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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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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民国伊始,北洋政府已然成立,军阀割据,豺狼当道,乱象丛生。底层人们还在战火中求得一房苟存,上流社会依然是琉璃酒场,纸醉金迷。
我叫安霁,海外留学过的我有一份灿烂的履历,就任了北洋政府某高官的私人律师。表面上,我帮恶势力干了不少坏事,是报纸上文人口诛笔伐的对象。但实际上,我是国民党安插在袁世凯身边的间谍,窃取北洋政府的机密文件是我的一手好活。
自从袁世凯称帝后,组织成员们义愤填膺,积极组织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革命活动,其中以宋教仁先生组织的政治活动风头最盛。可前不久,传来了宋先生在火车站遇刺的消息,各大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南京人心惶惶,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近期我的手也不自觉干净了不少。
而刚刚,我收到一条来自北洋政府的临时紧急的差遣,让我即刻启程帮他们去摆平他们在上海刚留下的烂摊子。
啧,一个私人律师当的跟妈一样。
此刻,我正一边腹诽,一边飞奔前往火车站。我跑向列车,突然一滩咖啡从右侧泼在了我的衣裙上,我正要口吐芬芳,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出差是假,这是哪来的女的?!”
我转头一看,一个贵太太模样的女子,一副怒容,手里拿着一个空咖啡杯,对着一对男女,那男人身形正躲向一侧。
为了赶时间,我只能暗叹倒霉,终于在最后一刻跳上了列车。
不愧是一等包厢,安静而处处显着华贵,上车后立即有列车员为我提行李带我去房间,到了门口,他递上行李,低着头,彬彬有礼道:“小姐,请。”
我拿过行李进了房间,感到很满意,便换了衣服去餐车用餐。
餐车里似乎已经到齐了人,我不是热衷社交的人,且鉴于身份,更是刻意低调,便径直坐了一个位子点餐。
这时,却有一位身着旗袍的女子笑眯眯地坐到了我对面,一看衣服质地,便可知是个贵太太,她客气地问:“您是安律师吧?”
“是,”我又补了一句,“您有什么事吗?”
女子一喜,又显客气了几分:“久仰您的大名,您的庭审胜率有九成有余,我是沪商明家的太太,近来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惹了祸端,需要请个律师,我一直愁没个好人选。今日一见你,真是意外之喜。请您帮帮忙吧,诉讼费不会亏在您的。”
不知我那上司给我留的烂摊子有多少,我不能给明确的答复,也只能客气的说:“您先留个联系方式吧,若是有时间我便来。”
“好,好。”明太太喜笑颜开,向一旁的自家侍从要了张便条与笔,写了联系方式给我,又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这是从家里带的鲜花饼,安律师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我欣然接受,向她道谢。
明太太笑着点点头,带着侍从走了。
不一会儿,列车员为我带来的餐点,我静静地用餐,忽一抬头,却见一个啤酒肚、戴金链子的中年男人端着两只高脚杯,笑着站在我桌前:“久仰安律师大名了,可否喝一杯?”
不料我这么有名,看来这段时间干的“坏事”是有点多了。
不过这位我倒认出来了,是上海滩有名的金融大亨金爷。
我笑着问候一声:“金爷好。”接过酒杯,小抿一口,一阵火辣辣的苦涩烧过我的舌头,我表情都绷不住了。这是…放了多少芥末?我立马拿起我桌上的水,猛灌几口。
金爷却大笑起来,我意识到我被调戏了,不禁有些恼火。
这时,旁桌的一个穿着长大衣的年轻男子似是刚吃完餐点,擦了嘴巴,端着一杯红酒,低头经过,他猛地撞上捧腹大笑的金爷,只见红酒全泼在了金爷身上。
金爷一惊,顿时火冒三丈:“你干什么?!”
那年轻男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竟是淡淡的:“不好意思。”
继而他懒懒的一抬眸,看向金爷:“金爷雅量,应是不会小事化大的了。”我有点愣住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像一片镜湖,不起半点涟漪。
金爷气得脸通红,却也不便发作,闷哼一声,眼不见心不烦地走了。
他也欲要离开,我忙说:“谢谢。”
男子摇摇头,抬脚走过,经过我身边时,却又似想起什么,顿住了,我耳边一句轻轻的:“好久不见。”
我一回头,已是背影。
确实好久不见了…临初。
我拿着鲜花饼回到房中,一阵疲惫与困意袭来。
好困啊…我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是过了多久,一阵刺痛感传来,我猛地惊醒。
却见我坐在一辆黄包车中,眼所及全是车水马龙的南京街道。
嗯?
