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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四月的天,细雨淅淅沥沥下着,沁湿枯裂干燥的田地,新枝嫩芽破土而出。

      河边垂柳连续几日尾端滴着水,在浅灰色河面上荡起涟漪。

      虽说老是下雨,但毕竟是春雨,下得越多、便象征收成越好,总归是不扰人的。

      用木棒撑起纸窗,一个小脑袋趴在窗檐上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信喜欢下雨。

      每当下雨的时候,自家的伞店生意就会好些,娘会给他几枚铜板当零花钱。

      今天帮完忙,娘照例给几枚铜板,信就眼巴巴趴在窗边等雨停,盼着能第一时间去街尾买丸子吃。

      但今日的雨好像长了些,如蛛丝细细密密的,一直不肯停歇。

      百无聊赖时,见到圆圆的红色伞面走进店门,原本安静的楼下顿时吵闹起来。

      男人粗旷的声音和娘细弱的逐客声,源源不断涌入耳中。

      在信的印象里,娘向来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哪怕客人再恶劣、他再顽皮、也是温声软语,从不会像现在这般动怒。

      信立马慌了神,抄起屋里的扫帚就往楼下冲。

      和他一起玩的五次郎说,得亏是他们运气好,碰到的领主大人开明贤能。

      要是运气差生在旁边的领地,别说是财物余粮,光天化日下女眷都有可能被武士们当众拖走亵玩。

      领主大人如此贤能,绝不会发生武士强抢女眷的事情——

      可为何、可为何,娘会如此动怒?

      沿着蜿蜒昏暗木质楼梯下行,信紧撺长木棍,已经做好最坏情况的打算。

      也就是在他眼前出现一片光明,走到楼梯口时,争执声戛然而止。

      那黑衣武士见着他,突然喜笑颜开笑道:“夫人,这位就是小少主吧?”

      “这番怒容、此等魄力,是有几分主公的影子在的。如此看来,主公大人的遗愿未尝不可……”

      信愣在原地。

      少主?主公?这个人在说什么?

      这些不都是用来称呼那住在高高的城池,比天还高、比云还洁白的领主大人的吗?

      “说够了没有?!”

      娘娇小的身体突然迸发出不符身量的怒音,赶着比她高一个头,壮硕如山的武士向外。

      “你给我滚,别打扰我的清闲日子!你再来骚扰我们,我就要上报了!”

      几番推搡,娘最终将那个武士赶走,重重地合上门。

      室内静了下来。

      房檐滴下的水滴越来越小,地面堆积的水滩如一块明镜,没了涟漪。

      淅淅沥沥的雨停了。

      “娘,那个人说我是…….”信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不是。”

      “可是……”

      “你不是!你就是一个卖伞寡妇生下来,没爹的野种!你要想的是怎么把伞店开下去,怎么娶妻生子!”

      娘是这条街最美的女人。

      腰肢纤细、皮肤白皙,说话温温柔柔,整个人身上带着樱花一样的香气,像仙女一样。

      而不是现在,披头散发,因为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的女人。

      信不可置信看着娘,不由得退后几步。

      室内再次陷入落针可闻的安静中。

      良久,雨后放晴的阳光透过纸窗,射进一丝朦胧模糊的暖意。

      “我知道了。”

      怯生生地垂下眼睛,信缓步走过娘的身边:“……我出去玩了。”

      肩膀却被一道强力的按在原地。

      娘此刻双目赤红,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母狮,死死地盯着他:“不行!从今往后,不能到家里看不到的地方!”

      *
      被禁足的第三个月。

      信不解,问娘为何要禁他的足。

      娘并未解释缘故,而是将制伞材料丢给他,说只要能做出一把伞,便放他出去。

      要做出一把真正的伞,才能出去。

      对此,信觉得很奇怪。

      虽说他是伞店家的儿子,日后要继承家业不假,可他现在才九岁!

      九岁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就应该吃吃玩玩!

