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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对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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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二十年,初春。
门外传来细密的脚步声,顾昭听出了焦急与惶恐,抬头望去,一个小太监跪倒在他面前。
“长宁侯谋逆!……如今被关在了鹿台!”
手中毛笔掉落,在地毯上晕染出墨色的花。
他蹙着眉大步往外走去,初春下了场大雪,小太监抱着大氅在他身后紧追,可还是晚了一步,顾昭长腿一伸便跨上马扬长而去,一路冰霜雨雪染白了他的眉眼。
谢婴,你可不准有事。
鹿台之下,五匹烈马被侍卫吃力地拽住,那尊贵之人居于高台,睥睨的眼神俯视下方。
贵人转过身望向那个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玄衣少年,此刻侍卫们强按着他跪在地上,唇齿被下了禁术发不出声音来,贵人冷冷说道:“这便是谋逆的下场。”
少年挣脱禁术嘴角溢血,他声音低哑:“谢婴从未谋逆,她是被奸佞小人所害!”
“你是说,孤也是奸佞小人么?”
顾昭微微一怔,一时间,他仿佛明白了所有。
贵人望向被绳索束缚的谢婴,沉声问道:“谢婴,放走敌国细作,你可知罪?”
谢婴躺在冰面上,手脚皆被绳索箍住,单薄的衣衫下勾勒出细如竹竿的四肢,她面色惨白,一双眼半合半睁,嘴唇嗡动,吐露出几个字来。
“她在说什么?”贵人狐疑问道。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身子,答:“她说,若再来一次,她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此,便是不知悔改了?”贵人呵呵笑了几声,他伸出胳膊,手掌向下轻轻摆了摆手,便听见高台下马蹄声与凄厉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血气逐渐向上攀爬,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顾昭几乎是嘶吼着挣开所有人,连爬带滚地攀上鹿台边缘,望着下方烈马拖拽的血痕,他猛吐一口鲜血,失控般翻过护栏便要一跃而出下。
侍卫们慌忙拦住他,架着发狂的他拖拽到贵人面前死死按在地上。
贵人俯下身子,问道:“闻晞,你的心走了歪路,如今,孤给你时间走回正途……”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顾昭泣血的眼眸,眼里凶光如嗜血猛兽般死死咬在自己的脸上,他似乎被吓到竟没继续说下去,只听顾昭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你!”
“你要弑父吗?”
贵人拍拍衣袖站起身子,轻笑了一声:“太子昭言行有失,废黜太子之位,罚禁足一年,非召不得出。”
——
“陛下为何禁足了殿下?”
“你还不知道吗?昭公子为了心爱之人忤逆了陛下,这才被罚禁足宫外。”
“啊?昭公子何曾有过心爱之人,是小人杜撰的吧?”
“我家二哥便是在御前当差,这消息还能有假?陛下原是想要昭公子断情绝爱,成就千古一帝,可他却因此疯魔……”
“嘘,别说了,私下议论主子,被听到可就惨了!”
藏灵阁顶楼。
顾昭跪在灵藏碑前,额头被他磕破,此刻鲜血浸在眼中好生可怖,他似是察觉不到疼痛一般,继续磕头。
终于,他体力不支倒在蒲团边,泣不成声,他缩成一团,悲情的声音里夹杂着点点哭腔:“求求您,这天下唯有您能救她了!”
“唉……”
仿若亘古之外的神明叹息,藏灵阁外钟声响起,求学者皆伏跪在地。
“顾昭,我知你为何而来,可谢婴以修士之身参与人世战争,乃逆天道而行,是无法得来转世的,更何况复生?”
顾昭拼命摇头,他重新跪直身子,字字泣血:“修士如此,死后不过是散碎了魂魄,只要聚魂便还有转世的机会!——只要您给我聚魂鼎……”
灵藏悲悯的声音打断了他:“得聚魂鼎,还需剜心头血,取肋骨炼化骨玉,方能聚魂谢婴,其过程痛苦万分,甚至有可能危及自身性命,你能做到吗?”
顾昭终于看见希望的曙光,他重重点头:“求前辈赐我聚魂鼎,我愿剜血取骨,只愿此生能再与她相见……”
——
埋藏心底的回忆浮现于脑海中,青年掩面而泣,他抱紧怀中女孩一字一句地呼唤着:“谢婴,醒来,求你醒来……”
失而复得弥足珍贵,他唯恐再出任何祸患。
——
梦境中。
随着首领一声令下,四面八方闪现的黑影几乎一瞬间飞身而出,谢婴知晓这些人的目标是自己后反而松下一口气,她转身在顾昭身上画符,咬破嘴角,引一道精血附着其上,三息之下人便被她传送到百里开外。
在他消失的残影里,谢婴看见他微颤的嘴角吐露出一个字来。
“不!——”
月亮躲进云层,空中飘散起薄薄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打湿了谢婴的长刀,她缓缓举起刀夹在手肘间擦干雨水,送走顾昭后她几乎被敌人团团围住,来者善使剑,一时间,无数剑雨刺向谢婴。
谢婴旋身而起,长刀划过剑尖,磅礴真气自丹田倾泻而出,仅是一招便将周身一圈人击退数步。
“让我来会会她!”
