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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 ...

  •   残夜将尽,雨骤雷惊。

      陈旧的门扉被人推开,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之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雪银带着一身雨水走进,摘下斗笠,接着俯下身,拧了拧湿透的裙摆:“张嬷嬷,我见屋外停了辆马车,这是来客了?”

      “你回来得正好,快些端壶茶。老爷在吟宣阁等着呢。”张嬷嬷绾着花白的头发,将圆盘递给雪银。她神情有些严肃,靠到木椅上,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也不知那人是为何来,就连夫人和少爷都不许进……”

      雪银接过,看着玉壶嘴里冒出的热气:“小姐呢?”

      “早已歇息了。”

      雪银没再说话,又戴上斗笠,推开门扉。她淌着雨水,快步朝吟宣阁走去,遥遥望见阁内灯火昏暗。

      “老爷,雪银送茶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劈下,雪银吓得一个寒颤。

      滚滚雷声之后,她才听见吟宣阁里传来庄跃将军沉重的声音:“进来吧。”

      雪银推开朱红漆木阁门,走进,又轻轻合上门,回头只见阁内摆了一张棋盘。庄跃垂头坐于南侧,手捻黑子,面露难色。而坐于他对面的那个黑袍男子,则是气定神闲地凝视着他,指腹不断摩挲着白子,在黯淡的灯火下隐隐有光泽。

      雪银没敢多看,只将圆盘放于旁侧的桌几上,按部就班地倒起茶来。

      庄跃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黑子,起身,再颔首作揖道:“敬忱王殿下尚未及冠,棋技却是如此精湛,实为聪慧。庄某甘拜下风。”

      听闻此话,雪银微微抬眼,正在倒茶的手一抖:此人竟是敬忱王——萧如拭。

      先前见到守在屋外马车周围的侍卫,雪银只觉得眼熟。她现在想起来了,小姐曾说,每每她上街时,那些人就会跟在她身后。

      可是这些人,竟和敬忱王有关?

      萧如拭忽然低声笑了笑,眼神却是愈发冰凉:“庄跃,不要再和本王兜圈子了。”

      庄跃仍旧埋着头,不语。

      雪银感到自己的手心都在冒冷汗。茶早已倒好,冒着雾白色的热气,她却迟迟没敢抬步离开。

      敬忱王此次拜访如此低调,定是极其隐秘的。且连夫人和少爷都尚不知这位贵客的到来,她既然知情,自是出不去了。

      可,她为什么能进来?

      雪银立在桌几右侧,颔首,打算静观其变。

      “韦山把归璨交给你了,对吧?”

      听到自家小姐的名字,雪银一惊,微微抬起头。一片灯火阑珊之中,她窥见萧如拭的眸色愈发深沉。

      “回殿下,归璨……确在微臣府中。”庄跃的身子俯得更深了些,沉声道,“只是,韦先生将祝归璨交给微臣,并更名为庄舒窈,定是希望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入宫。如今……殿下恕罪,微臣斗胆一问,是否为时过早?”

      忽然,阵阵雷声中夹杂着棋子碰撞的声音。

      “你在质疑本王?”

      萧如拭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一颗捻起,放回玉碗里,另一只手则覆于膝上,修长的手指搭下,轻轻地敲击着。

      其实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神情,可只是微微挑眉,眉宇间的跌宕便似远山起伏。

      “殿下息怒,微臣绝无此意。”庄跃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急切,他干脆直接跪在地上。雪银见状,也连忙跪到地上,埋着头。

      萧如拭轻笑一声:“既然如此,便不必再浪费时间了。你是知道本王此行的目的……”

      庄跃身子即刻僵住。

      “本王没有记错的话,三月之后,便是归璨十七生辰。若本王在此之后立为储君,定来娶她。”

      萧如拭说着,嗓音含笑,似乎太子之位于他而言唾手可得,又或是已想象到了他和祝归璨成亲的情景,眸里闪着不明的笑意。

      庄跃沉默良久,终是开口道:“是,殿下。”

      忽然,阁门再次被人推开。雪银跪在地上,微微抬眼,看清来人后却愣住了——

      正是祝归璨。

      祝归璨是被雷声吵醒的。

      到庄府以来,无论何时,夏夜总是如此喧嚣沸腾,扰得她心烦意乱。于是,她忽然有些怀念在剪瞳山上的日子了。

      她是韦山的第六个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养女。他们住在剪瞳山腰处的一座院落里,南边和东边是韦山开垦的田地。这一住,便是五年。

