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春日记》舒抒

2、皎月记

　　楔子

　　纪佳音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熟悉的高中校园。

　　她发现自己坐在课桌前，桌面摊放一本数学习题册，手边是一只快要用完的黑色签字笔。抬起头，讲桌后坐着班主任老师，正微微皱着眉，好像在批改作业。
　　又看向窗外，月光如流水般轻洒下来，星星像宝石一样点缀在丝绸般的夜空上。花坛里一簇一簇的月季花开放正盛，即便坐在教室里，好像都能够闻到浓郁的香气。

　　但没有她最想要看到的人。

　　纪佳音猛地站起来，老师和周围的同学都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她无暇顾及，向教室外跑去。
　　推开门，某少年就站在门前，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眼泪在一瞬间流下来，可她却露出一个笑脸。

　　她说：“宋明章，好久不见。”

　　一

　　纪佳音来新班级报道时似乎有些晚了，班里已经坐了很多同学，或三五成群地与熟人分享假期生活，或坐在位置上埋头学习。
　　她环视教室一周，找到从前班级的同学，从课桌间穿行过去向她打招呼。

　　“嗨，罗薇一。”

　　罗薇一也已经看到她向自己走过来，此刻也热情地和老同学打招呼：“我们又是同学，太有缘了！”接着指一指身后的空位，邀请道：“你就坐这里吧！我们还没有排座位，大家都是乱坐的。”
　　纪佳音也就顺势坐下来，准备和她再聊几句，认一认人。

　　她所就读的这所学校是市内一所重点私立中学，教学体系很有自己的特色，在初三上学期时便有一次分流考试，通过考试的学生视成绩分入本校或是留在现在的分校，提前开始高中课程的学习；没能通过考试的学生就要备战中考，以期考上其他的重点高中。
　　说不上幸运还是不幸，纪佳音通过了分流考试，但成绩够不上本部，便留在了分校这里。幸运的是，由于中考还未进行，身边的同学大多是从初一开始便在这里读书的，彼此都有亲切感，而且很多人从前就是认识的人。

　　纪佳音平时不总是和其他班级的同学往来，但是罗薇一不同，她是年级里出名的“交际花”。因为漂亮，性格开朗，特长丰富，经常参加学校的各类活动，因此认识了很多外班的同学。现在便派上用场。

　　她正指着某个同学给纪佳音科普到一半，便听见班级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宋明章？你也留在分校了！”
　　这样一喊，几乎全班同学都朝声源看去，看见的便是一个男生一脸惊愕的表情，和站在门口背着书包的宋明章。

　　连纪佳音这样不怎么熟悉外班同学的人，听了这个名字，都微微张口，“啊，是宋明章。他也没考上本校吗？”

　　罗薇一“嘁”了一声，“你不是也没考上，他有什么特殊的，不就是长得帅了点吗？”
　　纪佳音赶紧朝她摆手，又把手指立在嘴唇前，小声说：“嘘，小点声，让别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说话间，宋明章已经自找了空位坐下来。就在纪佳音身后。
　　罗薇一的表情变了变，她就算是胆子再大，也不敢离在当事人这么近的情况下说他的八卦，只好把手放在嘴边，对纪佳音做了一个手拉拉链的动作，便转过身去。

　　纪佳音有点刚刚讲完人坏话被抓包的心虚感，悄悄地转过一点点身子往后看。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很小，不料还是被他注意到。
　　宋明章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名字：“纪佳音。”

　　纪佳音下意识转过身，却因心虚而没有注意到动作幅度，将膝盖撞到了椅腿上，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时想叫又不敢出声。
　　宋明章不想会有这样的意外，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纪佳音忙说没事，又问他：“你喊我有事吗？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干净的眼睛里流露出困惑，一双杏眼水灵灵的，正盯着他看，等着他的回答。

