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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初晓江湖事,夜探揽月楼 ...

  •   小鹿与阿绣同行,感觉实在和闻人飞相去甚远。
      他总觉着她实在温柔的过分,永远都轻声细语,笑靥如花,就连吃饭的时候也安安静静,不发出一点声音——这样的相处当然让他很舒服,却也不由得暗暗担心,无论怎么看,她也不像是武艺高超的厉害角色,倒像是久居深闺的千金小姐。
      他们没有马,也不像闻人飞那般在城市里肆意穿行,而一路取道山川泽野。阿绣告诉他,城里人多眼杂,对于江湖人来说,必须能避则避。每到晚间,便在不起眼的村镇投宿,次日天明,便早早启程。
      “今日晚些,我们就要到永宁城了。”这天吃过早饭,阿绣忽然对小鹿说道,“你将剑摘下来,交给我来保管。”
      小鹿点了点头,阿绣的话他自是不会质疑的,二话没说,当下扯开肩头扎带,将剑匣递给了阿绣。
      阿绣并没有接,看着小鹿道:“你知道为什么要摘?”
      小鹿一愣,缓缓摇了摇头。
      阿绣微微正色,几天里头一次在语气中带了几分威严,道:“行走江湖,兵刃是保命之物——你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别人怎么行?”
      尽管她声音依旧柔和,但是小鹿知道,对于阿绣来说这已经是十分认真严厉的态度。他明白这是后者在试图教会自己的第一课,当下点了点头,道:“我懂了——所以,阿绣姐为什么要我摘剑?”
      阿绣伸手接过了他的童子剑,连同自己的玉女剑并排放好,放入一个青布包袱中,抬头看了看小鹿,看到他似乎被自己适才的态度吓到,便又一下子和颜,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髻。
      “你坐下,我慢慢和你讲。”
      小鹿坐在一块石头上,阿绣将包袱放在一旁,也轻轻坐在了他的身侧。他们的眼前是曲折通幽的山径,耳畔是穿林而过的鸟啼,小鹿能微微嗅到春风中夹杂着的少女体香,似乎阿绣还未开口,他便已有些出神了。
      阿绣自看得出少年的心思,不过轻轻莞尔,道:“听闻人将军说,你问了他许多关于江湖上的问题——我只和你讲一次,你若不认真听,可不要再来问我了。”
      小鹿听闻,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拿出来十成的精气神,道:“我认真听——阿绣姐,我保证认真听。”
      阿绣看着他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太明白小鹿此时的心境——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们,高深莫测的武术与真假难辨的典故传说,当所有这些未知的前路横亘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面前,他一定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迈出第一步,才能不再眷恋于熟悉的旧日怀抱,才能在这充满危险的新世界中生存下去。
      她都明白,因为几年前,她与他一样也是那个被卷入江湖中的孩子。当年有人领着她一步步地去走,所以如今,她也想好好地带着这少年走下去。
      “那么,我开始讲了。若是不懂,你便随时问我。”阿绣轻绽朱唇,用她温柔如水的声音,第一次为小鹿打开了这个新世界的大门。
      所谓江湖,在乎山川。非是明镜高悬之庙堂,然尔虞我诈益多;非是三教九流之市井,而人情规矩犹甚。江湖之始,已无可考,盖东周列国之要离、荆轲,乃至前汉之朱家、剧孟,皆有江湖人之风气。
      及至百余年前,天下动荡,朝廷颠覆,又遇连年灾荒,中原百姓,死有十之一二。城池乡野,屋塌田毁,更有响马强盗兴起,处处奸淫掳掠,致使黎庶断绝生存之道——也便是此时,无数身怀绝技之能人异士纷纷涌现,在街头坊间护卫一方,所谓之侠客,便在这乱世之中繁盛起来。