我的头隐隐作痛,是做了个梦吗?
“小姐,到了。”前面的车夫突然停下,我一愣,望旁,竟是火车站。我看到自己手上攒着的火车票…对了,我还要赶火车呢!
我付了钱,跳下车,一路狂奔。
忽然,一滩咖啡泼在了我的衣裙上。“我就知道出差是假,这是哪来的女的?!”我抬头,一个一脸怒容的太太在泼自己出轨的丈夫,丈夫却躲开了。
我只能自认倒霉,在最后一刻越上列车。
“小姐,请。”彬彬有礼的列车员…“您是安律师吧?”笑眯眯的明太太…“久仰安律师大名了,可否喝一杯?”我的舌尖一片火辣的苦涩,猛灌几口水,金爷得意地大笑…一杯红酒泼了,“不好意思”,那一双眼睛…“好久不见。”
我回房,头痛欲裂。
这是什么?预知梦吗?
无法控制的,突如其来的倦意淹没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又是一阵刺痛感,我猛地睁眼。
“小姐,到了。”前面的车夫停下了,望着我。
我看向手里的火车票:“???”
…第六次。
我表情麻木地往列车狂奔,时不时看一下手表。
5时59分38.37’秒。
我猛地按住左旁那个正要侧身的后背。
“我就知道出差是假,这是哪来的女的?!”
一杯咖啡正重要害地泼在了我左边男人的脸上。
我匆匆落下一句:“狗东西有种别躲。”
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下,我跳上了列车。
整理了行李后,我来到餐车,刚一踏进,不禁扶额。啧,我来这里干什么?本来打算这回什么也不吃的。
在前几次循环中,我发现一在列车上睡着就会有下一次循环,而我怎么也保持不了清醒,我意识到:我被人下药了!
也不知道是谁下的药,我决定干脆什么也不吃,我可不想重来了。
于是,我又坐到那个位子,只点了一杯水。
明太太突然笑眯眯地坐到我对面的位子上:“您…”
“我是,”我立刻答,又补上,“林太太是想请我当辩护律师吗?到了上海,我一有时间就联系你。”
明太太有些惊讶,却也连忙点头称谢,并且再次向我推了他们家的鲜花饼。
“您真是太客气了。”我接过,把它搁在一边。
明太太走了,我生无可恋地喝着白开水,轻轻用指尖敲着桌子。
“久仰安律师大名了,白水有什么滋味?要不要尝尝好酒?”
来了。
我抬头,对金爷展颜一笑:“也久仰金爷的大名了。”
碰杯,我假啜一口,惊喜又满足地笑了笑:“金爷这酒,当真是好酒呢。”
那老头的表情,由嫌恶的恶作剧到几分错愕与困惑。
“金爷怎么不干呐?”我故作疑问,“莫非看不起我?”带着几分嗔怨。
老头犹豫片刻,举杯喝了一口,立刻呛得昏天黑地,抓着列车员要水,其间还不忘骂着“小贱人”。
我捂着嘴笑,暗暗翻了个白眼,突然注意到旁桌——临初抬头看向我,那个表情,有些错愕,又有些——惊喜?
我做好表情管理,向他点头问候,便出了餐车。
回到房间后,什么也没吃的我果真没了那倒头就睡的本事,窗外已是暮色沉沉,我坐着看书打发时间,看了十几页,便想出门上个厕所。
我打开房——一愣,临初站在走廊上,对着我的房门,不知是站了多久,见我突然开门,也有些讶异。
“临初?”我看着他,“你有事吗?”
他走上前来,默了一下,开口道:“我见你在餐车上就喝了一杯水,不饿么?”我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一个慕斯蛋糕。
我心语:是真的人都要饿没了。
但我仍没有落下礼节,笑着接过道谢。临初点点头,说了一句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临初是三年前与我同一批出国的留学生,那时大家满腔热血,踌躇满志,纷纷响应“师夷长技以制夷”,我学法,他学医,虽是同一个院校,但印象里,临初不是话多的人,我与他也道不上很熟,却莫名其妙的,那时候,大家总开些若有若无的玩笑…
我提起蛋糕一看,正巧是我最喜欢的巧克力慕斯。
唉,秀色可餐啊。
思索片刻,我觉得临初不像是要害我的人,况且,这是从前循环中从未出现过的情节,好吧,主要还是我太饿了…总之,我吃了蛋糕,却也无大碍。
我不敢入睡,只怕睁眼又是重来,只能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乱七八糟的想些事情。
突然,一见刀光——
我几乎要跳起来,猛地握住那只手,将那人手腕一翻,横踢一腿,用刀抵住那人的脖子。
这么弱?