谢婴身后一道粗犷男音响起,狠厉的风伴随他步步踏来,地面都砰砰震动。
众人为他让开一条路,谢婴目色冷漠,怡然不惧转身迎了上去,长刀与那人手中金属拳套碰上。
霎时间金属炸裂之音刺在所有人的耳中,功夫低下者已然耳鼻出血。与对方强者硬碰,谢婴倒退三步以刀拄地稳住身形,而那大块头只是后退了半步。明明没有修为,却仅凭炼体就与谢婴打了个平手,甚至略占上风。
他身形粗犷,足足有有两个谢婴那么高,眼眸里一片血色,似乎为了强行提高身体强度吃了禁药,此时神智略有欠缺,他不顾一切地一掌朝谢婴脖颈而去,而后者脚步玄虚,闪身来到他身后,长刀毫不留情地刺向对手后心。
就在谢婴胜券在握之际,大块头竟以扭曲的体态猛一回身,单手抓住了谢婴的长刀,狠狠甩了出去。
谢婴真气附着在刀刃上,大块头的手几乎被刀锋砍成两半,可他浑然不觉,在谢婴重重砸在墙壁上之时,大块头几步上前,一拳轰出,谢婴口中呕血,堪堪侧身避开,连忙与大块头拉开距离。
二人如此几个回合,皆负伤严重,黑暗中传来一声怪异凄厉的哨音,大块头浑身一震,似是被刺激到一般猛然朝谢婴冲来,一把抓住谢婴的长刀刺在自己身上,在后者惊讶之时,他掐住了谢婴的脖颈,手指微曲,俨然要杀她。
“慢着。”
得到首领禁令,大块头神智清明起来,没有下死手,将脱力的谢婴拿到首领面前。
他揪起谢婴脱力下垂地脑袋,在月光下,隔着斗篷露出一个森寒刺骨的笑来。
“谢婴,没尝过神蛇之毒吧?”
梦外的谢婴正疑惑,什么是神蛇之毒,可下一瞬便得到了答案。
首领在谢婴脖颈处狠狠扎下鳞片,九彩蛇毒以极快的速度流向全身,谢婴被甩在地上扭曲成一团,剧烈的痛楚在慢慢泯灭她的人性,她面色惨白,全身上下每一处穴位经脉都止不住地抽痛,目光微微呆滞,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听见首领蹲下身子的声音,凑近她耳边悄声说道:“你不是很能吗?不是想要重新炼化戮仙剑吗?如今,我到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九彩神蛇,名字好听,却剧毒如斯。
谢婴汇集全身之力旋开刀柄,在首领放下戒备,发出嘲讽般的怪笑之时,她抽出匕首扎向首领的脖颈,原本该看见他头颅滚落,可大块头却再一次挡在谢婴刀前。
她头晕目眩、气虚血亏,浑浑噩噩间,她看见面前一片红光。
她听见耳边无穷无尽的悲鸣嘶吼中,一句话不断地回响在识海。
“吾有一剑,可戮诛仙!”
她浑身震颤,被人夺舍之感再度席卷而来,她的身体不自觉夺过了身边人的剑,一道口诀道出,手中凡铁也变得坚不可摧。
再睁开眼时,谢婴浑身湿透地倒在雨幕中,周身被粘稠的血液包裹,她精疲力竭,勉强坐起身子,口中不停地呕血。
恍惚间,她看见了满地尸身。
她杀了所有人。
“谢婴!——谢婴!!”
远处传来少年声嘶力竭的呐喊,沙哑的咽喉下,是他惴惴不安的心。
谢婴借长剑拄地,勉强直起身子,立在尸身血海里,与心爱的少年遥遥相望。
一座木桥,半边是杀戮与死亡,半边是少年洁白如雪的衣衫。
如飞蛾扑火,素衣少年义无反顾地冲进血海,血色在他身上烫下烙印,将无尘之地染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他无所畏惧,重重将所爱之人揉进怀里。
“还好,你没有离开我……”
少年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皆如重锤砸在谢婴的心间,她伸手回抱住少年,安抚着说。
“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雨夜中,二人视线一点点模糊,寒意散尽,阳和方起。
万千思绪被收回现实,谢婴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满脸忧容的漱玉。
心中情绪还停留在梦中谢婴与顾昭内心独白之时,谢婴骤然与酷似顾昭的漱玉对上眼神,不自觉有些躲闪。
她连忙打量四周,火已被扑灭,身边的家丁也都被安置在安全的石壁边。
“那贼人呢?”
