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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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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积雪消融,晴光初霁,谈玉姈一行人进入梁州境内,到达了玄溪郡。
玄溪是水陆交通要塞,四通八达,往来商贩繁忙,街道上人声鼎沸,行人络绎不绝,显得比都城尚京还要繁华热闹几分。
舟车劳顿,一行人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上楼时,谈玉姈和三五穿着深色裋褐的男子擦肩而过,她看见为首男子额头右上角有一颗红色痦子。
谈玉姈身形一滞,额头上有红色痦子,这个人,她认识。
前世,她和萧兰成在流放途中遭遇刺杀,杀手就是一个额头上长有红色痦子的男人,是萧兰成在最后关头将她扑倒在地,她才幸免于难,长刀刺穿了他的手臂,差点废了他的右手。
现在萧兰成离京已经六七日,应当已经到达雒州境内,若此人从竹溪快马加鞭,不到一日便可以拦截住萧兰成。
明明前世遇刺之时,他们已经离开尚京两月有余,离尚京有千里之遥。
这刺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只是巧合吗?
不,这不对,谈玉姈心中警铃大作。
眼见着这几个男子结账出了客栈,从小二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谈玉姈的心跳不由得加速,她直觉不好。
必须现在、立刻、马上追上去。
若是萧兰成死了,那她岂不是一辈子欠他?
谈玉姈顾不得许多了,她快步上楼,敲响高氏兄弟的房门,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清楚,又塞了几张银票给高浩,“此事紧急,拜托高大哥速速前去,事后我必有重谢。”
高浩等人见谈玉姈神情紧张,语气焦急,两日的相处,他们对彼此有了基本的信任,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多问,高浩和高超带上各自的武器便出门了,留下高明驾车护卫。
谈玉姈缓了一口气,叫上言真和雁如,去街上药铺采购药材。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高明便驾车载着谈玉姈三人出发北上。
在谈玉姈的计划中,高氏兄弟送她们到玄溪之后,她就请三人北上追赶萧兰成,然后一路护送他到臾郡,而她自己,会一路南下,从此天高水远,自在逍遥。
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今生她提前见到了途中的杀手,萧兰成可能有危险,谈玉姈不能坐视不理。
萧兰成年少时于她有恩,她感念多年。
幼时,父亲尚在人世,谈玉姈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即使后来被贬黜,探花郎被贬为一偏远县衙的小吏,一家人生活困顿,但或许是年纪尚小,谈玉姈心中不觉得苦。
直到后来,父亲去世,这个家一下子就塌了,母亲性情大变,眼里心里只有弟弟谈羽阳,或者说,眼里只有弟弟的学业。
她是长女,以一己之力代替死去的父亲,为阿娘和弟弟妹妹撑起这个家。谈玉姈擅画,虽然绣技平常,但是总是凭借新鲜独特的样式让人眼前一亮,她长期将自己的绣品托给绣庄寄卖,以此换得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十一岁的时候,某日,羽阳偶感风寒,阿娘在家中照顾他走不开,谈玉姈一个人去绣庄送了自己才绣好的一包袱手帕、香囊等物,出城不过片刻,便被人一闷棍敲晕扛走了。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口中被塞了破布,周遭环境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柴房。
没多时,便进来两个妇人解了她身上的绳索,也不言语,只强按着她梳洗一番,给她换上绫罗绸缎,将她带到一处富丽堂皇的房间内。一个三角眼的矮个子中年男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像一头饥肠辘辘的恶犬看着送上门的肉。
谈玉姈不由地浑身颤抖,她年纪尚小,不明白男人眼中垂涎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但人对于危险的感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听见男人对那两个妇人满意笑道:“这次这个就不错,青涩无暇,是上品,以后就照着这样的多找几个,行了,下去领赏吧,今日不管是何人来,都说我不在。”两人连连应声,眉开眼笑地退下了。
谈玉姈双手被素绸捆着,她拔腿便向外跑去,只可惜门已经被锁住了,她只能生生用自己瘦小的身子去撞门,门砰砰作响,但是无济于事。
矮个子男人在她背后笑嘻嘻道:“倒是个烈性的,老爷我还从没尝过这一口。”说着便将谈玉姈扛起来扔在床榻上。
谈玉姈大声呼救,猛烈挣扎起来,被这猥琐男人胡乱扇了两巴掌,她的口中顿时有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看她几乎被自己扇晕,男人顿时心生怜惜,将她的手解开,看向她手腕上青青紫紫的勒痕,惺惺作态地叹道:“可惜,白玉有瑕,暴殄天物。”
“罢了,老爷这就疼疼你。”便压了上来。
哐当一声,谈玉姈抄起床头的花瓶,砸向男人的后脑勺,这人伸手一抹,看见手上的血迹,恶狠狠叫骂着扑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谈玉姈拔出头上的簪子,刺进男人的胸膛,听见一声凄厉惨叫,她惊恐不已,拔出簪子。
男人挣扎两下,谈玉姈的眼泪扑簌簌落下,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她又握住带血的簪子,反反复复地刺进他的胸口,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便一动不动了,只瞪着一双瘆人的三角眼。
谈玉姈慌张丢掉簪子,她呼吸急促,心血涌动,全身颤抖不已。
她杀人了,她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正当谈玉姈骇然惊恐之下,寸步难行的时候,旁边的衣橱中突然传来动静。
她咽了咽口水,艰难挪到窗前,正打算跳窗而逃时,衣橱柜门打开,一个眉目俊朗,身着锦衣华服,身后背着一个包袱的少年郎走了出来。
他上前将床边倒地不起的男人翻了个面,看见男人胸前窟窿血水蔓延,转过头来,对着谈玉姈大赞道:“我正想出手帮你,没想到你自己就出手解决了,看你弱不禁风的模样,居然是个女中豪杰!”