那人不动了,我却仍是后怕,心在胸膛里狂跳不止。我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你是谁?”
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我根本不是在列车上一睡觉就进入循环,我是被人杀了!
一想到这么多次死在这么一个弱鸡手上,真是太耻辱了!
那人没有说话,我把灯打开。
只见是一个学生样貌的男青年的脸,他愤愤地盯着我,我再次问他:“你是谁?”
他终于开口:“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你不一样。”
我:“我知道,你打不赢我。”
男学生嫌弃的轻哼一声:“那又怎样?至少我是中国人,而你是卖国贼!”
我一征,心中不由哀叹:间谍这工作可谓风险高,还要背负汉奸的罪名!
那男生继续说道:“你就是北洋政府那群走狗的狗!”
我被他噎的不轻,只得转移话题:“你怎么溜进来的?”
他:“我是学门锁设计的。”
“…”我叹一口气,“你杀我有什么用,我死了即刻便有新的律师顶替我。小兄弟,你一腔热血,但不要盲目冲动。”
“谁要杀你了?你够格吗?”男学生一脸惊奇,“我只是想捅你一刀,给你点教训,也提醒提醒北洋的狗。”
天呐!这娃!谁知道你捅错了地怎么办?
我默了默,问:“你是房客吧?”
“是,我在餐车上看到你,就决定这个计划了。你要告我就告吧,我不怕!”这小子眼里的怒火似要烧出来,挺着一副傲骨。
“谁要告你了?你也配?”我把他推到门口,收起刀,“滚滚滚,刀我没收了,小屁孩玩什么刀!”
他有些错愕,愤愤的嘀咕了句什么便走了。
我满足地躺回床上,自以为无后顾之忧,可以好好睡觉了。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谁啊?我没来由的有点烦躁,难道是林初?这么晚了干什么?算了。我前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了,在静静的夹杂着隐隐列车隆隆声的包厢里,有些突兀。
我按住门把手,一瞬间动作却在空中停留了。我犹豫了片刻,打开门,探出身去。
走廊上没有人。
突然,一双手掐住我的脖颈,窒息感顿时充斥了全身,我死命的抓开缠在脖颈上死神的铰链,却是片刻未移!
挣扎无力,我眼前一黑。
隆隆隆——
我猛地睁眼,大口喘着气。
面前的列车员奇怪地看着我,我一看身后——我刚刚上车,车已经开了——已经不能下车了。
“我自己来就行。”我走过列车员,踩着高跟鞋快步走到我的房间,经过门口时,身子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这一次,我连餐车也不想去了,夜里,那个男学生果然没来了,黑暗中,我靠着门坐着,双手环住膝盖,盯着列车行进的隆隆声,和更清晰的心跳声。
“咚咚咚”
我的指尖不禁一颤,攥紧了我的裤脚,用后背用力顶着门。
“咚咚咚”
敲门声规律的响了不知多久,在寒冬腊月的天气,冷汗已经浸湿了我的背,最后,它终于淫没在暮色里。
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几乎是爬着扑进被子里,想尽快入睡,忘记这一切,可无论如何也无能为力。
又不知是许久,突而一阵刺痛从腹部传来,我惊得睁眼,嘴中即刻涌入一阵辛甜。
月光从窗口如泻洒下,一把匕首泛着冷冷的光,从上由下——
一剑穿心。
妈的,我又死了。
再次睁眼。
“小姐,请。”列车员站在我的房门口,彬彬有礼地递给我行李。我接过后,他便快步离开。
我进入房间,坐在床上。
我意识到这个房间真的不是个睡觉的地方。我晚上不能睡这里,我心里默想。
我起身,前往餐车。
“您是安律师吧?”林太太堆着笑脸坐在了我对面。
“是啊,”我也殷勤地摆出笑容,“您是明太太吧?”
明太太有些讶异,又露喜色:“没想到安律师居然识得我。”
于是,两人言笑晏晏、谈天说地,我完美诠释了这两年在风生水起的名流社交场上学到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社交本领。
“…还竟有这不公的事,”我蹙着眉,面带同情的握住了明太太的手:“您放心好了,都包在我身上!”