      后逢夫平统一中原,为保国土安定,效仿昔年嬴政,施行严政,禁绝兵铁。众侠客本是法外之徒,又不愿就此放下刀剑,遂纷纷隐于山泽,深居简出——然而,与嬴政一样,夫平的王朝并没有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也没有结束这草菅人命的乱世。于是,侠客们依旧在用自己的方式替天行道,只不过,他们不再是百姓们所熟悉了解的邻居和乡亲,而是成为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遁入江湖,他们彼此间便也自然而然地有了联系,以至于渐渐成为了一个俗世之外的新世界。当然,有人的地方便有利益,而有利益的地方,便会拥有斗争——当三教九流的人都加入了这个世界,那么金钱、名利与权力这些俗世的烦忧,便也一股脑地涌入此间。
      于是,江湖门派便就此诞生。没人知道第一个江湖门派是谁建立起来的,在几年之间,江湖中便不约而同地涌现出了各个门派——他们有的是招贤纳士,募来门客建起来的如同帮派般的组织;有的则是依附于禅宗或道宗的基础上演化而成。无论是哪一种,其出现都彻底的改变了江湖的格局。
      对于那些一心匡扶正义,并且本领出众的真正强者来说,加入门派就意味着他不再能随心所欲,并卷入利益的纷争,这并非是一件好事。但是,浩瀚江湖之中,这样的人是极少数——对于剩下的绝大部分来说,拥有一家强大的门派做后盾,便意味着免去很多危险,多了很多机会,即使自己技艺不精,也能在这越来越大的名利场中分得一杯羹。
      所以,江湖门派依旧如雨后春笋般滋生着,而坚持独行的侠客们,也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行走天涯。独行侠与诸门派并立江湖,便是五十年前这个世界的独特风貌。
      这难得一见的盛景并没有持续太久。当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林立着江湖门派,当路边的乞丐和山中的响马都能报的出来自己的师承与名号,独行侠们所能匡扶的正义便实在不多了——门派之间为了利益的结盟、争斗与杀戮,成为了江湖上的日常,至于正义,那不过是他们用来标榜自己,以在道德的顶峰压制对手的说辞罢了。
      江湖上不再有独行侠的地方。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同样对这样的江湖失望透顶,便收起了自己的刀剑,彻彻底底地隐迹世外。另一部分,或是割舍不下自己的一腔理想,或是也禁不住名利的诱惑,转而建立或加入了江湖门派。至于依旧坚持独行于天下的,恐怕只有寥寥数人,并且再闯不出什么名堂。
      阿绣轻声细语地讲述着这些陈年往事,小鹿早已听得入神。尽管这里面的一些故事他早已听贺天龙讲过许多次,但当初的他却不过是井底之蛙,也只不过看得见自己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可现在不同,现在的他已经置身于旷野之中,所有那些曾如神话般遥远的与自己无关的世界,都是他即将要去拥抱的新的天地。
      “阿绣姐,然后呢?”他看着阿绣催问道。
      阿绣微微笑了笑,扬起雪颈喝下一口水,继道:“然后,便是江湖门派间的战争了。适才所讲的独行侠中,有三人名声极甚,并且意气相投,拜为兄弟——长兄叫做张行真,次兄叫做凌铁衣,三弟叫做邢天道。三十年前,因为前途之事,三人决裂,长兄不愿违背初心,就此销声匿迹,退隐江湖,而次兄与三弟,则分别建起了一家门派。
      “他们在独行侠中,本已算得上佼佼者,武艺精湛,侠名远扬,所以甫一建立门派,便震动江湖,引得四方之人慕名来投。而他们两个本又都出身贵胄之家,家财万贯,并没有两三年的时间,便将各自的门派变成了江湖上可拔头筹的两处势力。”
      “所以……是哪两处门派?”
      “凌铁衣建下的,叫做傲剑山庄。邢天道建下的,叫做碧落赋。”
      小鹿听到这两个名字,不由得愈加地起了兴致——贺天龙每每与他讲述江湖之事,他并不甚爱听,却因这两个名字实在有趣,便牢牢记在心里了,此刻听来,竟有一种“贺大哥诚不我欺”的恍然。
      “朝代更迭,乱世不绝,江湖人虽依旧隐迹山泽,却也不再像夫平年间那般见不得阳光,所以,大门派的崛起便也顺理成章——而当一处门派足够强大,便要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从而更好地发展,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小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就像一头牛如果长的很壮,就要吃更多的草才能吃饱,然后,它就能长得更壮,是吧?”
