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雪》花将离

103、问心何愧

　　沈惜霜虽未目睹全程，却知此番安然脱险，全仗眼前两人。素日凌厉的眸光微敛，此刻示弱，倒显出几分罕有的恳切。

　　“敢问姑娘，陈欢身在何处？”

　　“这...”少女语塞，一时间心下一横，“陈庄主托话，称问心无愧，后会无期。”
　　话方出口，她便瞥见顾见春倏然抬眸，那目光似能穿透人心。

　　“既问心无愧，何惧相见？”沈惜霜摇头低语，分明是不信这决绝之言，“他究竟逃去了哪里？”

　　她怎知这决绝之词半是少女情急杜撰。赵青木目光躲闪，将陈庄主身陨之事生生瞒下。方才那青衫剑客洞若观火的眼神，令她恍若回到幼时偷溜出去玩，却被爹爹逮个正着的光景。
　　只是谎已出口，覆水难收。她暗自宽慰——若道破真相，令其急痛攻心，岂不枉费她苦心救治？

　　“我们脱险后，陈庄主便独自离去。”她垂眸避开那探究的目光，“他只嘱托我们好生照料你，却未言明去向。”
　　——爹爹曾说，一个谎言要用千百个谎来填补。赵青木此刻才切身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胸中泛起阵阵苦涩。

　　“那我就回庄找他算账！”沈惜霜强撑起身子，踉跄着朝门外挪步。

　　赵青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万万不可！我们九死一生才逃出来，魔宫爪牙此刻定在四处搜捕，夫人莫要冲动啊！”

　　“夫人明鉴，陈庄主...早已离开山庄。”顾见春跟着劝解，“如今魔教势大，不如先疗愈伤势，再从长计议。”这种时候，他不得不配合赵青木编织这善意的谎言。

　　沈惜霜目光决然：“此去生死未卜，断不能再牵累诸位。若天命如此，我当与山庄同殒。”

　　“不行，你不能走！”
　　赵青木闪身挡在门前，两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对峙，竟显出几分荒诞。
　　“你的命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既已被当众休弃，你何必再为那负心人枉送性命？”

　　殊不知少女急切话语正戳中沈惜霜的痛处，她眼眶泛红，却强笑道：
　　“承蒙姑娘挂怀。纵使陈欢远遁，纵使我算不得庄主夫人，庄中仍有百余条性命，更有我师兄。烈刀门覆灭时我未能守护，今日绝不容山庄再遭劫难。”

　　二人未曾料到这女子竟如此决绝，全然误解了关键——她沈惜霜何曾是困守后宅之人？

　　赵青木蓦然惊觉，眼前这位烈刀门的千金、恨水山庄的夫人，原是这般人物。
　　初次相遇时，她只觉那女子孤傲无比，待目睹陈欢与何一眉逐个为她丧命，又听闻其口中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的痴情，她艳羡之余，却暗忖这女子未免有些不知惜福。
　　而当此时四目相对，她才后知后觉，这般冰雕玉琢般的人儿，任是自己竟也忍不住为这风骨所摄——若为男儿身，怕是早如飞蛾扑火般动心了吧？

　　“但...”赵青木声音发颤，终究脱口而出，“你可知自己已怀胎两月...”
　　话音未落，周遭众人皆露惊色。

　　沈惜霜浑身剧震，素手不自觉护住腹部。
　　“你说...我怀有身孕？”
　　她面上血色褪尽，眼中泛起水光，似哭似笑——这该是上天与她最残酷的戏谑...
　　“怎会...偏偏在这种时候有了孩子...”

　　“你不能去！我费尽心血才保住这孩子，你可知那些人为你...”赵青木哽咽道，泪珠滚落面颊，“何苦还要自寻死路？”

　　“既是命数，便当这孩子与尘世无缘。”沈惜霜静默须臾，垂眸轻抚小腹，“姑娘再生之德，今生难报。愿来世结草衔环相报...姑娘这般仁心，定能福泽绵长。”
　　她说着退后半步，素袖轻扬：“请姑娘让路。”

　　赵青木背过身去，终于让开门扉，眼中泪水却无声滑落——
　　她分明应允过陈欢要护住沈惜霜，此刻却找不出任何借口阻拦对方赴死。
　　她辜负了陈欢，亦辜负了沈惜霜，难道她真的谁也救不了么？

