忙走过去，拍林崇的肩膀叫他，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应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
　　苏暮山吃力的扶起林崇，开门进屋，将他带到卧室，小心地拖住后颈扶他躺下。
　　手脚利索脱掉林崇上衣，左臂腹部的刀伤深刻见骨，看着骇人，苏暮山心脏仿佛也被刀割了一下，疼得他好半天没喘匀气。苏暮山深呼吸，强行压住自己的情绪，认真给林崇清理伤口。

　　林崇不知什么时候醒来，蓦地攥住苏暮山的手腕，那双冰冷冷的眼睛，冰尖刺出的锐利，让人无法忽视，对视一眼便不敢对视第二眼。那里面是一片极深的幽暗，高墙四守，荆刺御敌，一丝光也挤不进去，隐隐约约拢上一层死寂的灰。
　　苏暮山惊得手一抖，酒精棉球碰到刀口，林崇浑身一颤，他眯起眼辨认面前的人，好半晌，慢慢松开手，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卧室内只余下一声长叹和窸窸窣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