      阿绣噗嗤一笑,道:“这样说倒也差不多——总之,傲剑山庄与碧落赋,便是那两头很壮的牛,而其他的小门派,则是被他们吃进去的草。”
      “这……他们都被吃掉了?”小鹿愣着眨了眨眼睛。
      “不是吃,而是吞并。为了控制更多的地盘,这两家门派开始吞并其他门派。先从周边的开始,慢慢地将手伸得越来越远。这些门派中的绝大多数,连与他们一战的勇气都没有,而是直接归顺易帜,即使要打,也如同蚍蜉撼树——所以,大约二十年前,江湖上便有了“两大门派”的说法,傲剑山庄与碧落赋,旗下各有几十家小门派,称作‘分堂’,各占了中原的半壁江山,而对于那些依旧没有投靠任何一方的门派来说,处境已经愈发艰难。”
      小鹿微微沉吟,道:“我懂了,便和当初的独行侠一样。”
      “是了。”阿绣点了点头,继道,“倘若两个门派发生冲突,一方有豪门撑腰,一方却无依无靠,那结果便可想而知——所以,归顺豪门,势在必然。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门派都甘心受制于人,为了抵御豪门侵犯,一时间内,也曾建立起了许许多多的门派联盟。只不过,比起体系完善的两家豪门,这样的联盟终究脉络松散,各怀心思,难以团结,也纷纷被逐个击破了——除却一家,那便是在荆州、益州一处的‘星宇盟’。”
      小鹿蹙眉思索了一阵,道:“我好想听贺大哥说过什么‘星宇楼’来的。”
      “那是它如今的名字——在当时,那还是一家由荆、益二州数十家门派结成的同盟。它之所以能够独善其身,一是因为楚地山势险要,易守难攻;二是因为这家同盟的盟主武艺极高,传说他虽然才二十岁年纪,但是已经是天下刀法最好的人。”
      “他是谁?”
      “他叫亦驰,早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怪不得……从没听说过。”
      “他是死在自己的手下手中的。杀他的人,也便是如今的星宇楼总舵主,西门飞烟。亦驰不光武艺绝顶,为人正直,并且相貌卓绝,气度超凡,可以说几乎是完美的少年英雄了——但是,行走江湖,他却犯下了最大的一条错误,那便是过分的仁慈。”
      小鹿怔了一怔,他听出阿绣话中的意味深长,仿佛是刻意强调给自己听的。
      “仁慈……也是错误吗?”
      阿绣微微正色,看着小鹿,道:“仁慈要有限度。对敌人的仁慈,便会给自己带来大祸——小鹿,我知道你的理想和原则,也绝不会让你改变什么,但你要永远记住,纵慈悲如佛,亦有金刚手腕。”
      小鹿看着阿绣,这道理他当然明白,只不过从阿绣这样温柔的少女口中说出,不免让他觉得跳脱——似乎连她自己,也未必有什么金刚手腕。
      “亦驰不愿杀伐征战,禁止盟下各门派主动挑起争端,以至于错失良机,让周边的各个门派尽数被两大豪门所吞并,转而成为了威胁着星宇盟的一把把利剑。”阿绣缓缓继道,“所以,联盟内对于他的不满日益高涨。他们都渴望着一个更有手腕的领袖,将这联盟变得更加牢固,更加强大,去和两大豪门一较高下。”
      “西门飞烟觊觎这个位置已经很久,也早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十年前的一天,江湖上传出了亦驰全家灭门的惨案,而很快,星宇盟便整合成了一家统一的门派,更名星宇楼,坐在总舵主位置上的,便是西门飞烟。”
      小鹿眨了眨眼,不解道:“阿绣姐,你适才不是说,那个叫亦驰的厉害得很,他是怎么被杀的?”
      阿绣悠悠叹了口气,道:“单论武功,西门飞烟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亦驰的——具体的经过,我也并不知晓,只不过你该明白,行走江湖靠的绝不只是武功。人总会有许多在乎的东西,这些东西都会成为你的软肋。”
      小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阿绣姐说要保护我,我就是你的软肋了吧?”