“太感谢了,安律师,您真是个好人。”明太太感激地望着我,眸中晶莹闪烁。
“只是,我也想请您帮一个小忙。”我看着她,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您要是有些需要,就搬到阿香的房间好了。”明太太站在房间门口,看了看身旁的侍从,
再望向我,笑着说:“没想到安律师也怕黑呀。”她难得揶揄了我。
阿香是一个和蔼能干的老妇人:“安律师想来就来吧,只是我晚上睡得沉,会有些鼾声。”她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也睡得沉啦。”睡觉是次要,保命是重要。
过不久,我便抱着被子走出房门。一转头,便是林初有些错愕的脸。
“林初?”我看到他瞥向我手上抱着的被子,解释道:“哦,我换个房间睡。”
他了然,提起手上的袋子:“我见你在餐桌上就喝了一杯水,不饿么?”
都忘了还有巧克力慕斯了。
我喜形于色,向他道谢。他接过我的被子,送我到阿香房门口后便离去。
夜里,我睡在阿香的房间里。怎么说,确实“有些”鼾声,没有睡着,但是心里是踏实不少。
我翻身,正想换个睡姿。等一下——…那是什么?!
我抬起一脚,重重踢在那人的胸口,那个黑色的人影向后踉跄起步,我光脚落地,不一会儿,我们便短兵相接。
TA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难道…是临初?还是…凶手也在循环里?
他的出手很轻,几乎没有声,但力气很大…是个男的!
身手不凡,但太不公平了——
一把匕首狠狠插入我的要害。
睁眼。
我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房间里。
不行!循环开始的时间在一次次的推迟,再这样下去,最后一次循环会与我被杀的时间重合在一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到底…是谁?!
是临初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不是他,凶手一定也在循环!到底是谁,要这样把我千刀万剐?!
不,不…不,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我心中一阵颤栗,冲出房门,快步走向餐车,扯住列车员,我的理性在一次次血肉模糊中濒临崩溃,发疯似的朝他喊:“快让我下车!快让我下去!有人要杀我!”
泪水决堤,我用力摇着他,哽咽道:“有人要杀我!求求你…快让我下去!”
列车员小哥一脸惊慌,颇有些不知所措,帽子都被我晃歪了:“小姐,您先冷静,这才刚开车了…怎么能下车呢?”
在一片惊异的沉默中,我慌了神:“不不…求求你,在最近的站点!让我下去!求求你!”
我不想再死了!求求你!
列车员更加无措了:“可是最近的站点,还要到无锡呀…"
一瞬间,我的心似落入了冰窖中。
餐车里有人看不下去了:“哎小姑娘,怎么这样为难人家呢…”
突然,一个人冲了出来,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把我的身子转了过来:“谁要杀你?”
是临初。
我看着他,茫然的摇着头,泪流满面:“我不知道…”
最终,我被临初送回了房间。我呆呆的坐在沙发上,临初蹲在我面前,有些急切,又有些犹豫,最后开口道:“你是不是在循环里?”
我的身子不自觉颤了一下,眼睛望向别处,没有说话。
临初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在循环里,恐怕比你还要早。每晚我在列车里一睡着,就会进入下一次循环,即使我后来强制使自己不入睡,也会在某一瞬间失去意识。”
“那就是我死的时候。”我立马接上了话。
临初不置可否:“我才知道,你是这样进入循环的。”
我低下了头。
临初起身,走到房门前,按上了门把手。
“无论如何,”他微微偏过头,看向我,“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旋即便出了房间,留下怔愣着的我。
突然记起那些在康桥的柳条温柔摇曳的日子——第一次听到临初的名字。
“他在暴雨天忽然被朋友喊出去,在康桥的暴雨里傻站了半个时辰,才问朋友是来干什么,朋友说看彩虹啊。”
当时,我咯咯笑了一天。
不久后识得他,打趣道:“你后来见到彩虹了吗?”
他转头看向我,没有表情,眸里的镜湖却猗起了许多水纹:
“看到了啊。”
夜晚,我躺在床上,数着月光下斑驳的树影,等待着既定流程:青年男学生,敲门声,刺客。
但是不知是等了几个时辰,没有男学生,也没有敲门声,这时门外却出现了拳脚相碰的声音。
我起身打开门,竟是临初与那个列车员缠斗在一起!
