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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龙猫 ...

  •   幼安的父母,当初找了一位语文老师给她起名字。
      那位老师很年轻,生前写过许多诗歌,从古文诗写到现代诗,但未曾给人看过,直到他死前才被人翻了出来。那时人们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却大隐隐于市,不愿显山露水。
      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为一个小女孩取的名字:幼安。
      因为那位诗人喜欢辛弃疾,遂以他的字号为她取名。
      幼安的父母很豁达,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跟父姓并无大碍,只求有个洁雅的名字伴她度过一生。
      她的父亲是一个老实的油漆匠,他勤勤恳恳地工作,披着一身染得五颜六色的工作服抚养幼安。
      她的母亲是一个精明的小妇人,她煮得一手喷香的饭菜,不辞辛苦地照料父女二人。
      一家三口在一个小镇上平淡地度日,就像《岁月神偷》里面的剧情一样。
      但幼安并不外向,不受同学们的欢迎。
      上幼儿园时她就是这样,看到陌生人会害羞,把头埋在妈妈怀里。
      上小学时她变得更害羞了,就算是对同桌也不敢和他们说很多话。她就这样,一学期下来和这个同桌说点话,到了下学期和新同桌说点话,然后偶尔看着曾经的同桌们一起玩耍,自己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发呆。
      学校里经常有人被欺负,但她不被列入那些校霸的欺负名单里。因为她相较于同龄的小孩长得要高很多,他们对她也提不上多少欺凌的兴趣:没人和她顺路回家,没人记得住她姓什么,没人和她作伴。
      直到上小学六年级时,她才结识了一个朋友。
      那天她放学回家,走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看见了一个小男孩被欺负。她只想绕过他们,悄悄地走回去,不愿生事端。可那条小路很窄很窄,最多容三个人并肩前行。她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却被一个男生拦住了。
      “站住。”
      那个男生比她矮了几厘米,跑到她前面微仰着头看她。
      “书包里有什么?”
      小幼安吓傻了,她呆呆地站着,不敢说话。
      黑压压的乌云笼罩了小镇上方,陆空之间的一切都变暗了。
      “把书包给我。”
      那个男生自认为酷炫地甩了甩刘海,他不知道这样做很搞笑。在那样一座小镇上,很少有家长懂得打扮自己的小孩,于是街上的痞子那一套低俗的穿搭成了学校里的小痞子争相模仿的对象。
      如果上天眷顾,此刻应当有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玛丽苏男生出手相助,然后女主角就这样和男主角完美邂逅,展开一段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恋爱——可生活并没有那么美好,那几个校园恶霸直到遭受社会的毒打前都会为虎作伥。
      “你耳聋了?把书包给我。”
      其中一个恶霸制止了那个男生,仿佛颇有些垂涎小幼安可爱的脸蛋。
      “不给我们也没关系,让我们挨个亲你一口就行。”
      “不要啊。”一个小小年纪就有很深的黑眼圈的男生说道,“你们不认识这个女的吧?我听说她是个智障,别人跟她说话都没反应的。小心亲了以后嘴巴烂掉。”
      那个要抢她书包的男生立即松开手,露出一副难看的表情。
      “好恶心啊。快走,我得去洗洗手。”
      恶霸们再踢了几下那个小男孩,闹哄哄地离开了。
      阴暗的天空炸开了一记惊雷,落下了几颗稀疏的雨点。
      “对不起啊。”
      小男孩走到幼安身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把雨伞,为两人撑开。他比她矮了好多,好像矮了快一公分,把手举得很高才能让雨伞遮住她。
      “我爸说今天会下雨,还给我穿上了筒靴。我本来都不信他,原来真的会下雨。”
      幼安想哭了,但又不敢在陌生人面前哭,她憋得好难受。
      “你居然不哭诶,我还以为女孩子稍微受点委屈就要哭鼻子了——”
      “那是因为你在这里啊!”