　　宋明章歪着头笑了笑：“因为我在光荣榜上见过你的照片啊。”
　　不过，比照片上更漂亮。当然，后半句对才见面的女同学说来似乎不太礼貌的话，被他吞回肚子里。

　　二

　　老师排完座位以后，纪佳音仍与宋明章坐前后桌，班主任苏老师的原话是：“两个学霸挨得近才能有比较，有比较才有学习的动力，有动力才会有进步。”

　　纪佳音没所谓和谁坐前后桌。唯一不太好的是，在课间时，总有人借着问物理题的由头，围着宋明章的桌子问东问西，令纪佳音不厌其烦。
　　她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望着窗外发呆，让大脑放空，这是她休息的方式。可是，自从成为宋明章的前桌，总有人会打断她的安静。

　　罗薇一安慰她：“没关系，顶多做一年半的同桌，反正高二要分班的。到时候就未必继续同班了。”
　　纪佳音不想让朋友担心，便微笑着点头：“嗯。”

　　时间流逝得很快，冬去春来，冰破鱼欢，很快进入这一年的夏天。
　　好几天接连着天上下火般的炎热，大家纷纷换上轻薄的夏装，连一贯惧寒的纪佳音也有些“掉以轻心”，出门时忘了带秋季校服的外套。

　　结果这天傍晚时分天气骤变，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冲散了积攒数日的暑气。

　　罗薇一将头挨靠在窗上，眼瞧着外头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被大风吹着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她惊叹着叫纪佳音去看：“佳佳你看，好大的雨。好棒，这下子可凉快了！”
　　纪佳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她因为一场雨开心的不得了的样子，笑得眼睛弯成一枚漂亮的上弦月：“是的呢，明天就凉快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罗薇一也扭头朝她笑一笑，然后趁下课到处分享她的喜悦。

　　纪佳音有时很羡慕罗薇一，她总是能够很快地在人群里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和所有人都友好地相处。
　　而她却是慢热的个性，对于情感的付出总是慢半拍，因为知道很快就会分班，所以始终有些游离在班集体之外。

　　忽然，她打了个冷颤，小腹处猛地抽痛了一下，而后便是绵延不绝的痛意，像是有一把刀插了进去，在不停地翻搅。
　　糟糕！这种不寻常的痛法大概是生理期的预兆，纪佳音皱紧了眉，动作很快地从包里翻找出纸巾和卫生用品，前往卫生间检查。

　　回来时面色已经变得苍白。她一直有痛经的毛病，这次撞上下雨天，阴冷潮湿的气息好像渗透进她的骨头里，强撑着回到座位上，便失了力气一般趴在桌子上，尽力缩成一团，为自己取暖。

　　这时候，宋明章从她面前路过，手里还拿着习题册，大概是去请教老师问题。
　　宋明章看见她恹恹的样子，又注意到她一只手贴在小腹处，脑子里有了猜测。

　　纪佳音也看见他，换平时，她起码会和他打个招呼，但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便只是看着他回到座位上，放下习题册后又拿着什么走了出去。她闭上了眼，尽可能让大脑放空，以减轻痛苦。
　　但是不行，周围实在是太吵闹了。纪佳音皱起眉，轻轻叹了口气。

　　脸颊忽然触及光滑的温暖的曲面，她吓得立刻睁眼坐起，看见宋明章站在她面前，手里抓着玻璃杯的盖子，盛满水的杯体就是刚刚贴在她脸上的温暖曲面。
　　见她睁眼，宋明章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微笑道：“抱歉，可能有点冒犯。但是，我看见你一直趴在桌子上，很不舒服的样子，猜测是因为痛经难受，所以接了一杯热水，你用它捂着肚子会更舒服一点。”

　　纪佳音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接过杯子，又听见他问：“要不要我再帮你接一杯温水来喝？”
　　纪佳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快速地摇了摇头，见他“扑哧”一笑，终于反应过来，“不，不用了，谢谢你！”