“快跑去别人的车厢里…!”临初注意到了我,抽出间隙朝我大喊,即刻便没了声音。只见列车员抽出了刀柄,一刀一刀地捅着他的腹部,血一滴一滴的溅在了我的脸上,像刀一样刮着我。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我没有跑,而是走上前去,一脚踢开列车员。
列车员往侧倒,紧接着又站起来,用杀红了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我。
“你要杀的不是我吗?”我的语气有些挑衅,“杀我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列车员满脸血污,刀尖躺着血,他用手摩挲着,眸里布满血丝,一步步朝我走来,笑着,像个嗜血的怪物:
“勿北洋者,杀无赦。”
刀抬起,一击毙命。
再次睁眼。
头痛欲裂,发现自己站在走廊上,应该是去餐车的路上。
不行…再这样下去…
紧接着,突然想起什么,我快步走到餐车门前——那个人静静的坐在窗前,用着餐。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我的脸上浮出欣慰的笑意,缓缓走过去:“临初,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临初抬起头,平日没有表情的脸上罕见的起了波澜,站了起来,显得十分意外,又隐隐带着雀跃:“安霁?”
我抱住他:“上一次循环,谢谢你。”
临初的表情,又再次如常,却又有些困惑,耳尖微红:“什么循环?”
我一怔,难道临初不在循环里了?
是了,在上一次循环,他已经死了…他不在循环里了,又只剩我一个人了——不,还有一个人。
不能再扯他进来了。我默想。
松开手,我对他笑笑:“没什么,有些日子不见了。”
临初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你吃什么?我请客。”
“不了,”我婉拒道,“还有些事,再来找你好了。”
语毕,我便走向正在工作的列车员,嫣然一笑:“列车员先生,我房间的水管好像坏了,你能去看看吗?”
列车员低着头,看不清帽檐下的神情:“小姐带我去便是了。”
我带列车员走出餐车,心里不禁自嘲。
是啊,我早该怀疑他。如果说当时青年男学生可以进我房间,是因为他学的门锁设计,可以轻易开锁的话,那还有可以进我房间的,不就是有所有房间钥匙的列车员了吗?
走到一个转角,身后的列车员阴沉沉的开口了:“小姐,您的房间恐怕不在…”
语未结,我即刻旋身,掌心锁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在墙上,同时,扯下了插在鬓上尖利的银簪,堪堪抵住他的喉咙,吝惜着声音说道:“杀了我这么多次,也该让我爽一回了吧。”
列车员一脸惊慌,脸上的肌肉好像都在颤,一动不敢动:小姐,您在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
“别给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银簪又进了几分,“你以为,你为一个每天只想着当皇帝这样的黄粱美梦的人卖命,很骄傲吗?”
列车员低下头,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我冷笑一声:“你最好把袖子里的刀子给扔了,你说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簪快?”
列车员一咬牙,一把匕首掉了下来。
“袁世凯窃取了革命成果,先不说他把北洋政府整得乌烟瘴气,竟还为了□□卖国卖民,各种兵灾让百姓避之不及,可谓卑劣不堪。”我强忍着喷涌的怒火,“若知当今如此,那些埋在黄土之下,当年为了革命抛家舍命、忘却生死的前辈们何能瞑目?”
列车员抬起头,呲牙咧嘴:“北洋说了,只要我杀够了你们国民党,就能破格提我,保我高枕无忧。倒是你,一个律师不好好当,竟还暗地里勾结暗道,损了多少北洋的利誉。”
“国都要亡了,民都要殃了,还在这里谈高官厚禄,”我心里冉起一阵悲凉,“你说我不配当法律人,你配当中国人吗?!”
他看有些不服气。
“想必你也很郁闷,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循环吧,怎么杀我都杀不死,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列车员见缝插针的说了一句:“什么循环?”
我没有理他,将银簪狠狠一用力:
“天不负我,我自不得亡。”
一剑封喉,血溅三尺。
我将列车员的尸体拖到一个角落里,见走廊没人,连忙快步进了房间,洗了血迹,换了衣服,将原来的衣服与那只银簪找了一个不显眼的麻袋装着,从窗口丢出了列车外,这才出房间,正好碰上了刚用完餐回房的明太太。
她一眼认出了我:“您是安律师吧?”
我点头问候:“明太太。”
她有些讶异,又喜:“没想到安律师竟识得我。”
我笑而不语。认识你八百年了。
她走向房门,殷勤地邀请:“安律师有空吗?来我房间喝杯茶如何?”