      阿绣又被他逗得莞尔一笑,点头道:“没错,认识了你,我便多了一个软肋。”
      “阿绣姐,你继续讲。”小鹿只觉得心里飘飘荡荡,声音都得意起来。
      “星宇楼独霸西南天险,西门飞烟又的确很有手段,趁着碧落赋与傲剑山庄二虎相争,他坐收渔利,一举收服了周边的十余家小门派,成为了天下的第三家豪门——虽然出身正统的凌、邢二人从来都瞧不起不择手段、出身寒微的西门飞烟,但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便是天下江湖,已成三足鼎立,傲剑山庄在北,星宇楼与碧落赋并立南方。
      “这样的形式下,小的门派便更无立足之处。就像东周列国,百家诸侯,化为七雄,最终又归统于秦——三大豪门皆欲独霸江湖,扩充势力,所以那些无依无靠的中立门派,当然是他们优先的目标。大约七八年前,这片土地上便已不再有独立的势力,无论任何一家门派,都是三大豪门麾下的分堂。”
      “这么说……阿绣姐所在的,也是其中的一个分堂吗?”
      “是,但也不是。”
      小鹿一愣,眨了眨眼,等待着阿绣的解释。后者绽出一个温柔如水的微笑,站起身来,道:“边走边讲吧,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到永宁城。”
      两个人收拾好了东西,谢过了留宿他们的主人,便即出发上路。小鹿的心里记挂得紧,没走出两步,便缠着阿绣继续讲给他听。
      阿绣环顾左右,见行人寥寥,便轻绽朱唇,继续讲道:“天下所有门派,原本各有宗门名号,比如北斗七星宗、蜀山神剑阁,在收归于三大豪门,成为分堂之后,便将名号改为统一的某某堂——对于这些门派来说,这当然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只是既然已在实际上屈居人下,自也不必在名字上再坚持什么。
      “然而,普天之下,却还有一家门派并未以‘堂’做后缀的门派,那也便是我要带你回到的地方,扬州的‘竹海赤仁阁’——如果一切顺利,你也将会成为这天下绝无仅有的门派中的一员。”
      小鹿听到此处,心中微微悸动,扭头看去,恰迎上阿绣鼓励似的盈盈浅笑。那一瞬间,他但觉得盘桓心头的那些关于未知的前路的一切恐惧和阴霾,都因为阿绣的存在而变得不那么可怕。
      “阿绣姐,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曾经的赤仁阁,远比现在三大豪门中的任何一家都要更加强大,尽管早已经不复当初,但是十年前加入傲剑山庄之时,总舵主凌铁衣为了向掌门表示尊重,便宣布将赤仁阁原本的名字保留下来,并且与掌门以挚友相论,而不是和其他分堂堂主的上下级关系。”
      小鹿点了点头,道:“这么说,阿绣姐算是傲剑山庄的人?”
      阿绣笑道:“应该说,你很快也将是傲剑山庄的人了。”
      “可惜,可惜。”小鹿咂了咂嘴,道,“当年听贺大哥讲故事的时候,我倒总觉得星宇楼这名字更好听一些。”
      阿绣轻拍了一下小鹿的脑瓜,道:“你呀,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吗?每家门派,可绝不只是一个名字这么简单,其中的残酷斗争,只怕你连想都想象不到——更何况,每家豪门麾下数十家分堂,赤仁阁虽为傲剑山庄效力,但是素日里,也并不和总舵牵扯什么关系。”
      小鹿嘿嘿一笑,耸了耸肩,道:“那么,赤仁阁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赤仁阁,便不得不提起其前身——七十年前,夫平的长子大渊继位,成为前朝的第二帝,也是最后一帝。那个时候,朝廷已经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连年征战之下,竟连兵都征不上来。
      “为了扭转颓势,绝境逢生,大渊废掉了夫平立下的兵铁禁令,派他最为信任的将军,也就是当今赤仁阁掌门的父亲米元京建立了一处组织,招纳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企图利用他们的力量来救亡图存——这处组织叫做忠义赤仁阁,虽然隶属于朝廷,但是一切建置,却与江湖门派别无二致。
      “几百年来,这是第一家被朝廷天子所承认并支持的江湖门派,更何况为国为民,原是众多英侠之夙愿,所以,消息传出,当即在江湖上沸腾,数不尽的英雄豪杰,纷纷加入了忠义赤仁阁中——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江湖上的门派还屈指可数,而忠义赤仁阁这家天字号的组织,几乎云集了天下十之八九的高手。”