　　宋明章只是说：“不客气，同学之间就是要互帮互助嘛。”说着，他又拎起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问她：“你需要这个吗？”
　　纪佳音有些犹豫。其实她很需要，但是，要穿一位不太熟悉的男同学的衣服，她觉得不太合适。

　　宋明章见她没有回答，想了想，补充说：“今早才从晾衣架收回来的，随手拿到教室了，我还没有穿过。”

　　纪佳音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怕越描越黑，索性闭嘴，“姐给我吧，谢谢你了。”
　　宋明章把外套递给她时，有些无奈：“真的不用这么客气，你说太多谢谢了。”
　　说完，再向她露出一个微笑，便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纪佳音将他校服衣袖折了两折，小心地穿在身上。又将他接满热水的水杯贴近小腹，温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给皮肤，再由皮肤传递给身体的每一处经络，她感觉身体舒服多了。

　　正准备拾起笔开始学习时，忽然嗅到一股陌生的清香。很淡的青柠檬香味，她思考了好久，才想到香味的来源大概是宋明章的校服。
　　又想起他刚才站在桌前和她说话时，灯光恰好落在他头顶，为他打上一层很恰到好处的阴影，五官精致立体到可以做雕塑的模特。
　　纪佳音扯了扯发烫的耳垂，心想：之前没有发现，宋明章居然长得这样好看。

　　三

　　第二天一早，纪佳音刚刚到教室，趁老师还没有来，扭过头，向宋明章道歉，并说明她没有将校服带过来的原因。

　　谁让昨天晚上下课铃声一响，宋明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纪佳音又不好意思喊他停步，只好将校服拿回宿舍。那时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一点淅沥的小雨，在夜幕降临过后更添几分寒冷，好在有宋明章的校服外套。她想，大概宋明章也是有意要把外套留给她。
　　“所以，你的外套有点被淋湿了，我就把它给洗了，等晒干之后再还给你，可以吗？”

　　她这样细心，宋明章当然说不出不好，便和她开玩笑说：“你都这样说了，那么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纪佳音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那就好。”

　　因为他的主动帮助，纪佳音在心理上已与他亲近几分，便主动挑起话题，说道：“昨天回去之后，我也找到了一个玻璃水杯，这样就不用霸占你的水杯了。”
　　说着，她还炫耀似的向他展示了自己漂亮的新水杯。

　　不幸的是，只过去短短半天，她的水杯便变成了一堆玻璃碎片。

　　是两位在课间打闹的男同学，不小心碰翻了纪佳音的水杯。水杯倒在书桌上，又滚落在地，伴随着清脆的声响碎裂开来，水流了满地。
　　纪佳音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搽拭桌面，又小心地吸干洒在书本上的水，正准备打扫地面时，却看见宋明章正提着扫帚和畚箕清扫碎片。

　　她刚要说话，宋明章好像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抬起头，关切地询问：“没事吧，没有伤到你吧？”

　　纪佳音感觉喉咙被湿棉花堵住，一时无法发声，只有嘴唇微微张开又抿起，摇了摇头。
　　得到答案，宋明章松了一口气，表情也由严肃转变为轻松，说了声“没事就好”，便继续清扫地面的玻璃碎片，还不忘提醒路过的同学，小心点，别伤到自己。

　　纪佳音默默地注视他，连对他帮自己收拾烂摊子表示感谢都忘记了，就这么一直默默地注视他。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关心自己的同学——她自小体弱多病，在小区里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到处乱跑、玩耍打闹的时候，她常年在家和医院两头跑。
　　长大以后，身体好了一些，但父母仍然放心不下，很少让她离开视线范围中，她也很少有机会去同学家里玩，或者和同学一起逛街。连初中时要求的住校，都被父母以身体不好为由，向学校申请走读，为此特意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

