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僧的寺》演星荧荧

1、无僧寺

　　我近期总是有些烦闷，自从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本就不如意的生活，变得更是一地鸡毛。曾经手脚麻利的父亲也变得笨手笨脚，有件事说起来啼笑皆非，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我这个女儿，还想着冲奶粉给我喝，可我都工作五六年了。
　　我的工作很忙，没有什么时间去照顾父亲。便花钱请了保姆来照顾他。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便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们两人也算得上是真正的相依为命。可是面对这样的父亲，我总是有些不理解，我埋怨生活对我的不公，埋怨父亲变成这副模样。
　　我近期很喜欢去寺里散心，说起来这并不能算一座真正的寺，大门有些落败，连门上印着启光寺的匾都有些发黄，里面一个僧人都没有。可这实在是我能找到的最好去处了，这里没有上司让我无休止的修改方案，也没有一个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父亲。
　　寺里有一只我很喜欢的黑猫，我常来，但是不常能见到它。它很通人性，第一次见它时，它就远远地跟在我后面，看着我走，我想它应该是家养的黑猫，因为它的毛发实在算得上光洁，只是不太明白它为什么会跑来这座破寺。
　　今天又被上司训了，真的很烦，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让我无休止的修改方案，最后要的都是第一版。我也不想回家，不是不想见到我的父亲，而是实在不想回家面对那样的他。所以下班后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竟又来到了那座破庙。
　　很巧的是今天见到了那只黑猫，我刚要上前跟那只黑猫打招呼的时候，发现寺里站着一个人，属实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除这只黑猫之外，我从未见过这座寺里出现过其他生命，连树都是光秃的，一副草木萧疏的模样。
　　我实在说不上来那个人算不算得上一个僧人，因为他身着百纳衣，却留有一头灰白的头发。他单手拿着扫帚，我仔细瞧了瞧，实在是有些冒犯——他另一支袖子竟是空的。他见到我也有些惊讶，在我没注意到时，黑猫到他身边去，用头温顺的蹭了蹭他。我愣了一下，开口便问道:“这是您养的猫吗？”他回答我说这是他太太养的，提及他太太时，他眼里闪过了一丝落寞，却还有希冀的光，这个眼神很复杂，我实在解读不出是什么意思。
　　我们二人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这时他突然开口说道:“这位施主来此作甚？”我听到他说的话又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真是个僧人啊，还是个扫地僧。那个僧人听到我说的话笑了笑，开口说道:“施主说的也没错，我确实算的上扫地僧。”我有些羞红了脸，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让自己偷偷说的话被别人听到。
　　“来散心的。”我回答他之前问的那个问题，他有些惊诧，应该也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孤身一个人出现在这座破庙里，便开口说道:“施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我这个扫地僧或许也能为施主解惑一二”对于他的些许自来熟，或许是因为我近些天的不顺心，便把事情挑重点讲了一些，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对他的信任出自哪里，但是看着他的眼睛，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听到我这些话又沉默了一瞬，便说:“既然如此，我为施主讲个故事吧。”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发生在五六十年代。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一个青春阳光的小伙子，出生于贫苦家庭，在一个山窝窝里也出不去。因为□□，市里有些青年被下放到了这儿，其中就有他的太太。
　　说起来他的太太家境不错，算得上半个小资本家了，但是那个时候大家普遍对小资本家的感官不好，她来这儿第一天便被大家笑称资本家的女儿。他的太太名字很好听，叫慧灵，我想那个年代的父母叫自己的女儿又聪慧又有灵气，更是将她当做手中珍宝的。