看这少年和地上的男人不是一伙的,谈玉姈松了一口气,猛然跌坐在地上,她的衣襟被扯破,发丝凌乱,脸上布满红肿掌印,满脸斑驳泪痕,形容狼狈堪怜。
少年一伸手将她提起来,“趁现在还没有人来,你还不赶紧逃?”
谈玉姈看见地上被自己用簪子刺死的男人,他死不瞑目,空洞洞的双眼正阴森地看着她的方向,她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少年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你不要命了?小爷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还没出这院子呢,你要是把人叫来,你和我都完蛋了!”
谈玉姈死死克制住哭声,泪眼模糊,抽泣道:“我杀了人,我把一个人杀死了……”
少年看她不再大声哭叫,也放开了手,叹息一声,安慰道:“这人作奸犯科,死了也是活该,你这算是为名除害,要是我阿爹在这里,我定要让他好好奖赏你。”
谈玉姈恍若未闻,只泣涕如雨,喃喃道:“我杀了人,是我把他杀死了……”
少年看她可怜,拍拍她的后背,“没事,人不是你杀的。”说着便三两步上前,取下墙上装饰用的未开刃宝剑,拔出剑,捅入男人的胸前的窟窿中,转动剑柄。
回头看见呆若木鸡的谈玉姈,少年没好气道:“他是死在我手里,你这下不怕了吧,快随我走。”说着便扯着她往窗边走。
推开窗户,不远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少年道:“我早就勘察过路线了,我们先游到对面岸上,再逃出去。”
谈玉姈哭哭啼啼:“我不会水。”
“什么?”少年顿时头大,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好了好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你别哭了,你哭这么久了不累吗?”
谈玉姈抽噎着,“我们非亲非故,你不必救我的,我会拖累你,你快逃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少年唉声叹气,“诶,你这样说,显得我多不讲义气,我们好歹也杀过同一个王八蛋,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又走到她面前,道:“待会儿恐怕会来人,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谈玉姈含泪点点头,少年率先跳出窗户,接住了后面的她。
二人手拉着手躲躲闪闪穿过抄手回廊,没走几步,就不出意料被几个士兵拦下,为首的黑衣男子抱拳道:“公子,主公有令,您不可随意走动,请随属下回房。”
少年一脸沮丧,这可是他多次逃府行动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眼看着,只要游到湖对面就成了,功亏一篑啊。
少年瞪了手拿绳索的士兵一眼,“我自己会走!”又指指谈玉姈,命令道:“你把她平平安安送出府去。”
“哦,对了,那姓孙的贼眉鼠眼,冒犯于我,我送他投胎去了,你找人去收拾一下。”少年轻飘飘补了一句。
身后一士兵上前对黑衣男子耳语了几句,他紧皱眉头,看了一眼少年身后的谈玉姈。
孙资死有余辜,死在这里却是不好向上头交代。
“公子无须替旁人承担罪责,属下会捉拿真凶,替孙大人讨回公道。”黑衣男子一挥手,身后两名士兵便上前扣住了谈玉姈。
谈玉姈哭得咽住了,发不出声音。
少年上前将她扯到自己身后,一字一句威胁道:“将军怕是在这深宅大院里关久了,变得是非不分,心思也阴暗不少,那姓孙的就是我杀的,你要是敢牵连无辜,我也有法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大可以去问问你那主公,看他会不会怪罪于我。”
黑衣男子拱手道:“属下不敢。”
少年得寸进尺,“我要看着她平安出府,不然,我会让你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得安生。”
黑衣男子犹豫了,这哪是人质,分明是他祖宗,上头的命令,一根毫毛不能动,放又不能放,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守得住。看管这少年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才来一月,一天安心日子都没有过。
黑衣男子只好问道:“公子若是亲眼看见她出府,便会安心回房吗?”
少年点头,“小爷我言出必行。”
于是,黑衣男子带着少年,将谈玉姈送出了府。
分别时,少年从包袱中掏出一些干粮,又搜刮了黑衣男子身上的银两,通通塞到谈玉姈的怀中,“我没有钱,只有吃的,他的钱你不用还,放心拿着就是,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你太瘦了,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拎起来。”脸上尽是嫌弃。
谈玉姈轻轻点头,“我会还给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少年挠挠头,为难道:“算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日后要是别人知道我连一座庄子都出不去,该多丢人啊。”
谈玉姈语气低落,“都是我连累了你,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在心里笑话你。”
少年依旧不愿意,“以后我一定会是威震四海的大将军,等你长大后,那个最勇猛无敌的将军一定就是我,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名字了……”说起自己的志向,少年的眼睛明亮,神采湛然。
黑衣男子开口打断他:“时候不早,公子该回房了。”便按着少年往回走。
谈玉姈对着少年的背影喊道:“今日的恩情,来日我一定加倍报答!我决不食言!”
少年回头粲然一笑,“那我可记在心上了,你可别一回头就忘了。”
走到庭院中,少年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方手帕,上面绣着一副狸猫扑蝶的图案,活泼生动,就是绣工差一点,手帕边上还有一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