　　在情感的感知上，她原本就迟钝、慢热，又因无法充分地参与朋友的生活，无法陪对方逛街、庆生、一起游玩，从而失去了熟悉和陪伴对方的机会。友谊的维持需要双向的付出，而她显然很难做到。逐渐的，她也习惯这样，开始减少情感的付出。

　　但是，宋明章走近她，并且向她释放善意时，并没有要求她的付出，好像很自然地就帮助了他。像他说的那样，同学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但是，这样周到的关系，在她看来，只有朋友之间才能做到。
　　同学可以在你需要时借你一只笔，但只有朋友才会注意到你的脸色不好，为你打一杯温热的水。
　　那杯水，不仅在雨夜里短暂地温暖她绞痛的小腹，也暖进她的心里。

　　纪佳音看着收好玻璃碎片后，又拿拖把清理掉流满地的水的宋明章，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对他说：“宋明章，我们做朋友吧。”

　　四

　　既然已经是朋友，那么两个人就该熟悉起来了。这话的逻辑虽然有些奇怪，但在纪佳音眼中事实如此。

　　那天，宋明章听见她很突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之后，将视线从拖把移到纪佳音身上，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我们不是早就是朋友了吗？”
　　那一刻，纪佳音觉得吹来的晚风都要比往常更加温柔，风中卷来的花香也更加沁人心脾。她有恍然大悟之感，哦，原来她早已有朋友。

　　和宋明章成为朋友带来的附加效果，便是她与同学们变得更加亲近了。
　　起因是很多人来找宋学霸问问题，但是其中有一些问题，宋明章也不能很好地解答，于是便叫上纪佳音一起来思考，她便自然而然加入讲题队伍中。这时候同学们才发现，这个学霸其实一点也不高冷，其实她很有礼貌，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小迟钝会让她显得很可爱。

　　事实上，相比仿佛被理科之神眷顾的宋明章，纪佳音则是更为全能型的选手，通俗来讲，就是她几乎没有短板，每一科的成绩都极为平均。
　　因此选科便成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对于别人来说，选科的宗旨更多是扬长避短；而对于纪佳音，如何发挥她最大的优势才是关键。

　　在她面对选科意向单犹豫不休时，宋明章恰好路过，随口问道：“你想好要选什么了吗？”

　　纪佳音摇了摇头，诚实回答：“还没有。”
　　她对历史方向更感兴趣，但她也知道到了大学，人文学科并不如理工科有竞争优势，况且专业选择也会受限。如果选择物理方向，也不免会担心会否有老师口中“女孩子学理科会后劲不足”的结果。
　　想到这里，纪佳音不由得叹气，接着又打起精神，问道：“你肯定选择物理类了，对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纪佳音并不觉得意外。
　　她也曾经在因长时间学习而疲累的晚自习时走神，目光随意落在宋明章投射在地面的影子上，猛然定住。她想起高一结束之后就会重新分班，她会和现在认识的同学、朋友分散，重新适应新的环境。可是新的环境里未必会有宋明章。
　　未必会有，那个主动向她释放善意，帮助她成功融入集体、不再孤家寡人的宋明章。

　　纪佳音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想和宋明章分离。
　　所以，要因此和他一起选择物理类吗？

　　纪佳音怕之后的学习不再那么得心应手，怕未来的自己回过头来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也怕没有了足够和宋明章相衬的成绩，会失去和他做朋友的资格。
　　她无法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因为她是那么在意和他的友谊。

　　纪佳音的叹息和沉默让宋明章担心，他柔声询问道：“怎么了？”
　　思绪被打断，纪佳音让涣散的目光聚集，抬头看他，恰好撞进他流淌着月色般温柔的眼睛里，已到嘴边的话音骤然断掉。
　　而宋明章仍在以眼神表示关切。

　　捱不住他这样的注视，纪佳音以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心理去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我选物理怎么样？理化生。”
　　她以小心翼翼的口吻发问，生怕听见一个字音的否定。