　　在他记忆里，慧灵总是一副温柔的模样，身上也半点没有资本家的架子，那个时候因为家里宠爱她，每每邮来衣服的时候，还会给她邮一些零嘴和糖果，但是她一个也不给自己留，都分给了村里的小孩。她曾经还省下过自己的饭票资助过几个家里没饭吃的小孩子。我听到这便觉得难怪，这么好的姑娘，难怪他提及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他和他的太太相恋，是在离开这个山窝窝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算得上村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通过村长的举荐到了部队里去，他就是在这里再次见到他的太太的，那个时候的慧灵是文工团的舞蹈员，也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本来这样的人，他以为会跟他永远没有交集，并把这份喜欢默默的埋在了心里。可是有一次地震来袭，那个时候他就默默坐在观众席上看慧灵表演，地震来了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上台拽着慧灵的手就往外面跑，可是瞬间房屋倒塌，他便用自己的手护住了慧灵，算得上幸运的事，他们很快就获救了，可是因为长时间的血液不流通，被截掉了一只手。他说他的太太就是在这个时候爱上他的，但是那个时候哪里知道这是不是爱呢？，只知道这个人对我好，我也想对他好。
　　一开始慧灵的家里人很不同意他们两个人结婚，但是看到他这个人对慧灵真的很好，再加上救了慧灵的一条命，便松口答应了。可是他的心里还是自卑的，他觉得自己是独臂，家庭贫富差距又过大，实在是配不上慧灵。并拼了命的努力往上爬，因为是残疾的原因，他离开军队但因为在军队里表现不错，长官便介绍他去当了售票员，他也不觉得这份工作有什么，依旧很努力。
　　慧灵真的是很好的女孩儿，她没有过她资本家的生活，结婚没多久便准备去山区支教，那段时间他真的很忧心，怕慧灵吃不好睡不好，可是慧灵很坦然，她说，我曾经也被下放过啊，而且我想去村子里帮帮那些没有书读的孩子，教他们知识。他尊重慧灵的意愿，连慧灵家里那边都是他说服的。
　　慧灵传回的一封信礼就有一个好消息，她怀孕了，他很高兴，但是又怕慧灵的身体在那里吃不消，就连慧灵的家里人也希望她回来，可是慧灵不干，她说自己放不下这里的孩子。大概在慧灵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五六个月的时候，噩耗传来，慧灵为了赶着去上课摔了一跤，流产了，知道这个消息的他感觉天都塌下来了，连忙托关系给慧灵送去了离城里最近的医院，转了很多班大巴终于见到了医院里的慧灵。那个时候的慧灵感觉气都是半进半出的，她的身体实在是不好，慧灵见到他来的时候哭了，医生也告诉他慧灵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他抱着慧灵安慰到，孩子没了没关系，你还在就好。他甚至觉得庆幸，还好慧灵没事。
　　慧灵还是放心不下村里的孩子，在身体恢复没多久就继续留下来教书了，说真的，在我的心里，慧灵真的是那个时代很伟大的女性角色。他也想过辞掉工作去陪慧灵，可是慧灵的家里人不答应，他们不能接受一个靠着老婆家里吃饭的男人。他只好更努力，希望给慧灵创造更好的生活，至少让慧灵不会担心自己的家里人，让她后顾无忧。那个时候售票员这个工作已经不是时髦了，挣得也不多，他便辞了这个工作，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开了个厂子，现在也是在创业初期。
　　噩耗再一次传来的时候，他还在外地监工，慧灵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她没敢告诉家里人，也没敢告诉他，怕他们叫她回去。她说这些孩子们实在是应该走出大山，她说她不放心，她说想再见他一面，可是来不及了，那时候交通实在不发达，就算他求人买了一张飞机票，也没见到慧灵最后一面。慧灵的家里人哭着埋怨他，说他连慧灵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说慧灵临走前还念叨着他，最后直接把他从病房外赶走了。他何尝又不怨恨自己？他想，自己早该好好的陪在慧灵身边的，哪怕不能阻止她做她想做的事，也要陪在她身边，给她依靠。
　　僧人说到这里眼眶红了，我也是久久不能回过神，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七尺之躯在我面前落泪，我怎能不动容？
