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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河的第三条岸

      父亲是一个尽职且本分的人。他并不比别人要更愉快几分又或是更烦恼一些,他只是寡于言语,惯常地沉默,总是令人压抑而心悸地沉默着。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在掌管着我们家。母亲要强好胜,经常斤斤计较于买菜的支出,父亲交给她的家用,甚至操心着别人家准备收割的田地,我想她大概是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够以最低的价钱买到足够分量的米回来。母亲对我跟哥哥姐姐并没有什么好脾气——她几乎天天都在责备我们。

      我们家在村子里的存在感实在不高。父亲的沉默直接导致了村里男人们对他的孤立,尽管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我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时间大概要比我在这世间的年岁还要长。哥哥姐姐遗传了父亲阴郁的性格,他们无声地走路,躲在某个偏僻的角落里看书,或是发呆,反正不发一言。我曾经听到村子里的小孩背地里唤他们作“怨灵”。在家里我总是离他们能有多远就躲多远,并不是害怕的缘故,我只是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当然,我也不想成长为另一个母亲。不过,要不是母亲经常与邻居家的太太闲谈,而邻居家的太太又是村子里公认的长舌妇,我们家也许早就被村子里的人们遗忘了。

      隔壁村的狱寺叔叔倒是常来。夏天有时候下着大雨,他也直接穿着浴衣就过来了。那些时候父亲总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悠悠然然地摇晃着,压着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发呆一样望着门槛。要是狱寺叔叔到了,他便慢吞吞地叫着,狱寺君呐。声音是软的,眼角眉梢全都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狱寺叔叔从来没有在母亲在场的情况下到家里来,大概因为他也清晰母亲不喜欢他的缘故。母亲为人一向强势,在狱寺叔叔的问题上更是借题发挥得淋漓尽致。父亲却一贯地沉默,直到母亲受不了那压抑地气氛快崩溃时,他才不发一言地回房间去。久而久之,那问题也就被搁下了,尽管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要是概括来说,大抵也就是一句话的事——狱寺叔叔是母亲跟父亲心里头的一根刺。

      我说不好我到底喜不喜欢狱寺叔叔,也说不好狱寺叔叔到底喜不喜欢我。狱寺叔叔每次来都叼着烟,烟草的辛辣味道让哥哥姐姐极度不满,他们也自是不会去跟着狱寺叔叔的。可我却不同,我好奇于他竟能让向来沉默的父亲开口说话,甚至偶尔轻笑出来——要知道,这样的事是曾被我定义为世上十大奇观之一的——所以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总围在他们身边。狱寺叔叔从来没赶我走过,尽管他微微地蹙着眉,但他也从来不对我表现出区别与对我兄姐的亲昵,一如我从来也只在心里面叫他叔叔。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竟自己去订购了一条船。
      父亲订购的船在我看起来非常牢固。含羞草特制的,大小恰好能坐一个人,或许能在水上漂上二三十年也说不定。母亲对此烦躁莫名,唠叨不停,牢骚满腹,但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村子里的人悄悄地议论说,父亲这样一个废柴的人突然要去当渔夫,大概脑子坏得不能够再坏了。有好几次父亲都听见这些传言了,但他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
      离我们家不到一公里有一条大河。水流平静,又宽又深。河的对岸便是狱寺叔叔所在的村子,但隔着河流,谁也看不见谁。

      小船送来的那天父亲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激动的神情。他像往常一样对我们说了一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简单得就像他去外面做工一样。我原以为母亲会大吵大闹,但她没有。她只是脸色苍白地说了一句:“泽田纲吉,如果你出去,就呆在外面,永远不要回家了。”父亲没有吭声。他温柔地回望了一眼,眼睛里有眷念不舍或是别的其他,然后他什么都不说地走了。

      父亲没有再回来。他也没有去别的什么地方。他不过是在那条河里面划来划去,漂来漂去。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觅食的,至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河哥哥姐姐拿食物出去。没有人看见过父亲着陆。河边的居民甚至说,无论白天黑夜父亲都在孤独地、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流,像被遗弃的幽灵之船。村子里的人都认为父亲疯了,他们交互说着传言,一边说一边用极恐惧的眼光瞟着母亲。母亲觉得羞辱,但她压着自己要强的性格从未发火崩溃,尽力保持着镇静。

      父亲在船上漂了一年零三个月之后我们全家准备搬到镇上去。离开的那日的清晨,我趁着母亲不留意,偷偷地跑到河边,伏在灌木丛后面等待着父亲,想要跟他告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心里面有个念头在不停地噬啃着,便过来了。父亲的小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就要叫出来了,但我没有。我突然地就为父亲感到羞耻,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一顿。父亲与狱寺叔叔并排躺在船上,都只穿着单衣,露出瘦削的锁骨。他们安静而缱绻地亲吻,然后互相笑着躺了回去。我想我的耳朵要是没有出什么问题的话,他们大概是互道了早安——
      “纲。纲。”
      “狱寺君,早安。”

      我什么都没有做就轻轻地走回家了。大概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以前我大概是厌恶父亲性格里的阴郁与懦弱,说不好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狱寺叔叔,但现在我不必为这些想法感到烦恼了。我恨他们。这是确定无疑的,我恨泽田纲吉与狱寺隼人。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我想这也许是一个老套却好用的描述方式。父亲的消息间或地从到镇子上的人的嘴巴里传到我们耳朵中。似乎我们搬走不久就没有人再见过父亲,他大概是与狱寺隼人一起离开了村子,顺着河流不知道漂到了哪个地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是欣喜的,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失落。我说不好这是为什么。就像我这几年里我永远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有没有恨那两个人一样。

      姐姐嫁了人,生了一个男孩。她固执地要让父亲看看外孙。我想劝她些什么,但嚅令人嚅嘴唇,倒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回村子那天天气好极了。姐姐穿着白色礼服,高高地举起婴儿,姐夫为他们撑着伞。他们都大声呼喊着,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有足够的把握说父亲已经离开了这条河流,但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我只愿意冷眼旁观而不愿意把这说出来。
      最后父亲一如我猜测一样没有出来。姐姐哭了。哥哥安慰了她好久。母亲也哭了,姐夫帮他捶着背,大家都相互携扶着,只有我是多余的,站在一旁像很久以前的父亲一样沉默着。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遇见一个人。他的眼睛碧绿无瑕,倒影出我疲惫敏感的心。
      他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非常地恨他的父亲,没有特别的缘由,只因为他的父亲把没有母亲的他托付给村子里一个老朋友就离开了,再没有回来过。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咬了咬唇,终是把这些年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那双碧绿如湖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他缓缓地拥抱我。
      我加大了力气回抱着他。
      世界大概快终止了。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父亲与狱寺叔叔。因为我泽田晓爱上了狱寺未来。很老套但也很美好的,一见钟情。
      这个世界大概并不是所有的河流都只存在着两岸。
      我这样对狱寺未来说的时候,我们已经一同走过耄耋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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