　　宋明章听了以后只是点点头，仿若漫不经心，却又十分肯定：“当然没问题。在我眼里，你就是学什么都可以学得很好的那类人。”
　　纪佳音发觉自己无法克制自己不露出笑容，唇角上扬的弧度已远远超出微笑的范围。
　　“谢谢你，宋明章。”

　　五

　　“哟，这么巧。两个学霸又是前后桌，那就这么坐着吧，要继续互帮互助，也要帮助其他同学哦。”
　　新的班级，当班主任准备排座位，发现两人仍然是前后桌时，默认了两个人的位置不再变动。

　　宋明章和借机回头看他的纪佳音相视一笑，眼睛里是不必言明、仅有彼此知晓的狡黠。

　　进入高二，学业变得更加繁重，越来越密集的周测和频繁的成绩波动，使每个人都不得不加倍努力。
　　纪佳音说自己好像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每次测试都拼命努力过，却还是会再次滑落，无法再像高一时那样保持稳定的优势。

　　宋明章也有同感。

　　两人在课间时，并肩站在走廊靠窗的位置，一同看向夜空里光芒柔和的明月。
　　纪佳音指着月亮说：“我从前以为我可以成为明月，现在才知道，我原来只是月亮旁微不足道的星星。”

　　宋明章安慰她：“可是，我们能看到的星星是更远处的恒星，在它所在的位置，是更强烈炽热的光源。”他转过身，视线中纳入纪佳音精致的侧脸，“所以，眼前的不是一切，你还有很大的潜力。”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是。”
　　纪佳音笑了，也转过身，和他对视，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可要一起努力，好好挖掘自己的潜力。”

　　之后，纪佳音开始更加刻苦地学习，在一次月考中，再度夺得年级第二名、班级第一名的好成绩。

　　班主任对本次考试的结果进行总结过后，宣布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为了增加教室的学习氛围，帮助同学们掌握更好的学习方法，班级后方那面黑板的板报要重新设计，改为与学习相关的主题，最好是由班级前三名和各科的单科第一名来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
　　这是学校下发的要求，将在本周五进行板报评比。

　　班主任看向纪佳音：“板报的主设计师就由我们的第一名担任好了，其他同学也要帮助纪佳音共同完成任务。”
　　纪佳音很无奈，却也不得不认领这一任务。

　　她将黑板一分为二，一半是班级前三名同学分享学习经验，另一半则是由单科第一名的同学，分享本科目的学习方法。当然，光是写满字不能算是板报，还要设计花边和图案，这一任务只好由纪佳音一个人完成。

　　很快，她便勾画出板报的框架，并在晚饭后的大课间时，依照草稿纸的设计画到黑板上。
　　只是她的个子不够高，要踩着椅子再踮起脚，才能够到黑板最上面的部分。

　　宋明章牢牢地按住椅背，防止她摔下来，嘴上却玩笑道：“看你这么勉强，千万小心摔下来。”
　　纪佳音转过身，“指责”他不但不帮忙，反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宋明章从善如流，让纪佳音从椅子上下来，自己站上去，代替了她的工作。

　　纪佳音笑得很乖：“这可是你自己要帮忙，我没有强迫你。”
　　宋明章一边说：“对，完全是我自愿。”一边将身体向右侧方倾斜，去绘制图案。不料一时重心不稳，身体在椅子上左右摇摆，一副快要摔下来的样子。

　　身体的行动快过头脑的思考，纪佳音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帮他站稳。
　　最终，宋明章从椅子上跳下来，有惊无险。
　　这时他才注意到被纪佳音抓住的手腕。

　　“你……”
　　纪佳音的脸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两只耳垂变成两枚鲜艳欲滴的红豆。她立刻松开手，丢下一句“你没事就好”，逃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宋明章的帮助和其他同学的配合下，那一次的板报设计获得了“优秀奖”，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微笑着夸奖纪佳音认真的做事态度。