      “只可惜,大渊虽然能另辟蹊径地征召了江湖人士,却做不到用人不疑。说到底,他并不信任这些闲云野鹤、高深莫测的人们,又适逢佞臣当道,接二连三地对他们栽赃陷害,最终使得忠义赤仁阁的各家豪杰心灰意冷。更何况,国之将亡,如大厦将倾,他们的本领纵然卓绝天下,也抵不住四面八方无休止的征伐。
      “最终,在五十年前,前朝覆灭,大渊自缢,新朝建立。于是,忠义赤仁阁不仅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更面临着要被清算的风险——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门派中的人便散去了十之八九,只留下几十名忠心耿耿的亲信。米元京眼见十余载心血具废,肝肠寸断,不久之后便抱病而终,而接管了这家门派的,便是如今的掌门,米仕培。
      “掌门与他父亲不同,对于前朝并无什么特殊的情感。相反,他生来就是在这处汇聚着天下英雄的环境中。作为门派的小公子,他自幼便见识了各种各样绝顶江湖的高明武艺,博览众长,也就此痴迷于武道——二十多岁接管门派之后,他便将它彻彻底底地变为了一家江湖门派,删去了‘忠义’二字,更名为赤仁阁,不再过问政治,潜心钻研武学,并且迁址于扬州的竹海深处,成为了隐居世外的一处小小门户。
      “因为这一点,赤仁阁躲过了朝廷的清算。但是,江湖上却人人皆知,这处不起眼的小门派,乃是当年云集英豪之处。掌门对江湖上的门派之争全无兴趣,守着这片竹海,写下了不少武经典奥——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随着两大豪门并起,兼并门派的事情,便频繁地开始出现。
      “赤仁阁规模虽小,但是掌门的声名却实在太大。更何况,他作为昔日忠义阁的公子,见多识广的程度,可以说是江湖上绝无仅有的,而他又对武道近乎痴迷,所以可以想象,无论傲剑山庄还是碧落赋,都会分外地重视赤仁阁这一处战力。
      “那时我远未加入门派,至于掌门为何选择了傲剑山庄,我并不知晓。豪门之内,规矩森严,凌铁衣作为总舵主,下辖数万人,与我们这些分堂的弟子隔得实在太远,其人究竟如何,恐怕也很难了解。”
      小鹿缓缓点了点头,一日之内,听闻到了如此之多的奇谭,但觉得眼界大开,几乎连脑子都不够用了。他侧头看着阿绣,问道:“阿绣姐,那我们这次到永宁城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绣正欲开口,身后却急匆匆响起了马挂銮铃之声——不知不觉,似乎已走到了人烟稠密之处。她微微压了压声音,道:“等到了歇脚之处,我再仔细讲给你听。”

      夫平立国,划天下十二州,并将国都定在豫州首府,更其名为“永宁”,欲取永世安宁之意。
      然而,天不遂人愿,夫平的王朝只传了一代,在三十年的乱世中戛然而止。随后的新朝迁都兴业,永宁城便终结了它作为国都的使命。但是,它的名字被保留了下来,同样留下来的,还有前朝在这里建立下的一片繁华都会。
      身处中原的中心位置,即使不再是一国之都,永宁城也注定不会破落衰败。现如今,这里依旧是十三州上第二大的城市,高楼林立,旌旗招展,南来北往之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除此之外,这里还驻扎着将近二十万的预备军,由所有武将中居于二席的飞龙大将军芈策统率,以备全国四处之需。
      小鹿这一辈子没有到过这样大的都会,只是那巍峨雄伟的城墙与典雅壮丽的门楼,便已经让他看直了双眼。等到走入城中,他看见一驾驾奔驰而过的宝马香车,看见深宅大院的锦绣侯门,看见地上的不再是飞扬着尘埃的黄土,而是一块块精致整齐的青砖,就不由得有种到了云宫仙境的感觉了。
      他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左右环顾地看着,似乎生怕眨一眨眼,这梦幻般的新世界便将从眼前消失似的。他究竟是个孩子,是个并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所以他的眼中也射出来赞叹与兴奋的光芒——可这光芒却在下一个瞬间骤然闪烁,又倏然消失。
      他看到远处那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上,正躺着一个衣不蔽体的瘦弱乞丐。无数锦衣华服的人们从他身旁走过,却没有谁像小鹿一样瞧上他一眼。
      “阿绣姐……你看那个人。”小鹿驻足不前,目光盯着那个乞丐,“这样大的城市里,也会有这样的人吗?”