　　有人幽幽叹息一声，缓步靠近。伴着闷响，沈惜霜身子一软，却跌入来者臂弯。
　　“喂！你做什么？！”赵青木猛然惊醒，怒目而视。
　　石溪抱着昏迷的女子，满脸无辜：“很简单嘛...赵姑娘既不愿她送命，打昏她便是。何苦绕来绕去，徒惹心伤？”

　　眼见美人垂泪，他既心疼又无措，情急间便使出了这招——石大少爷不禁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些许得意。

　　赵青木心头五味杂陈，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这副身躯终是强弩之末，经受这等乍喜乍悲，她踉跄间便要栽倒。而石溪双臂已托着伤者，要再救一人已是力不从心，待他探手去扶，却终是迟了半步。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青影倏忽掠过，恰将少女稳稳托住。

　　“你...”石溪猛地抬眼望去，神色晦暗难明。
　　——光顾着留意美人，此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这庙中还有这么一号人。

　　“想必是体力耗尽，无须担心，暂且在此歇息吧。”顾见春仔细检视，终于心下一松。

　　石溪盯着他臂弯中的少女，暗自磨了磨牙。见对方不发一言将人安顿妥当，他胸中憋闷无处发作，干脆甩开衣摆坐于草垫上。

　　一旁的小辙却瞠目结舌。
　　——须知早前主仆二人寻至破庙时，这位大少爷万般挑剔，嫌庙宇残破，怨尘土飞扬，说什么也要寻个客栈安歇。他只当少爷历经牢狱之灾，愈发娇贵，费尽口舌才安抚下来。哪知此刻少爷竟浑不在意地席地而坐，这般举止倒教他暗自称奇。
　　小辙窥得些许端倪，正暗自发笑——原来他家少爷是春心萌动了。

　　......

　　半晌过去，小辙左顾右盼，场面陷入微妙的沉寂。

　　顾见春素来随和，旁人若以礼相待，他必以诚回应，然而此刻他却敏锐察觉到对方隐现的敌意。于是替赵青木运功调息一番，他索性不再寻找话头，闭目休息。

　　石溪独坐角落，胸中无端泛起一阵郁结。

　　——堂堂曲州城首富之子，往日宅邸内仆从如云，方知高墙之外，金银权势皆是虚无。
　　昔日苦练的剑招，竟不敌这市井莽夫信手挥斩；千里追寻的女侠盗传奇，反教自己在宵小刀下险丧性命；话本里的艳羡的快意江湖，如今却唯余寒芒映血，人心似渊。

　　此刻他胸中酸涩，自然与惹恼佳人致其昏厥无关；与未能及时搀扶无关；与束手旁观其他男子施救无关；更与牢狱中错将与那少女的机缘当琐事敷衍无关......

　　“......”
　　好吧，他承认，确是如此。
　　思及此处，少年怅然叹息。
　　少年人的心绪总是这般难以捉摸。
　　若教石老爷与小辙知晓这纨绔子竟生出此等心思，怕要喜得焚香告祖——浑噩十几载的石家大少爷，此刻方知人间尚有比走马江湖更牵动心绪之事...只可惜他们若知道这心思皆是系于某位萍水相逢的姑娘，怕是满府又要笑倒一片。

　　“少爷为何叹气？可是身子不适？”小辙观察主子许久未动，又是一声叹息，忙上前探问。
　　石溪一噎——难道他要直言不讳，请这位少侠让出姑娘身侧之位？此等孟浪言语，便是借他几寸脸皮也说不出口。
　　他撇了撇嘴：“没什么。少爷我乏了。”
　　小辙会错了意，凑近殷勤替他揉肩，倒教他哭笑不得。

　　——是了，欲取芳心，当先知彼。
　　石少爷主动开口，向坐于对侧之人问道：“哎，这位仁兄。”
　　顾见春闻言，睁眼望去。

　　“那个...你谁来着？”石少爷直截了当问道。
　　小辙：“......”
　　顾见春：“......”
　　“在下顾见春。”青年抱拳还礼。

　　“那便是顾兄了...”石溪拱手，“在下有一事请教，不知当讲否？”
　　“但说无妨。”
　　“听闻顾兄与赵姑娘出自来去谷，此事当真？”

　　顾见春暗自思量，大约是之前与梅晏清交手时，对方报出家门被石溪听到。他颔首应道：“正是。不知有何指教？”

　　“听说来去谷向来不涉江湖之事，颇为神秘...”石溪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却不知二位来此所为何事？”
　　“寻人。听说那人在此出没，特来查探。”
　　“巧了！本少也是寻人！”这位少爷顿时神采奕奕，仿佛找到了知音。
　　顾见春瞥见他眼中异彩，虽不明所以，仍接道：“确是缘分。”

　　石溪却兴致盎然接道：“其实，本少此行，是为追捕近来名震江湖的盗剑女贼夜来！”
　　顾见春眉梢微动——倒真是巧了...