我想了想,不觉有不妥,变应了下来。
阿香为我们沏好了茶,便出去了。
明太太客气地问:“久仰您的大名,您的庭审胜率有九成有余,近来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惹了祸端,需要请个律师。我一直愁没个好人选,今日一见你,真是意外之喜。请您帮帮忙吧,诉讼费不会亏待您的。”
我耐心听完她的话,答到:“到了上海,一有时间我便联系您。可好?”
“好,好,”林太太喜而笑,又想起什么,将桌上盛着鲜花饼的盘子向我推了推:“这是从家里带的鲜花饼,安律师若是不嫌弃,便吃些吧。”
我看向鲜花饼。是哦,循环了这么多次,我都还没吃过鲜花饼呢。
“那我便不客气了。”说着,我拿起一个鲜花饼,放到嘴边大口咬了下去。
香酥的脆皮里包裹着的软馅——
明太太啜着茶:“不知这饼是否还合得安律师的胃口?”
肠子在绞断,心律在破碎,认知在麻木,视野在模糊。
那个蛇蝎妇人轻盈地笑着:“可是加了——上好的砒霜。”
一片黑暗与浑浊。
再次睁眼。餐车里。
一个身着旗袍的女子坐在我对面,客气地问:“您是安律师吧?”
我起身,椅子被我拉出一段尖锐的声响:“夫人,您恐怕认错人了。”回身便走出餐车。
“什么循环?”
我突然想起上一次循环时列车员疑惑的脸。
——循环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是不止一个人想杀我。
明太太也是杀手。看来睡在阿香房里的那次循环,其实就是她示意列车员我的藏身地的。
那么——
一个大胆的猜想,冒出我的脑海。
是夜,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黑压压的密林,忽而想起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不觉叹气。
“咚咚咚”
恭候多时了。
我拿起身旁的手电筒,前去开门。刚一探出身,我的脖颈便被缠绑住一阵痉挛。我咬牙打开强光,猛地向身后照去。
掐我脖子的手明显有了松动,我抓住机会大口呼吸一口空气,立马转头看身后。
那串金项链在白光下愈发闪亮。
手电筒被打掉,喉管似要被碾碎。
隆隆隆——
白光再次涌入。
“久仰安律师大名了,可否喝一杯?”金爷端着两只高脚杯,站在了我桌前。
我镇定住自己,扯出一个笑:“幸得金爷识我,只是近来品酒无味,便不奉陪了。”
金爷悻悻地走了。
我轻呼出一口气。果然,如果说杀手只有列车员和明太太的话,明太太杀我用毒药,而掐死我、刺杀我的都是男子,只能是列车员。但还有不可忽视的一点是,前几次循环我都被人下了安眠药。下药的人不可能是明太太,这样做对她来说只是多此一举,于是一来便是列车员了,药下在我在餐车吃的餐点里,或许后来循环里喝的水里也有,但剂量不足,不至于让我倒头就睡。
可若是列车员下的药,又与他的行为又有了矛盾。如果说他给我下药的目的是能够在刺杀我的时候,我不会醒来并反抗,那他又为什么要诱使我来开门把我掐死呢?他竟然有这个掐死我的气力,又何必下什么安眠药来刺杀我呢?如此一来,还有第三个人!
妈呀,我真是入了一个虎穴。我欲哭无泪。
北洋居然在南京—上海这一线养了一个杀手团,是故意让我坐这班车的!…也是,宋先生就是在上海火车站遇刺的…若不是我掐点上车,很可能连上车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冉起一股寒意。
不行,要离开这里,我一个人根本办不到。
从餐车回房,我便看书打发时间。但实际上,我时不时瞄一眼钟表,倒是什么也没看进去。
当分针一指向数字八,我便跳起来,丢了手中的书,去开门。
临初有些讶异,提着一个袋子站在门外。
我探头四顾,见走廊里没人。“临初,好久不见!”一把把他扯进了房间。
林初更讶异了,没有说话,却有些拘谨。
我也不等他说话,接过他手里的袋子:“给我的吗?谢谢你,我正好特别饿。”接着,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严肃道:“临初,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忙。”
他的表情再次如常,正色道:“好。”
这次换我讶异了:“我还没说什么事呢,你就答应我了?”
他默了默,似乎不知道答什么,最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还是一个冷场王…
临初对我间谍的身份并不惊奇,倒是很好说话,不过,还有一个硬骨头要啃。
满车斜月,我在墨色中度秒如年。
一线刀光——
我握住刀刃,起身,游鱼似的错开半步,轻轻一挑,刀柄便落入我的手中,转而架在来人的脖子上。
打开灯,便是男学生呲牙咧嘴的脸。
我把刀拿开:“小兄弟,你刺错人了,我不是你该刺的人。”
男学生一副愤慨的模样,瞪着我:“北洋的狗!”