　　可是纪佳音脑海中却再次浮现起她抓住宋明章手腕的那一幕，甚至，当时被她忽略的细节也在回忆中越发清晰。
　　她想起在她掌心跳动的脉搏，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快，最终和她的心跳同频。
　　纪佳音不自觉地去触碰自己心脏处。

　　六

　　时间继续飞快地流逝，转眼便进入了高考倒计时。教室里充斥着令人紧张的气氛，连课间也不见有人嬉戏，而是三五成群地讨论仍不理解的题目。

　　纪佳音却在下课铃拉响的那一刻，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快步走出教室。她仍然站在走廊的窗前，双臂交叠着搭放在窗台上，抬起头。
　　今天是阴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片雾蒙蒙的深灰，无边无际地向远处延伸。
　　身边忽然响起宋明章的声音：“在做什么？”

　　纪佳音叹了口气：“我二模的物理成绩很不理想。宋明章，你说我是不是已经用尽了潜力。”
　　宋明章当然已经看到她的成绩，早就想找机会安慰她，恰好她发问。他便站在她身边，和她维持相同的动作，平静地说：“一定不是，只是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方法。”

　　纪佳音从他平静的语气中读到一种笃定，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想不想和我打个赌？”宋明章笑了，“就赌三模谁的物理成绩更高，分数低的人要答应分数高的人一个条件。”

　　纪佳音转过头，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打赌？”
　　“为了激励你。”宋明章也换了一个姿势，倚靠在窗旁的墙壁上，故意挑衅道，“离三模还有一阵子呢，你不会不敢赌吧？”
　　纪佳音明明不吃激将法这一套，却还是说：“好，我和你赌！”

　　有了赌约，就好像有了目标，她开始加倍努力地学习物理，每天回到宿舍，还会开着台灯继续刷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三模成绩公布之后，纪佳音惊喜地发现她的物理成绩较上次提升了不少。再去找宋明章的成绩，可惜，还是比他低了一分。

　　纪佳音有些遗憾：“我输了。”
　　宋明章却笑说：“不必这样在乎输赢，我的本意也不是为了赢你。”他的眼睛里有认真和诚挚的意味，“只是我发现你临近高考，心思变得浮躁起来，所以成绩下降了。只要有一个目标，你还是可以发挥出应有的水平。”

　　纪佳音的心里浮起感动和羞愧两种情绪。感动于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羞愧于她的浮躁连宋明章都发觉，自己却一无所知。
　　她想要说谢谢，但最后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了答应你一个愿望，就会答应你。”
　　“等你需要的时候再找我兑现好了。”

　　宋明章也不反驳，只是笑着答应下来：“好啊。”

　　七

　　高三的时光比想象中更加短暂，很快，分别的时刻便要来临。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结束，大家均有些怅然若失。宋明章提出要送纪佳音回宿舍。

　　在回去的路上，纪佳音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她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宋明章的愿望，就快要和他道别。
　　宋明章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心事。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快到女生宿舍楼时，宋明章才开口：“你记不记得，还欠着我一个愿望？”
　　纪佳音一惊，想着和他真是心有灵犀，便点点头。

　　宋明章这才露出一个微笑，将手握成拳掩住嘴唇，清了清嗓：“那我要说了。我的心愿是，请你告诉我你理想的大学，或者理想的城市。”
　　纪佳音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的愿望这样简单。她立刻回答：“北京吧，我想去北京读大学。”

　　宋明章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又张了张口，仿佛有话要说。
　　纪佳音耐心地等着。

　　良久，他泄了气，似有挫败感，无奈地笑了笑：“剩下的话，等高考结束再说吧。”他举起手掌，笑着鼓励她，“纪佳音，高考加油。”
　　纪佳音伸出手和他击掌：“你也是，高考加油。”