      韦山武功高强,学识渊博,曾在当朝天子幼年时任太子太师,待其即位,便告老退官,归隐深林,专教人武功。即便处江湖之远,他仍是心忧于天下。眼见着荣朝在荣景宗的统治下渐渐衰落,他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然而,他的弟子们大多在外,只有祝归璨常年留在他身边。她想一直留在剪瞳山,却被韦山严词拒绝,要求她下山去庄府。

      她本是抵死不从,可韦山竟以不吃不喝来威胁她,祝归璨没有办法,只能下山来到庄府。庄跃对外宣称祝归璨是庄家小姐,唤名为庄舒窈,她还有个哥哥,名为庄疏临。而庄跃虽是给了她贵门嫡女般的尊贵待遇,却让她忘记自己的本姓,只认名为庄舒窈。也不许她踏出庄府半步,不许她出现在客人面前,说什么否则就会酿成大祸。

      祝归璨偏不信。

      她不知道什么大祸,也不在乎。她只知道待在庄府让她浑身不自在,而最重要的是,她想见她的师父。思念之情实在难熬,她便偷偷溜上了剪瞳山。

      而当她满怀期待地上了山,却发现原来的住处早已荡为寒烟,像是被人刻意打扫过,只剩下了烧得残缺的木块。她呆愣在原地,余光中看见了一块墓碑,上面的字迹潦草难辨,祝归璨却一眼看见了“韦山”二字。

      她知道,这是韦山的碑。

      虽然早就冥冥之中有预感,可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记不清当时是什么心绪,也记不清当时她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她见到了韦山的第三个弟子——怀才。

      怀才将她带到他的居处,给她倒了杯水,说半月前,有歹人给韦山下了药,趁他在夜里沉睡,一把火烧光了院落。于是,他毫不知情地,死在了那个夜晚。

      说罢,怀才深沉地看了她一眼,说:“别哭,报仇。”

      她幡然醒悟。

      雷声阵阵,拉回了祝归璨的思绪。祝归璨坐起身,刚想开口唤雪银倒些水来,却在侧头之间,透过窗纱,望见一个全身着黑的男子从屋顶进了吟宣阁。动作一气呵成,可见其武功之高强。

      接着,吟宣阁里有了些黯淡的灯光。她隐隐看见了两个正在对弈的影子。

      她当即断定,庄跃早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庄跃大将军身为武将,平时极少入吟宣阁。若是入阁,那必定是有极其重要之事。

      祝归璨心一沉,翻身下床,冒着雨,一跃上了阁顶。

      她看见几片瓦明显被人松动过,定是那黑衣男子所入之处。可她不敢妄自挪动,因若是雨水渗漏,她就会暴露行踪。于是她又跳了下来,沿着屋檐往吟宣阁背后走,发现有一扇窗牖留了一丝缝。

      故意的?祝归璨扬眉。

      她微微屈膝,看见庄跃和那个黑衣男子确是在对弈。

      两人棋法不同,可棋技却是不相上下。庄跃总是先要经历一番深思,可捻棋便落,果断犀利,步步紧逼。而黑衣男子却是以守为攻,次次出手,便是化险为夷。

      祝归璨叹为观止。

      忽然,门被推开了。是雪银端着茶进来。

      祝归璨侧了侧身,方便自己偷听他们讲话而不被发现。

      “敬忱王殿下尚未及冠,棋技却是如此精湛,实为聪慧。庄某甘拜下风。”

      敬忱王殿下?就是那个二皇子?

      祝归璨皱眉,心绪深重。

      “庄跃,不要再和本王兜圈子了。”

      她看着萧如拭的侧脸,眉长入鬓,有发丝垂于他额前,勾勒出他侧脸精致而流畅的线条,却遮住了他的眼。祝归璨看不清他的神情。

      “韦山把归璨交给你了,对吧?”

      “回殿下,归璨……确在微臣家中。只是,韦先生将祝归璨交给微臣,并更名为庄舒窈,定是希望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入宫。如今……殿下恕罪,微臣斗胆一问,是否为时过早?”