      阿绣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沉默着,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她不太清楚该怎么回答小鹿,无论多大的城市,多么光鲜的皮囊,只不过意味着这里有更多站在高处的人罢了,但他们脚下所踩着的,却永远都是那些在泥土里挣扎着的人们。
      她知道,这样的事实对于这个立志拯救苍生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于是,她从所剩不多的盘费中拿出了一块碎银,又取出预备在路上吃的两块饼子,将它们交到了小鹿的手中。
      阿绣知道,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纵能帮他捱过今天,明天他也依旧要忍饥挨饿,更何况,这世上倒悬水火的寒士又何止千千万万?她心中唯一想的,只是希望能让小鹿这孩子稍稍好受一些,他适才看自己的眼神里,竟已分明闪烁着泪花。
      “小鹿,去把这些给他吧。”她用温柔如水的声音轻轻道。
      小鹿愣了一下,看了看被塞到手中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阿绣,后者皎如朗月的面庞上,正挂着春风般的一汪浅笑。他但觉得全身刹那间被阳光普照,不由自主地一阵悸动。
      “阿绣姐……你……”他怔怔地道。
      “去吧。”阿绣轻轻道。
      小鹿于是拿过那些东西,飞也似地在永宁城的东风中奔驰着。他穿过人头攒动的热闹市集,穿过云楼广厦在地上投下的横斜清影,穿过道路旁的依依杨柳。他不敢去瞧那个瘦骨嶙峋的乞丐,匆匆地将东西放在他的面前,回头去看的时候,阿绣还站在那里等着他,依旧带着那世间无比温柔的微笑。
      像父亲般疼爱着他的贺天龙,包容并原谅着他所有幼稚的过错,却从没支持过他这样的举动。小鹿或许分不清阿绣这样做是为了自己,还是真的为了那个乞丐,但是她明媚的微笑却已真切地印在了他的心头。
      阿绣带着他走到了永宁城静谧的一角,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安置了下来,同时,也向他解答了早上的那个问题——之所以要收起兵刃,是因为永宁城距离碧落赋的总舵极近,此处人多眼杂,四处是碧落赋的眼线,行事说话,皆要多加小心。
      “所以,阿绣姐,我们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呢?”
      阿绣将门窗闭好,附耳于墙,听了听四外的动静,确认屋内安全,才缓缓摘下了包袱,坐在榻上,道:“小鹿,你要听好,我接下来要讲的事情,乃是这几天的计划部署——这个任务是掌门委派给我的,原本与你无关,但既然闻人将军将你托付给我,我也只能带你同行。此次任务事关重大,不可儿戏,我不需你帮我做什么,但是你务必要听我的话,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明白吗?”
      小鹿见阿绣忽然正色,也不由得稍稍肃然,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阿绣姐。”
      阿绣伸手入怀,取出来闻人飞交给他的那只锦囊,用纤细笋指从中拿出来一卷绢帛,道:“前不久,有线人报与掌门,称当今朝廷派出密使前往碧落山,似乎与碧落赋有所往来,掌门于是派我暗查此事。闻人将军帮我访出线索,也便是他记在这张绢帛上的。”
      小鹿定睛看了一眼那绢帛,贺天龙虽教了他读书写字,但是其上字迹潦草,他也只能看懂“四月十八”这几个字而已。
      阿绣轻启朱唇,继续讲道:“此次朝廷派来的,是光禄台卿罗守仁,与碧落赋人的接洽地点,就在永宁城东的揽月楼,而时间则是四月十八日夜,也就是明日晚间。”
      “阿绣姐,我们该怎么做?”