　　随后二人告别，纪佳音走向宿舍楼。进门之前，她回头看他的背景，想到他的微笑、他掌心的温度、他的提问……
　　再也无法忽视自己的心意。此时此刻，月也温柔，风也温柔，连蝉鸣声都温柔起来。宁静的夜色里，少女的心思像初绽的花蕾，露出粉色的尖，羞怯极了。

　　八

　　然而，在高考结束之后，她却没有等到宋明章“剩下的话”。

　　他没有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仍然同她谈天说地，和她一起参加同学聚会，却不再谈论大学和未来，对未说完的话更是绝口不提。
　　仿佛那个夜晚只是一场梦，梦里，纪佳音一个人唱着没有男主演的独角戏。

　　她有些挫败，也有些恼怒。纪佳音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故意戏弄她一样。于是便和他赌气般，也当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直到她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如愿去北京读大学。

　　在启程之前，她发消息给宋明章：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宋明章回复她消息的口吻很寻常，和他同任何一个同班同学说话的语气一样：恭喜你得偿所愿，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看到这条消息，纪佳音忽然流下两行眼泪。关掉手机，毅然踏上去往北京的列车，决心不再联系宋明章。

　　如他所愿，她的大学生活平静愉快。在新的学校里，她尽力克服自己的“社恐”，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有能够和她同频的慢热女孩，也有能够带她融入集体的开朗女孩。
　　只是，有时还是不免会想到宋明章。
　　他是令她踏出第一步的男孩。

　　大学四年，她遇见过很多优秀的男孩子，却没有一个像宋明章那般，能够让她鼓起勇气，主动上前，说出那句“我们做朋友吧”。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真正忘记他，无法忘记与他共同度过的高中时光，那或许将成为她一生难忘、不断怀念的美好岁月。

　　将要毕业的那一年，她收到罗薇一的消息。
　　罗薇一仍然热情洋溢，邀请纪佳音参加同学聚会。
　　“当然了，是我们分班前的同学聚会。大学快毕业了，再不好好聚一聚，等工作就更没时间。你要不要来？”
　　纪佳音没有理由拒绝。

　　不久之后，她收到一封来自宋明章的信。
　　她颤抖着拆开信封，看见信中这样写：

　　佳音：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请原谅我得沉默和疏远，请原谅我勇气不足，直到今天才向你解释。
　　从前没有说完的“剩下的话”，我原本想在拿到高考成绩，集体返校的那一日告知于你，但当我看到你我成绩的差距时，我无法开口。

　　我一直缺少“考试运”，从小到大，几乎所有大型考试，我都会考砸。即便在高考之前，我一次又一次借鼓励你而安慰自己，仍然无法逃避糟糕的结局。
　　我无法与你一同前往北京，于我而言是巨大的遗憾。我更加无法面对你，告知你我的失败。进而无法向你坦陈我搁置已久的心事。
　　佳音，时隔多年，我写这封信给你，仍然能回想起彼时的挫败、遗憾、痛苦，以及其汇聚而成的逃离的冲动。

　　对不起。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

　　而今，我想要告知你，我有幸保研到北京的学校，我想我可以旧事重提。
　　佳音，如果你仍然愿意听我说，那么我很荣幸告诉你：
　　我喜欢你。

　　九

　　同学聚会选在一个晴好的夜晚，窗外，一轮芽黄的弦月挂在墨色夜空，四周有明亮的星子点缀。

　　纪佳音坐在靠近包厢门的位置上，小口啜饮杯中的矿泉水，含笑听着老同学们胡侃。
　　敲门声响起，被嘈杂的人声掩盖。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便起身去开门。

　　拉开门，是曾在她梦中出现的少年，此刻正带着温柔的微笑，垂眼注视她。
　　纪佳音和他对视，露出同样温柔的微笑。

　　她说：“好久不见了，宋明章。”
　　还有一句，她想要卖个关子，也要让他尝一尝等待的滋味。
　　不过，她最终会告诉他：“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