      韦山?入宫?为时过早?

      什么意思?

      祝归璨的眉皱得更深了些,当即直身,又绕回了吟宣阁正门前。

      既然是敬忱王到访,既然是师父让她来的庄府,那……

      “是,殿下。”

      庄跃话音一落,她心中便有了定数。

      于是,她推开门,走进去,对上的便是萧如拭了然的笑意。祝归璨看着他,心中暗叹世上竟有如此美的男子。

      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她见有火光闪在他迷离的眼里。

      “小女祝归璨,拜见敬忱王殿下。”

      祝归璨正欲行礼,萧如拭却是起身,只手端在腹前,轻声唤道:“归璨,你都听到了?”

      祝归璨一愣,点了点头。

      “如今提出,是有些唐突……但你知道的,本王等这一日已经很多年了。”

      萧如拭眸光温柔,或许是灯火昏暗的缘故,却是让人觉得有些遥远,宛若谪仙。

      听到这般煽情的说辞,祝归璨只是微微皱眉:“殿下说笑了,归璨明明与殿下素不相识,何来等候很多年?”

      萧如拭皱了皱眉:“素不相识?”

      庄跃见此,连忙站起身:“回禀殿下,韦先生在来信中说归璨患有离魂症。”

      萧如拭一愣:“得了离魂症?”

      祝归璨没有应声。这确是事实。

      “无妨,归璨。”萧如拭的眉头舒展开来,“无论你能否忆起从前,你只需以庄舒窈的身份在庄府暂住些时日,本王定会来娶你。”说罢,抬脚便要离开。

      见萧如拭要走,祝归璨才想起来她进吟宣阁的正事,连忙上前一步:“殿下可是认识归璨的师父?”

      萧如拭本是快步迈着,却是忽然驻足,黑袍长尾在空中翻了个转,带起了些风。与此同时,祝归璨听见阁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些。

      “嗯。”萧如拭微微侧身,“父皇的师长,不过略有耳闻。”

      “那殿下可知我师父如今的下落?”

      一直以来,祝归璨都没办法接受韦山去世的消息,哪怕她亲眼看见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木屋已经被烧成了废墟,哪怕她未曾谋面的师兄突然出现,让她报仇。她都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那可是韦山啊。

      一个满腹经纶,多智近妖,却又虚怀若谷,显山不露水的人。

      从未上过学堂,却能在六岁时便凭借一篇《即佛说》名振四海。七岁名人与游,在曲水流觞会上字字珠玑,风光无限。八岁时被召入宫中,两年不到便能将藏书阁之史书倒背如流。十二岁时被先帝破例任为太子少师。

      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仅仅比那时的太子大了五岁。

      这样的人,还尚及不惑之年,怎么会去世呢?

      萧如拭听闻此问,垂下了眼帘,似乎不愿多谈。

      “垦请殿下开恩,告诉归璨。”祝归璨跪到地上,垂头对着萧如拭,“自归璨患病以来,周无所识者。师父收我为徒,且待我如同亲生儿女。待归璨稍长些,方欲尽孝,师父却是送我下山,离他远去。如今,听闻师父不知所踪,深感痛苦愧疚,暗下决心,若师父确已遭歹人所害,归璨定替他报仇雪恨,在所不惜。”

      她说着,情绪不禁有些激动,声音也开始颤抖。

      萧如拭听着,良久,才叹了口气:“罢了。告与你吧。”

      他回过身来。祝归璨抬头,欲对上他的视线,却是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本王派人追查,寻了多日,也不见韦山踪迹。只怕是……凶多吉少。”

      祝归璨的心狠狠一揪。

      “不过,本王已查到凶手的身份,皆来自一个民间组织——踏云门。这个组织应该始创于十年前,组织者尚不明确,不过,该不是一人所为。踏云门刚开始是些无所事事的流民为了生计加入,专干些烧杀掠奸之事,却慢慢发展壮大,甚至发展到了朝廷之中。那些人为了争权夺势,手段狠辣,草菅人命!”

      “至于韦山……或许是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才……”

      萧如拭不再说下去,祝归璨眼里的恨意却愈发浓了些。

      “原来如此。”她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多谢殿下,归璨……知道了。”

      接着,她忽然感觉头顶一温。

      萧如拭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再说。

      祝归璨听见,阁外的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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