      “揽月楼是永宁城内最高楼,明日在此设宴,此楼必然封锁,所以今晚我要先去那里,探明道路——至于明天,只能见机行事,能与光禄台卿同席的,必然是碧落赋中地位尊崇之人,恐怕很难有什么机会,想要有所突破,恐怕只能在罗守仁身上下手。”
      小鹿看着阿绣有条不紊地安排布置,似脱去了娇花弱柳的模样,一下子变得精明干练。但说到底,她看上去也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娇柔少女,虽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自己,小鹿倒从心底里担心着她。
      “阿绣姐,那我呢?”他不迭问道。
      阿绣看了一眼他,笑盈盈摸了摸他的脑瓜,道:“你呀——你一路都累得不行了,今晚就好好地躺在这床上睡大觉,等我办完事情回来再说,好不好?”
      小鹿一个劲儿的摇头,无论阿绣怎么说,只是执意要随她同去。阿绣被他缠的没法,又念在今夜不过是一探虚实,危险不大,也便同意将他带上。
      当下叮咛嘱托一番,等到月出东山,两个人改扮成市井布衣,便来到了街上。永宁城的繁华在此时凸显犹甚——楼台酒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车马喧嚣,虽然已经入夜,坊市上却依旧热闹非凡。
      小鹿自又看花了眼,一路上东张西望着。阿绣领着他的手,暗中观察着沿路的人群,匆匆地带他穿街过巷。行了有两炷香的功夫,二人走到了东关内的神仙坊,也便是永宁城内最为繁华的一处地段。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七层宝塔。塔呈楼阁之态,每一层皆是八面,铺以五彩琉璃,倒映着飞檐上悬挂的红灯笼,从远处看便已经熠熠生辉。塔基呈四面正方之形,足有七八丈宽,乃是以白玉石砖修筑而成,上有莲花、卷草、力士、奇兽等浮雕无数,不仅有雄伟壮阔的气势,亦有巧夺天工的装饰。
      阿绣告诉小鹿,这便是揽月楼了——这座前朝建起来的睥睨天下之危楼,现如今成为了寻常百姓可以登临之处。楼的下面两层,乃是可做八方大菜的著名酒楼;而以上的五层,白日里可供百姓登高临远,到了晚上则封闭起来,专供达官显贵在此寻欢作乐,纸醉金迷。所以,说到底这“揽月”二字,也不过是这群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权罢了。
      他们来的不算早,食客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大半。阿绣带着小鹿,就坐在一层的一处座位上,自有伙计笑脸相迎走上前来,道:“姑娘,小客官,要用些什么饭?”
      阿绣幽幽抬眼扫了一眼那伙计,便将他看得心头一荡,脸上笑得更灿。前者随即轻启朱唇,道:“我们是头次过来,不要太油太腻,找两三道拿手的菜,由小二哥掂配便是。”
      伙计被她一声小二哥叫的只觉心神荡漾,连声应允,将口信带到后厨,回转栏柜,一双眼睛却还忍不住往阿绣那边瞟着。阿绣朝小鹿眨了眨眼,道:“等一下你只管听着,千万不要插嘴。”
      说罢,她盈盈转过头去,对那伙计报以一笑。伙计立即丢了魂似地三两步过来,问道:“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阿绣理了理鬓边发丝,举手投足散发出少女特有的妩媚娇柔,看着伙计,轻轻道:“小二哥,听说揽月楼是永宁城第一高楼,我带着弟弟从外阜慕名而来,只想登楼一望——菜还未好,不知可否上楼去看看?”
      伙计面露难色,看了一眼阿绣,啧了啧嘴,道:“姑娘,这个……只怕不太好办……”
      他话没说完,阿绣的眼中便流露出一丝失望神色,伙计于是赶忙摆了摆手,道:“不是,姑娘,您听我说——这揽月楼的上面几层,只有白天才开,晚上照例是关着的,如今已然上了锁,小的我纵想让您去,也没有法子呐。”
      阿绣看了看小鹿,微微叹息一声,道:“原来如此——明日我们就要走了,不过也罢,白天挤出功夫,再过来一趟便是了。”
      说到此处,那伙计满脸通红,两只手抓着自己的汗衫,含羞带愧,连声音都低了下去,道:“姑娘……明天白天……只怕……只怕也不好办啊!”