      她哇地哭了出来,就像大坝决堤一样洪水奔涌。
      小男孩愣住了,他是见过女生哭泣,但从没见过一个女生哭得如此痛苦,而且就站在自己面前。
      “别哭呀,我就逗逗你。”
      他慌忙脱下筒靴,从里面掏出了一张二十元钞票。
      “刚刚他们有个人掉下来的。”他摇了摇那张二十元钞票,“我其实是自己倒在地上的,这样他们就没看到钱掉了。。”
      雨势凶猛起来了,整个小镇都是沉重的落雨声。
      “走吧,我带你去吃麻辣烫。”
      幼安摇摇头,自顾自地哭泣。
      “我都跟你道歉了,怎么还要哭啊,真烦人。”
      他将伞把塞到幼安手里,独自跑走了。
      她看见滂沱的大雨淹没了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幼安平日里唯一的乐趣是看电视里的卡通节目。
      昨晚十点,有一档卡通节目在放《龙猫》,她看到一半妈妈过来催她睡觉。她软磨硬泡,再三恳求,才让妈妈同意她看完。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为了某事熬夜,相对于长大后许多次熬夜要更有意义。长大后她回想起来,原来在自己小时候有个男生因为害羞把伞塞给了自己,然后仓促地跑走。《龙猫》里面那个小男孩也是这样。
      幼安撑着那把陌生的雨伞,抵挡住了一路的风雨。她听着雨水打在伞顶的声音,不自觉地感到安稳。慢慢的,那把伞有了她的温度。
      她回到家后没有告知爸妈在路上发生的事,他们问她伞是谁的。幼安答说同学借的,明天还给他。
      于是,父母仍以为一切安好,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也会因为一些琐碎的事烦恼,但却享受着平凡的幸福。
      吃过晚饭,幼安又坐到了电视机前,那档卡通节目即将播放《飞屋环游记》。她很早之前看过一遍,但她还想再看一遍: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冒险。小男孩的气球飞到了阁楼上,而天花板中间破了一个大洞,要想拿到那个气球,必须踩在横置于大洞的一根独木板上,踏着独木板从这大洞的这边走到另一边。要是踩空了会从阁楼上掉下去。
      ‘就在那里,去拿吧。’
      她推了他一把。
      小男孩鼓起胸膛,走到了独木板上——然后独木板被踩断了,他一声惨叫从阁楼掉到了一楼,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镜头一转,到了夜晚,小男孩的右手臂围了一圈石膏。他坐在床上,怀里搁着一本冒险书,打着手电筒津津有味地翻看。他不知道有一颗气球吊着一根树枝,从他窗外缓缓飞进他的卧室。”
      看到这里,小幼安总会把自己代入进去。她会幻想自己是那个小男孩:
      “那根被气球吊着的树枝撞到了他绑着石膏的右手臂,使他痛叫了一声。就在这时,那个小女孩披着一身月光,从窗口爬进了他的卧室。

      ‘嘿,小子!我想着你可能有点闷,就带了点东西要给你看。’
      两人在他的房间里搭了一个小帐篷,借着微弱的灯光小声说话。
      ‘我即将要给你看的东西,从没给任何人看过。这辈子,都没有!你得发誓不会告诉其他人。在胸前画叉叉发誓,快!’
      小男孩连忙照做,在胸前画叉叉发誓。
      小女孩见他情愿发誓,于是把她藏在身后的宝贝书本拿了出来,好像一个女巫一样念咒语般说道——
      ‘我的探险日志!’”
