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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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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金木雀上足了牛皮索,夏泽目送着它腾上半空,飞过波浪细碎的河面,落在对岸浅浅草丛中。
方位相比他估算的有些偏斜,但没有中途入水,就算旗开得胜。捡回来之后检查零件磨痕,看看皮索拉扯紧松、有无断裂,大概就能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三月初天气并不闷热,他一撩衣摆迈开腿猛跑,在温润的春风中跑出满头汗,半途却见一道身影遥遥晃过,停在金木雀落地处旁。
那人衣着是几乎和四周融为一体的浅碧,脚步极轻快,似乎俯身拾起了什么,转眼间便没进浓绿柳烟后,像故意不让他看分明。
特地挑了个大好的晴天试飞,特地选了个游人罕至的地方,居然有人出现,还捡走了他头悬梁锥刺股钻研半月有余的宝贝!
除非公输般再世亲自指点,否则这个金木雀千万不能丢了!
夏泽一身汗都要急干了,脚下动得更快,险些在拐弯时一个趔趄栽下去。紧赶慢赶跑到方才看准的树丛,他明白了拾走金木雀的那人为何消失得如此彻底——绿影间停着辆小小马车,三面都有有垂枝掩映,足以遮住他视线。
车旁站了个深色行装的驭手,看上去挺拔利落,正对车内说着话。
欲得全胜先振士气,他停在原地捋衣正冠整理了好一通,抬头挺胸大迈方步走近,目光又忍不住朝着马车飘:用材与铆接工艺皆属上乘,髹漆均匀光亮,却没有招摇矫饰;车前马匹站得很规矩,络头缰勒齐整,显得比夏泽还端庄温良。
车内的主人不一般,须得智取。
没等夏泽走近,那驭手已经留意他,快步挪到马车正前,恰好挡住车帘窄窄缝隙。此时他才看清,这位驭手是个身量高大的妇人。
女驭手驾车,里面坐的多半是哪家女眷,说不定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再往前一步似乎不妥。夏泽很识趣地躬身作揖,不巧看见了自己衣摆和鞋面上没掸干净的草渣子。
这时候再整理也来不及了,驭手面色不善,他力求速战速决。
“打扰尊驾,请问方才可看见一只木雕雀鸟?”夏泽自认彬彬有礼,说出在心里排演好的词,“翼上有三道金粉记号,还有黑漆点睛。”
“阁下说的是这个机关雀吗?”
清亮嗓音从车内传来,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一只手托着什么东西从车内扬出,夏泽随着那只手抬头,只见到半道衣袖的残影,和捡走金木雀的身影颜色不差毫分。
眨眼间,金木雀已经转到驭手手里,被一块素布帕子托着,看上去状况不妙。
驭手捧雀趋近,他忙不迭接过来。不久前还在凌水展翅的金木雀摔歪了头,近乎身首异处地对着他摊翅耸肩,满身都是无奈。
夏泽翻开已然松脱的外盖,在见到内里的那刻松了口气。虽然摇动时哗哗作响,用来连接雀身的零件离开了原位,牛皮索也不知所踪,但好在骨架没散,机关部件也都完好无损,不妨碍他判断哪里出了岔子。
"绑得太紧……这里勒断了……"
他轻轻倒出金木雀部件,迎着光亮里里外外看了几圈,没注意到车帘缝隙更掀开了些,车内人的目光和他的视线落在一处。
确定这看似猛烈的一摔没什么大碍,夏泽悬心终于落了地,收起自己牵挂许久的宝贝,对着马车再作一揖:"多谢,没坏。"
"没坏就好。"车内的少女显然也舒了口气,"这么精巧又漂亮的机关雀,要是摔坏了多可惜啊。"
"是牛皮索上得太紧,部件不堪其重,外壳和内件的连接断了,把衔接处换料加固,零件组装归位,就能大致修好。"夏泽差点把袖子里的金木雀重新掏出来给对方展示,抬手时才想起中间还有个人,只得作罢,"总之,有办法的。"
"请问这是在哪家铺子买的?这样的机关雀,我只在书里看到过呢。"
"铺子里可买不到,这是我自己动手做的。"
"那你以后能开铺子吗?"
"开铺子?我?"
"对啊。"少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点头,"想要机关雀的人一定可多了。"
夏泽愣怔片刻,呆站着没回答,直到驭手出声催促,到了该归家的时间。
"等等!"他往前抢了几步,"姑娘,如果你家长辈不介意,这金木雀可以送你!"
这句话一出口,驭手的眼神陡然一变,转头看向车内,生生把开了条缝的车帘看得合了起来。
"好阿卫,我难得来一次毕州,娘和阿翁都说了要我玩得尽兴……"少女的语调变得和方才大不相同,语音里的清脆爽利都化了柔,显然是在对着铁面无私的驭手撒娇,"而且他又不是什么坏人,你也不要那么凶嘛。"
"小姐,这小……郎君太奇怪了。"
驭手尽量压低了声音,不巧奇怪郎君站得近又顺风,将每个字尽收耳中。
"我可听见了!"夏泽探着头抗议,顺手摸出了袖袋里的金木雀外壳,三两下拼成一只鸟该有的模样,"我是说,如果你家长辈不觉得机关术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你也想要它的话,这个就送给你。"
“不会!怎么能说是玩物丧志呢!”少女的语速忽然加快,“很厉害,真的。”
名叫阿卫的驭手面色稍和缓了一点,接了他递过去的东西,少女欣喜地道谢。夏泽无端觉得,如果此时没有阿卫在场,她或许会直接从车里跳出来,继续问他机关雀为什么能够飞那么远。
"啊,这只雀没有脏腑,因为里面的部件我得拿回去修整。"他眨眨眼清理神思,补充着方才忘记说出口的话,"外面的金粉和点睛都是我亲手画的,如果掉色了,你想起来就补补。"
"好。"她答应得爽快,让人无法生出丝毫的不信服。
最后也不知怎么止住的话头,自己有没有再现出什么奇怪的行径,等夏泽彻底回过神,柳树边已经空了,马车早走出十几步的距离,只留下他立在原地,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抬眼一望,那油壁车侧窗中冒出了半边脸和一条手臂,少女的一只手捏着金木雀,挥着手臂与他道别。
面目看不真切,他仍然痴痴望着,直到马车的扬尘和影子都消失在河堤尽头。
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日,踏青出游的好日子。夏泽原本只是想趁着天朗气清试飞金木雀,再去游玩的人群中凑一凑热闹拜一拜神,现在看来已经赶不及了。
送出去的只是一个不带机关的空心摆件,为什么像丢了魂一样?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朝着自家的方向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