谢婴焦急询问,可漱玉的神情平静,紧抿的薄唇上还沾着未干涸的血迹,目光灼灼望着谢婴,反问道:“小姐方才梦见了什么吗?”
谢婴略有些错愕,原本性子温软的漱玉此时周身的气场竟变得强势起来,语气里也尽是迫切。
“没梦见什么,一些过去的记忆罢了,我在问你,贼人是不是逃了?”
漱玉深深看了谢婴一眼,垂下了眼帘,整个人也松弛下来,温声说:“是,不过不打紧,咱们提前做的准备可以用上了。”
谢婴点点头,嘴角微微扬起,手扶着漱玉的肩膀站起身来,说:“是啊,螳螂捕蝉,焉知没有黄雀在后?”
二人唤醒晕倒的家丁,互相搀扶着走出地窖,见到阳光的一瞬,谢婴忍不住用手指挡住眼睛,可很快便有一大片阴影撒下,她抬眸一看,嘴角的笑容更甚。
“鹤将军,有失远迎。”
谢婴客气地说着,目光微移,看见鹤临身后有几个便衣的将士羁押了一人,正是先前在地窖与二人打得火热的偷酒贼。
“方才我在林子里捉拿了一名贼人,拷问过后知晓大小姐在地窖遇险,这才赶忙过来施救,幸而大小姐已经自行脱困了。”鹤临满脸焦急,说到“自行脱困”时,他瞥了一眼漱玉,可后者脸上不知何时蹭了一脸灰泥,垂着眼帘,不曾看他一眼。
鹤临从容不迫,浑身上下哪有半分紧张?
谢婴心里冷笑,说:“多谢鹤将军美意,这贼人迫害梁州酒窖,杀了吧。”
谢婴轻飘飘的一句话便给偷酒贼下了死刑,他登时吓坏了,眼神焦急地望向鹤临,后者冷冷撇了他一眼叫他闭嘴,又转头微笑着和谢婴说话。
“偷酒贼的处置之事日后再议,在下方才得知,这贼人偷喝了今年祭祀用酒,怕是会耽搁祭祖大典,在下从军营里运来了埋藏十年的老酒,也许可解燃眉……”
话未说完,谢婴抬手打断:“不必了,鹤将军,”鹤临眼神微眯,谢婴继续说,“他喝的不是祭祀用酒,真正的那坛老酒正放在祭坛之下,恐怕此时已被家父用于祭祀了。”
远处传来祝福吟唱之声,谢婴微微一笑,“你听。”
鹤临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微微抿唇,阴鸷的目色渗着寒意,他忽然发出低哑的笑声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目光锁在谢婴身上,道:“大小姐棋高一筹,怕是得了攸肃兄的真传,在下佩服。”
“哪里,鹤将军言重了,日子还长,对弈的机会还很多。”
看见谢婴得意离开的身影,鹤临后槽一紧,目光轻飘飘落在偷酒贼身上,道:“杀。”
而他望向谢婴离开的方向,目光愈来愈冷。
谢婴在家丁们的簇拥下离开后山,走到人群最外侧,遥遥与祭坛上的韩丰年对视一眼,二人轻轻点了点头。
早在韩丰年说让谢婴在祭祖之日帮忙时,便将挖出来的老酒藏在马车里,而谢婴为了掩人耳目又带上了漱玉,俨然一副小夫妻出门玩的架势,叫人怀疑不到她的马车来。
真正的老酒一直都在马车里,管家与家丁们看顾的,不过是前些日子韩丰年从韩家地窖取出来的酒,原本这便是韩丰年告诉谢婴的计划,可谢婴却从中读到了另一种意味。
韩丰年备酒是为了防止出现损坏,一坛出现问题,还可以用另一坛,但会不会有人故意破坏祭酒呢?什么样的人才会干这种事?
鹤临。
他想利用酒窖失窃,而自己恰好有解燃眉之急的老酒,趁机让韩家欠下人情,若谢婴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肯定会被偷酒贼吓到,继而接受鹤临的帮忙。
可现如今的谢婴不仅不惧偷酒贼,面对鹤临的话术也不会轻易入套,更何况她不信那老谋深算的父亲大人没做后手,又怎会对付不了鹤临?
谢婴来后山陪他演这一出便是将他戏耍了一番,她明明可以在前头什么都不做,反正老酒早已备好,后山的家丁看顾老酒的假象已布下,可她就想亲眼看看鹤临一步步走进圈套,说着叫人觉得好笑的话。
鹤临,你也有今天。
感谢阅读~
——谢婴真实死因出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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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