我又被他哽住了:“实际上,我不是北洋的人。”男学生有些疑惑,眉头一挑。
我正色道:“我是暗插在北洋的卧底,国民党的人。”他扯了扯嘴角,闷哼一声。
妈的,我就知道不行。我闭眼,在心中默默咒骂。看来,只能试试plan B了。
我再次睁眼,面对眼神轻蔑的男学生,我面无表情,把刀递给他:“那你杀了我吧。”
男学生有些惊奇。
我暗暗酝酿着情绪:“快接啊。”
男学生没接刀,更加惊奇了:“谁要杀你了?你够格吗?”
我的身子颤得越发厉害,泪水满贯而溢,不停的将刀塞在他手中:“对,我就是北洋的狗,我该死,快把我杀了!”
男学生甩开刀,微蹙了眉:“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惜命呢?”
我苦涩地自嘲一笑:“回国时根本不知新政府是这般模样,现在我已经知晓太多北洋的机密,辞职就等于死刑,活着还要干这些卖国的勾当,还不如死了好!”
一抹难得的愧色划过男学生的脸,他倒有些无措了:“你是竟是这样的境地…”
“现在北洋政府已经发现我有了辞职的打算,派了一个杀手团来列车里杀我,与其死在那些人手中,还不如现在做一个了结罢!”我举刀,欲要刺向自己。
“哎哎哎,”男学生慌乱地抓住我的刀,“凡事总会有个办法的!大家都是中国人,不会见死不救!你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尽管说!”
我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放下刀,表面上还是可怜兮兮地抹了把泪:“要说办法,也确只有一个办法了…”
“同志,什么办法?”我从“狗”变成了“同志”。
望了眼钟表,我便严肃道:“长话短说,杀我的人要来了。”
无锡。
吴警长正带着几个手下疾驰火车站。
他刚刚接到了报案,从南京到上海的一辆列车里惊现了一名女尸。目击者是车上的一名医生和列车员,死者是一名女乘客,初步推断死于毒杀。
近一年来,不仅是北洋到处为非作歹,各种犯罪也此起彼伏。
吴警长这么想着,摇了摇头,望见了不远处停靠在站点的列车,抬脚走了进去。
“警长,您来啦。”列车员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带他去案发现场。
“这乱世!人命啊!比黍米贱,比棉裳贱,比财权贱,倒是比情义贵一点,也算可喜可贺!”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门口正站着一个学生样貌的男青年,正愤慨激词。
“他啊,”列车员捕捉到了吴警长困惑的眼神,有些无奈的解释,“案发后不久他就呆在这里了,有些乘客想凑着看看热闹,都被他给劝退了,至今如此,除了我和医生,谁都没进过现场。”
吴警长点头表示听见了,让手下去唤那个医生来。
“找我吗?”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过来,眉目俊秀,却面无表情。
吴警长一眼便认出来了,有些讶异,随即笑容可掬地问候:“临医生。”
临初点点头:“不知贵府千金可痊愈了?”
“是了,开春便活蹦乱跳了,多亏了临医生。”去年冬,吴警长女儿的病岌岌可危,年纪轻轻便学贯西医的林医生,在许多老中医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救了一家于水火之中。
“应该的,”临初继而望向房间里,“尸我已经验过了,吴警长一起去看看吧。”
只见房间整洁,窗帘关着,桌上放着一盒打开的鲜花饼,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女子倒在了地上,手上还抓着半个鲜花饼。
“她是我大学时的朋友,”临医生语气难得有了一丝哀伤,“昨夜我们约好一起聊天,到了时间我来找他,却怎么敲门里面也没有动静,我有些担心,便让列车员帮忙开了门,见她倒在这里,一摸已没了脉搏,便让列车员迅速去报了警,而我也粗略验了尸,应是中了砒霜的毒,才死不久。没错的话,那盒鲜花饼是有些嫌疑的。”他抬了抬下巴,向吴警官示意。
吴警官点点头。对于临医生,他连景仰都来不及,自然不疑他的人品,倒是没见过他一次性说那么多话。
只见那个女尸卧趴在地板上,长发胡乱地披散遮住了脸,只隐约见到嘴角一丝鲜红的血迹。
只是这个血的颜色…吴警官皱了眉,欲要伸手去碰。
一只手臂挡住了。
“怎么?吴警官是不信我吗?”临医生的眼神有些凛冽,“还请吴警官快搬走尸体,展开调查吧。”
吴警官堪堪收了手,赔了笑,命两个手下标记好现场后将女尸抬走。
临医生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着两个手下将尸体抬到担架上,又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眼眸里,扑朔迷离地夹杂着什么,他收回目光:“望吴警官早日抓到凶手了。”便出了房间。
查了一天,车里的人却都没有鲜花饼,且都否认了送了死者鲜花饼。吴警官自知这个案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死者是北洋的人,很可能是政治谋杀了。
回到警府,那两个抬尸体的手下一副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奔到吴警官面前:“吴部,诈尸了!诈尸了!”