      幼安好希望也有个女孩或者男孩在深夜爬进自己的房间,一起搭个帐篷,压着声音,兴高采烈地悄悄说话。她们会计划未来要开飞船去某个地方冒险,抓大脚兽,养一堆狗,站在悬崖峭壁看汹涌激荡的瀑布垂直飞泻三千尺,俯视山谷深渊里的险恶,弥留之际便葬在原始森林里。
      幼安怀着这种幻想,睡了一夜甜美的觉,没有做梦。
      次日上学,很普通很平淡的一天。上课,下课,喜欢的课听得很认真,不喜欢的课耐着性子听,放学。
      她又得走那条小路了。
      她来到那条小路,远远地看见了昨天的那个男孩。他蹲在草丛边上,手拿一根细棍子抽打着草丛。
      她走到他身旁蹲下去,从书包袋里拿出雨伞,放到了他身前。
      “谢……谢你。”
      “可算来了。”
      他把棍子扔到一边,捡起雨伞放进了书包。
      “这个你要吗。”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只木雕,把幼安看呆了:一只龙猫木雕。
      “我爸给我做的。”
      除了父母之外,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送礼物。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快拿着呀。”
      他把龙猫塞到了她手里。
      “谢……谢你。”
      “谢……谢你。”他调侃道,“你是不是结巴呀?谢……谢你。”
      “没……有。”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没……有。”
      他的笑意掩饰不住了。
      “没……没有。谢……谢你。原来你是个结巴呀?”
      “我不是。”
      她的声音又高了一点,但还是比较细弱。
      “真的吗?你再说两句试试。”
      她忍不住了,大叫道:
      “我不是!”
      他愣了一下,挠挠头说:
      “好好,不是。我错了,对不起。”
      “没关系。”
      幼安见他道歉,语气和缓了一些。
      她好像不那么害羞了。
      “你家是不是走小公园那边?”男生问道,“我好像在那附近见过你。”
      “嗯。”
      “那你现在要回家吗?”
      “回啊。”
      “那一起走吧。一个人走好无聊。”
      “好啊。”
      两人遂一起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今天没有下雨了,空气清新,晴空万里,呼吸中带着阳光和煦的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幼安。”
      阳光下有一高一矮两个人,一长一短两个影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每天都吃什么呀,长这么高。”
      “吃饭呀。”
      “我也吃饭啊,为什么我没你高。”
      “不知道。”
      “你知道怎么才能长高吗?”
      “不知道。”
      时间的流逝总是不受人控制,和仅有的朋友聊着聊着就得分开了。
      夕阳羞答答的,落下了红灿灿的霞光。
      “拜拜。”男生继续往前走。
      “拜拜。”幼安到家了。
      她要妈妈把龙猫串成一条手链,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这是谁的?”妈妈问道。
      “别人送的。”
      “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
      妈妈狐疑地看着手里的龙猫木雕,心想这是不是代表自己的女儿要早恋了。
      “明天带他来家里玩玩吧。”
      她把龙猫捏到眯成一条缝的眼前仔细观察,仿佛科学家在观察实验样本。
      “你还没带朋友回家玩过呢。”
      “好。”幼安答道。
      妈妈暂时把龙猫放进袋子里,至于它是否有重见天日之时还得看明天那个男生的表现。
      “好什么好?”
      到了明天,学校里,幼安告诉男生后,他惊讶道。
      “我没去过别人家里啊。”
      “哦。那我回去和我妈说,你不想来。”
      “不要啊,你说得就好像我嫌弃你们家似的。”
      “那该怎么说?”
      “就说我感冒了,要去打吊针。”
      “哦。”
      “那就明天再来吧。”
      到了家里,幼安告诉妈妈后,她说道。
      一个小女孩的谎言在这位活了半辈子的女人眼里看来不堪一击。
      妈妈开始揣测那个男生了:为什么他要撒谎呢?自己的女儿长这么大还没撒过谎,和一个男生相处竟还学会了撒谎?不过,还是得见其人后再下定夺。
      “明天他如果还要打吊针,你就带妈妈一起去医院看看他。”
      她说这话时居然是微笑着的。那笑,藏的不是刀,而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对自己女儿的男朋友的审核,一种改革开放后的精明,一次碾压性的对抗:和老娘斗,你俩都还嫩了点。
      “看什么看呀?我又没有真得病。”
      又到了“明天”,男生叫苦不迭。
      “你妈怎么这么多事儿啊,还要我去你家玩。”
      “不准你这样说我妈。”
      “好好,不说。”
      他咬着大拇指,思考着对策。上策:哪里有上策?我想不出来。下策:硬着头皮去吧。
      于是乎,幼安家里,餐桌四位,三菜一汤,两大两小,开始吃饭。
      妈妈先夹一筷荤菜到男生碗里。
      “我吃不下,阿姨,刚刚才打完吊针,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去。”
      “真可怜,要不要喝点汤啊?阿姨做的汤可好喝了。”
      “不用了,阿姨。”
      “还是喝点吧。”
      她一边给男生舀汤,一边和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生还是没有吃那块肉,作了回答:
      “江阳。”
      “阿姨叫你阳阳可以吗?”