　　他没打岔继续说他的故事，那段时间的他都是浑浑噩噩的，他觉得自己没脸见慧灵的家人，慧灵的家人也因为丧女之痛，搬离了这个城市。也因为他的浑浑噩噩，工厂倒闭了，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向他袭来。他有想过跟着慧灵一块去了，可是他想到慧灵那双动人的眼，想到慧灵希望为人民做贡献，站到河边的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离开了。
　　连续几年，他做了很多好事，帮助了很多人，可是他始终觉得自己的心里空了一个角落。知道一张明信片的邮来，是惠灵资助过的孩子之一，其实也不好说是惠灵下放时资助的孩子，还是她去支教时交过的孩子，不过也不重要了。明信片上提到了一座寺庙，离他现在所在的城市不远，明信片上写道，很感谢老师当时带我们去那座寺庙，我现在功成名就，近日便来拜访老师。他不敢告诉这个孩子，慧灵已经离世，便回了一封信让这个孩子有这个心就好了，不必过来看她，因为他实在也是接受不了慧灵曾经教过的学生看着一座坟。
　　他启程去了那个寺庙，企图去寻找慧灵留下过的痕迹。他到那个庙的时候心里有点惊诧，庙的地理位置很偏，叫启光寺，里面也只有一个老僧人和他的两个小徒弟，他找到那个老僧人问了慧灵的事，老僧人说他对慧灵有印象，说慧灵当时带着一堆小孩儿来这里，小孩子们也不吵，慧琳便带着他们虔诚的拜了拜佛，又挂了条幅。说罢，老三人便带他去看了慧琳写的条幅，条幅有些老旧了，可慧灵写的条幅旁边还有很多条幅，都是那些小孩子写的，他们有的甚至不会写字，写的是拼音，字迹也是歪歪扭扭的，可是无一不在表达自己想要读书，和对慧灵的感谢。他终于明白了慧灵的坚持，看到慧灵的条幅上时，上面写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一瞬间他的眼泪决堤了。在他的心里，慧灵照顾到了所有的人，她的家人、他、和那些没有书读的孩子们，可是偏偏慧灵没有照顾到自己。
　　他看到自己心里空着那个角落被填满了，他向老僧人表示自己想留下来的心，可是老僧人不同意，说他红尘未了，他也不在乎，很固执的留了下来，做了一名“扫地僧”，老僧人终究是拗不过他，并给他剃了度，让他出家，他变成了老僧人的第三位弟子。在寺庙里的生活无疑是他除了认识慧灵以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每天都过得很宁静。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僧人的第二个弟子起夜时误把油灯打了，因为迷迷糊糊的自己也没注意，等到发现时匾都被火舌燎了，本就破败的庙经过这一烧彻底不能住人了。老僧人便带着弟子搬迁，临走时问了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离去，他拒绝了，他说他要完成自己妻子心里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所以他又还俗了，可他仍然穿着百纳衣，但是将自己的头发留起来了。
　　所以到现在很多帮助人的事迹上有他的身影，他也一直守着这座破庙，时常回来扫撒。
　　听完了故事之后，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不知道该感叹慧灵的伟大或固执，也不知道该赞叹他延续慧灵的梦，但我知道我这样的“俗人”是不配的，他们都是伟大的人。可我已经没有时间给我多想了，我道了一声:“谢谢圣僧”，他似乎听到我对他这样称呼有点惊讶。不过我也没有时间多管了，我起身回家，我想我是想我父亲了，我要陪着他度过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哪怕我做不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也要照顾到爱自己的人。
　　密码锁应声而开，我看着家里的凌乱，却没有了烦的念头，近乎执念的寻找父亲的身影，只看到他佝偻地窝在厨房角落，我没有脱下鞋直接走了进去。只看到厨房的地上奶粉撒了一地，父亲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奶瓶，他有些惊恐的看着我:“你是谁啊，为什么会在我家”恍惚了一下后又喃喃道:“对，泡奶粉，我女儿要喝奶粉”，我是真的僵住了，外面的冷风灌的我手脚冰凉，而我此时却热泪盈眶，我拉着父亲的手说，“是我啊，爸爸，我是囡囡啊”。父亲如同梦醒了一样看着我，“是囡囡啊，囡囡都长怎么大了，诶啊，囡囡怎么给家里搞得这么乱了，这么大个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囡囡怎么哭了啊?”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我却一句也没听清，我的耳内在嗡嗡作响，扯了一个笑脸说，“是啊爸，没有你我都照顾不了自己了。”
　　爸，如果可以我想陪你到永远，哪怕是到忘川的另一头，我的父亲，我永远爱你，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