“我们抬尸体抬到一个小巷里时,那个女尸忽地坐起来,我们吓得松了手,她便光着脚跑了!”
吴警官一阵烦躁,揉了揉太阳穴:“此事先不宜声张。”
果然,第二日,无锡有名的资本家刘先生带着一车随礼突临警府。
谁都知道刘先生是革命党,平日出手大方,救济穷苦。
“吴警官自是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拜访寒暄的最后,刘先生笑着,眯了眼睛,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又是几日,各大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了“北洋首席律师中毒身亡”,矛头暗指革命党,众说纷纭。而北洋,则是颇为沉痛地表达了扼腕叹息之意,紧接着,又焦头烂额地去摆平刚爆发的二次革命了。
转瞬便是三个春秋。
二次革命失败了,但各地不满袁世凯各种卖国行径,近日,再次爆发了护国运动,多个省份接连宣告独立,北洋已濒临倒台。
我改名叫了安雨,前几年,去杭州避风头,刚搬回南京不到一个月。
这几年,我一直秘密积极参与着革命活动,时常写些翻译,又借着家里的资助,维持着温饱。趁着北洋即将倒台了的契机,才与家人重聚,再次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从那次循环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临初,曾有暗暗打听,只听闻他一直在上海。
正值开春,我早早起了床,换上一袭素裙,收拾好自己,便下楼用餐。
母亲大人麻利地切着盘里的面包,突然开口:“安安啊,你也有些年纪了啊。”
我噎住了。别,吧。
安太太倾身向前,微微蹙了细长的柳眉:“你该是不缺人追的啊,怎么就没有看上的呀?”
我“嗯嗯”两声,狼吞虎咽地“扫荡”了盘里的早点,逃也似的跑上楼。
身后安太太尖细的嗓音一字不落地灌进我的耳朵:“我帮你约了王太太的外甥,已经约好了!等下就去!”
我咬牙,暗暗扶额。怎么办?更不想补妆了。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副女学究气息的黑框眼镜,戴上去,尽量让自己显得呆呆的、不解风情。
求了,王家外甥,千万别看上我。
我来到门口,马车已经备好了。母亲大人眼神奇怪地打量了我:“你平时,是这样的吗?”
“您懂什么?在洋文里,这叫new fashion。快走吧,再不走就迟到了。”我催促道。
安太太嘟囔着“是我落伍了吗”便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处古色古香的茶楼,清雅的茶香氤氲在空气里。
我被安太太领着上了楼,落眼便见角落的窗边,并列坐着一个贵妇和一名男子。
那个外甥披了一件风衣,有些刻意的不修边幅,和我一样戴了一副傻傻的黑框眼镜,镜片下了一双眼睛——像一片镜湖,不,渐渐地,涟漪荡开了,一圈一圈地,皱起了许多水纹。
王太太笑着问候,介绍道:“这是我外甥,临初。”紧接着,她似乎注意到我定定的目光,有些尴尬地继续说:“他平常都不戴眼镜的,今天也不知怎么的,还说什么fashion tendency。”
母亲大人深有同感地苦笑着附和:“就是说啊…我家安安平常也从没戴过眼镜的。”
我约莫是懂了些什么,感到好笑,望了临初一眼,埋着头偷偷笑起来。
临初目光灼烈地看着我,见此景,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居然——像开春破冰的溪流,嘴角弯了弯,划出了惊心动魄的弧度。
两个家长寒暄了会儿,便站起身来,一番眼神交流后便笑着离去。
窗外的早市开始熙攘了,传来着小贩的吆喝声。清明的雨已过,拨开了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散去了华灯初上的脂粉香。清晨的南京——像是洗尽了铅华。
世味年来薄似纱,一朝杏花又开。
“好久不见。”
“是好久好久好久不见。”
临安,春雨,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