      “可以呀,阿姨。”
      “阳阳会做木雕呀?”
      “我不会,那是我爸做的。”
      “哦——原来是江师傅的儿子。”
      她指的是小镇上唯一的木匠。
      “听说他儿子学习成绩很好啊!阳阳,前几天期中考试,你考得怎么样呀?”
      “忘了。好像在前十吧。”
      “班级前十吗?”
      “年级。”
      “年级啊?真好!”
      妈妈这次的笑容是真情实意的了。此乃标准的姨妈笑。
      “我家幼安成绩一直都不太好。你俩虽然不是同班同学,但既然是朋友,就多帮帮她好不好呀。”
      “好呀,阿姨。”
      “你的手背给阿姨看看,昨天打了吊针,今天也打了吊针,是同一只手吗,痛不痛啊?”
      江阳心里仿佛有群鸦飞舞,乌漆麻黑的一大片,慌地失去了阵地。
      “不……不用了,阿姨。没事的。”他赶紧把手收到桌下,“男孩子打点吊针……没……没事的。”
      “真坚强。”
      其实,幼安妈打一看到江阳进门就知道他俩没有早恋:江阳比幼安矮了那么多,相信自己女儿的眼光会高——一点。
      不过,那也是在得知他的学习成绩之前。果然人不可貌相。
      “快喝点汤。”
      她由衷地关心道。
      “好……我喝一点。”
      江阳觉得,幼安她妈好恐怖。
      “好喝吗?”
      “好喝。”
      他点点头。
      幼安爸坐在一边,和平常一样不急不慢的吃饭。他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会早恋呢?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张餐桌上,有四个人,分别活在四个世界里,谁也不懂谁。两个小孩完全不知道,原来吃顿饭还有这么多玄机暗藏。
      “阳阳,以后多来玩啊!”
      吃完饭后,江阳解脱了。
      “好的,阿姨!”
      “终于出来了。”
      他对幼安说。
      她妈要她送他一段。
      “你妈刚才说要看我手背,我人都傻了。”
      “谁叫你撒谎的?”
      “难道你从没有撒过谎吗?”
      “没有。”
      “那你以后可以多跟我学学。”
      “我才不跟你学。”
      “你妈都说了,要多跟我学。”
      “那是跟你学习读书啊,又不是什么都学。”
      “你现在可是我的徒弟,对我说话得放尊重点。”
      “谁是你的徒弟啊?我才不是。”
      “那你要和我学吗?”
      “学。”
      “既然要和我学,不就是徒弟吗?”
      “我……”
      “快叫声师傅。”
      “去死吧你。”
      “你好凶啊。你昨天不都说话很小声吗,怎么过了一天就变脸了?”
      “谁叫你这么损?”
      “谁叫我,谁叫我,老是谁叫我。我自己叫我自己:江阳、江阳、江阳!”
      “你疯掉了吧?”
      她被他逗笑了。
      “原来你也会笑啊?我还以为你不笑呢。”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一起笑。有的时候我明明想笑,但就是笑不出来。”
      “这是不是一种病啊?”
      “你才有病。”
      “就送到这儿吧。”
      “哦。”
      她停了下来。
      “回去啊,站在这儿干嘛?你还想目送我离开?”
      “我才不想呢。”
      她转身回家了。
      夜雾如梦如幻地飘了起来,田野上飞舞着星河般的萤火,随着晚风忽明忽灭地穿梭在暗空下。
      他和她都觉得生活不一样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龙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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