　　然而听那石大少爷侃侃而谈，却半天没入正题，更是连半点线索都没提及。
　　“如此这般...可惜今次又扑了个空，多亏二位搭救，否则本少真要葬身恨水山庄了...”
　　小辙闻言，当即苦着脸哀告：“呸呸呸...少爷，可别再说这晦气话了！待雨停了，咱们就启程回曲州吧？”
　　石溪却不以为意：“急什么？瞧这秋雨绵绵的...你不是畏寒么？若将你淋坏了，谁给本少打理行装？”
　　“少爷可真是体贴...”小辙不禁憨笑。
　　——他哪知自家少爷又是另一种想法，眼下正暗赞天公作美，巴不得多在赵姑娘跟前逗留片刻。

　　石溪侧身靠近追问：“那么顾兄可是找到线索了？”
　　见对方否认，他紧跟着问：“接下来有何计划？”
　　“应该会北上。”顾见春答道，他心中暗想，如今只能前往妙法寺碰运气了。

　　石溪兴奋击掌：“太巧了！我们主仆正要北上，不如同行？”
　　小辙刚要开口，就被石溪重重拍在后背，踉跄着把话咽了回去。
　　顾见春笑而不语，分明记得两人先前说要回曲城，此刻却选择看破不说破。

　　“我这书童记性差，竟忘了我们要去帝都，处、理、家、事。”石溪刻意加重最后几字，小辙无奈垂肩：“是小的记岔了，咱们确实要北上。”
　　“是也是也...”石溪满意颔首，目光灼灼望向顾见春。

　　“石公子。”顾见春正色道，“并非在下有意相拒。江湖险恶，今日这般危机恐非孤例。在下观公子气度不凡，必是世家子弟。若途中遭遇不测，在下实在担待不起。”

　　这话初听似是夸赞。石溪乐呵呵地咧了咧嘴，全然未觉弦外之音：“不打紧不打紧！在下虽初涉江湖，却也习得几分拳脚。顾兄不必多虑！”
　　小辙无奈扶额，老爷常说自家少爷心上少开一窍，今日看来此言非虚——他怎就半句机锋都参不透？

　　顾见春无奈地笑了笑，这位石家公子当真是心无城府。

　　“既如此，还是等她们苏醒后再议。”顾见春轻叹，尚未想好如何面对陈夫人。此刻断不能让她重返旧地，然恨水山庄之事......
　　唯今之计，唯有再探山庄。他眉峰微敛，已然拿定主意。

　　“如此甚好。”石溪颔首应允，见二人举止亲厚，料想是同门之谊。江湖女子独行多有不便，他素来守礼，自当待赵姑娘首肯方作打算。

　　“顾呆子...”边上传来气若游丝的轻唤，原是赵青木悠悠转醒。要说多亏顾见春内力深厚，所修上乘功法宛若灵药，此刻她支身坐起，容光渐复，眼中尚有几分迷蒙。

　　“可觉不适？”见她醒转，顾见春终于暗松一口气。毕竟是医仙之女，他可不敢有半点差池。

　　“无碍，只是...”
　　她话音轻柔，犹似娇嗔。原是醒时便见这青衫剑客始终守在身旁，她忽忆起幼时染疾，爹爹亦是这般守在病榻旁照料...这般想着，不觉又添上几分往日的撒娇情态。
　　哪知她目光一转，陡然瞥见旁侧尚有旁人，忙轻咳两声，故作正经道：
　　“有些渴了。”

　　顾见春当即起身应道：“我这便去取水。”念及来时路旁恰有清泉，说着便要往林间去。

　　石溪逮着机会，忙回头道：“小辙，你随顾兄同去！”

　　“啊？我？”小辙瞠目——分明半刻前少爷还拦着他，不让冒雨出门，怎的忽又改了主意？”
　　“聒噪！要你去便去！”石溪连推带搡将人往外赶。
　　亏得小辙眼珠骨碌一转，会过意来，撒腿便追着那袭青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