      东街丸子店五次郎、西街米糕店的六太,南街面馆的翔太,家里都是指望着他们长大继承家业,但也没像他那么早就揪着禁足了。

      他们年纪比他还大,都还在外面放风筝呢!他凭什么哪里都不能去玩,闷在家里做无聊的伞?!

      不过,被禁足这几个月,信也不是一把像样的伞没做出来。

      毕竟娘就是做伞的,虽然没有被系统教导过,但有样学样还是做出来一把小伞。

      本以为这样就能解除禁足令,结果撒着脚丫子往外跑的时候,却被娘蹙着眉揪了回来。

      娘说,这样做的不算一把伞。

      可那把小伞分明与普通的伞没有区别。

      信不知道什么样的标准才算是一把伞。

      所以,他只能在家里漫无目的地削着伞骨,等待着哪天娘会突然回心转意。

      削出第十根伞骨的时候,出现了变故。

      削完竹条,信照例趴在窗檐,眯着眼睛懒洋洋晒太阳。

      被禁足这几月,自家窗户可看到景色、街边的石子,信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信不明白,为何他温柔的像仙女的娘突然变了一个人。

      以往在城内从白天疯跑晚上,娘只会温柔地用热帕子擦干净他的嘴角,笑着问他饿不饿。

      娘开始多疑易怒,无时无刻盯着他的行踪。

      拉动纸门的声响牵动着她脆弱敏感的神经,只要被发现想偷溜出去,那就免不上一顿打。

      哦,之前娘从来不打他的。

      现在,信唯一能去的就是家门口的断桥。

      断桥过不去河对岸,又可以从家中直观到上面情况。

      于是,娘便默许断桥成为信唯一在外的活动区域。

      起先还有几个交好的伙伴陪着,但这一片实在太小,他们很快就没劲了。

      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最是精力无处发泄的时候,小范围的跑动根本满足不了玩乐的需求。

      渐渐地,以往的玩伴寻得好玩的去处,不愿再陪着信在断桥边上玩耍。

      信成了孤家寡人。

      兜兜转转,已到了夏日。

      阳炎炙烤大地蒸腾热气,蝉鸣如鼓声不绝,扰人心烦。

      已经玩腻周围的信,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檐上观察街道来往的行人。

      “木梳十文,茶碗二十文,木笛……”

      辗转几个都城的卖货郎经过街道,信已经能在楼上摇头晃脑背出繁琐的价目表。

      “喂!粗布价格怎么涨了!不要骗人!”

      闭眼背诵的信睁开眼睛,探出小脑袋纠正楼下的卖货郎。

      “臭小鬼,老子卖多少关你什么事儿?!”

      “你在小爷家门口乱喊价,小爷看不过去说两句怎么着了?”

      信铆足了劲儿,准备和被赶跑了客人,正骂骂咧咧的卖货郎一番唇枪舌战。

      可对面断桥不一样的风景,立马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信忽视了卖货郎吵吵闹闹的叫骂声,定定地看着断桥。

      河中游鱼轻轻摆尾,悠闲地游向断桥上落下的一片黑色人影。

      清澈的紫色眸子颤了颤,信只敢露出一双眼睛看向断桥。

      有一个陌生武士坐在断桥上。
      如烈日般火红的长发垂在胸前。

      奇异的红色印记盘踞在他的额头。
      描绘着旭日的花牌耳饰随风而动。

      兴许是感受到信的视线,那人微微侧头,火红色眸子扫向这边。

      信慌张地蹲了下去。

      头顶飘过絮絮风声,半晌都没有别的声响。

      就连卖货郎的骂声也渐行渐远。

      再趴上窗檐,那名武士已经回过头去,安静地盯着波澜无惊的水面。

      “喂——!”

      双手拢成喇叭状,信朝着断桥上的武士大喊。

      “你是谁?”