      阿绣轻转螓首,长长地睫毛忽闪着眨了两下,无言地看着那伙计——伙计并不敢看她,低着脑袋喃喃道:“明天晚上,有朝廷来的大老爷将揽月楼包了下来,白天连酒楼都关门谢客,要上上下下为他布置……”
      他这样说着,越说声音越小,越说底气越弱——及至悄悄抬头一瞟,便看到阿绣那张瓷娃娃般的精致面庞上写满了失望与哀怨。伙计刹那间神魂颠倒,心头血往上涌,咬了咬牙关,一拍大腿,倒将阿绣和小鹿吓了一跳。
      “罢了!姑娘,今天晚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但是……明天,明天白天你来,我无论如何也想办法,带你爬到这揽月楼上!”
      阿绣轻轻眨了眨眼,柔声道:“小二哥,这样你不会受责罚吗?”
      伙计嘿嘿一笑,道:“我们小心些便是——再说,只冲姑娘这一声小二哥,什么责罚我也认了!”
      小鹿在一旁听着,早已对阿绣佩服得五体投地,后者却尚未收手,朝那伙计露出来古灵精怪的一个微笑,拍了拍一侧的座位,道:“小二哥,活若不忙,坐下来陪我们聊聊天吗?”
      伙计受宠若惊,险些昏厥过去,扭头看了一眼满堂的几桌残席,壮了壮胆子,道:“姑娘,坐下我可不敢,就站在这陪姑娘聊聊天吧。”
      阿绣噗嗤一笑,道:“那都依你了——只是我们可不是什么京里来的大人,小二哥也不必太拘束就是了。”
      “哪的话,哪的话……”小二连连摇头,“我是怕被掌柜发现——那大人若是能像姑娘一般,让我天天关门谢客我都求之不得!”
      “小二哥认识这位大人?”
      “瞧姑娘说的,小的一条贱命,上哪去认识京中的大人,只不过……”伙计左右环顾,压了压声音,“只不过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是了。”
      阿绣眨了眨剪水双瞳,问道:“小二哥何出此言?”
      “唉……不瞒姑娘,那大人明日要在此留宿一宿,我们这几日忙前忙后,就为了按他的要求采买布置,光是一间屋子,便花了几百两银子了——这揽月楼素日来的,本也都是达官显贵,却不见谁有他这般排场,如今到处打仗,民不聊生,这些钱不知道能救多少人命,却只为了他住上一夜,您说……唉,最关键的,他明明有公务在身,竟还要寻花问柳,实在是荒唐透顶!”
      “寻花问柳?”阿绣看了看伙计,作出不懂的样子。
      伙计凑近了些,更压了压声音,道:“这件事您可千万别往外传……这大人听说我们永宁城的青楼天下第一,特意吩咐下来,要找一位名声最盛的花魁姑娘,明天偷偷送到她的房间——他倒还知道害臊,要严格保密,是掌柜将这件事托我去办,就连其他的伙计也并不知晓。”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柜台那厢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骂道:“李二聊,怎的又与客人闲扯起来了?明日要事当头,眼里不能放些活计?”
      伙计一咋舌,耸了耸肩,道:“姑娘,掌柜在骂我了,我得赶紧去帮忙了——明日午时,我就在门口等候姑娘,绝不食言!”
      阿绣报以盈盈浅笑,道:“谢过小二哥了,那么,我们明日再会。”
      伙计神魂颠倒,哼着曲子匆匆往后处跑去。阿绣等他走远,扭头看着小鹿,轻轻道:“怎么样,你可有办法了吗?”
      “我?”小鹿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头,“虽然问出了很多,但我好像还是没什么办法——阿绣姐,你呢?”
      阿绣笑而不答,伸出素手理了理小鹿零乱的衣领,道:“办法当然已经有了,但是你总该自己动动脑筋——倘若回去之前你能想出来,我便给你买一袋糖吃。”
      “什么糖?”小鹿一下子来了精神。
      “随便你要什么。”
      “那……我要蜜糕!”
      “可以。”
      “不对不对,我要玫瑰露!”
      “可以啊。”
      “不对——我……我要豆沙团子!”
      阿绣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摸了摸小鹿的脑瓜,道:“你啊,先给我想出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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