      红发武士没有回应,怔怔垂头盯着水面。

      一连喊了好几次,武士都没有任何回应。

      信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之前和城里的叔叔婶婶打招呼,叔叔婶婶都会很热心地回应。

      就算遇到讨厌的人故意不回答,次数说多了,对方也会皱着眉说“能不能别烦我了!”。

      人类都会对外界的事物产生感知,对刺激做出反应。

      而那个人对他的话没有反应。

      就像一块溺于水底的石头,悬寂、沉默。

      不过信对此并不在意。

      他现在还是不到十岁的小孩子,精力充沛得很,对于这个新面孔的兴趣一直没有消退。

      每天趴在窗户对着这个武士喊话,成了他禁足时间为数不多的乐趣。

      “你叫什么呀?”

      “你的刀是真刀吗?”

      “你是领主大人的家臣吗?”

      “你为什么要带着这个耳饰呀?”

      ……

      或许是因为太吵,红衣武士过几天便从断桥上消失了。

      一睡醒,信叠好被褥,便在窗边支着小脑袋望着断桥。

      红衣武士依旧没来。

      信又恢复了以往,靠在墙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削着竹条。

      目光却时不时瞥向断桥。

      是日阴天,云层密布,黑云缭绕,天色晦暗。

      狂风呼啸之下,一滴雨水沉沉坠下地面。雨水落下一滴,便就再也止不住了,啪嗒啪嗒砸向地面,溅起灰色水花。

      同这股狂风暴雨一同前来的,还有那群黑衣浪人。

      自家楼下的店面又变得热闹起来。

      但这次却不像上次喧闹,恳求声隐隐约约在雨声显现——

      “夫人…….求您。”

      “这是主公的夙愿啊……”

      信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但出于小孩子敏锐的直觉,他知道这帮人对娘并无害,也知道娘不愿意让他见到他们,便没有下去。

      也就是在这时。

      外面狂风呼啸,草木泥瓦被掀起,街上行人早已进屋避雨,街道空无一人。

      但有一人。

      昏黑的天,那个红衣武士又坐在了断桥之上。

      那如烈日昭昭的红发,此刻也失去了光辉,湿漉漉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他对暴雨视若无睹,只自顾自地盯着涟漪不歇地水面,宛如一尊地藏石像。

      信在楼上看的心焦。

      娘说过,小孩子淋雨是会感冒的。

      到时候他感冒了又不能来这里了怎么办?万一生病发烧死了怎么办?

      六神无主之下,信的目光突然落在墙角——

      那把自己亲手所做、小小的伞,安静地靠在角落。

      脚踏上窗台,信抱着那把小小的伞,从二楼跳了下去。

      自家小楼并不高大,对于先前在外面瞎玩,皮实的像个疯猴的信来说,平平稳稳跳下去并不算难事。

      未穿袜子的小脚在泥水里跑动,雨滴砸在脸上,他毫不犹豫地奔向那座断桥、跑到那个人的身边。

      随后撑开小伞,遮在那个人的头上。可是伞太小,武士的肩膀还是暴露在雨幕之中。

      再度见到他,信憋在心里的话匣子瞬间就打开了。

      “我叫信,之前一直看着你的,你叫什么啊?”

      “你怎么在雨里待着啊?”

      “以后你能不能继续过来呀?”

      “我以后不会再吵了,我会安安静静地——”

      红衣武士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还如往日那般,无悲无喜,没有一丝情绪。

      信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空闲的一只小手在衣服内袋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个土黄色的小纸包。

      “喏,我攒的糖,送给你吃。”

      娘说过,想要交朋友,就要把自己的珍视之物送给朋友,以表诚意。
      所以,他攒了很久的糖。

      看着旁边没有什么反应的武士,信紧张地解释:“吃啊,这是东街糖果店里最好的糖了,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继国缘一望着面前递到面前的黄色纸包。
      那把撑在他们头顶的伞太小,雨滴大颗大颗砸在纸包上,慢慢沁透黄纸。

      “缘一。”

      隔着从天倾泻而下的雨幕,他轻轻地补充:“我叫继国缘一。”

      那一天。
      男孩捧着他自以为的绝世珍宝,误打误撞地捞起了溺水的太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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