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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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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前有打骂事端,后有玄濯坞弟子找茬,但真正进入国公府待客的院落后,只会让人忘记方才路上的一波三折,惊叹于世家大宅的奢华。
此处庭院形似江南水镇,清凉的月光下,雕栏玉砌破水而立,水中锦鲤成群,弱柳垂条。
留客的厢房建于池水之上,房内却全无潮气,目之所及,窗楹门框、桌凳床榻皆由百年树龄的黄花梨木雕制,绫罗帷幕扎染素雅,随着开门时拂入微风,飘动若湖上轻烟。
绕是盛国王宫,与之相比犹有不及。
见从都城来的贵客目露惊艳,领路的婢子有些得意,施施然介绍说:“几位有所不知,奉阳城虽然坐落南方,但围城三面山峰壁立,相传当年陈氏先祖见环山中间千里平地,草木葱郁,灵气萦绕,地势易守难攻,遂率众建成了奉阳城。”
这些在书中读到过,先有奉阳和陈氏,再有盛国,难怪被称为南赡部洲的土皇帝。萧珠默默地想。
婢子又指着脚下说:“此处陈府与奉阳城同期建造,坐落在灵气最浓郁的地方。”
“千年前萧氏建立盛国后,才改封制为国公府。奉阳灵地自古繁华,国公府业已矗立千年。”
“这么长时间,国公府竟然没有重建过?”萧珠心下微动,问道。
“府里老人说有过修缮,但从未大兴土木。”婢子自豪地说。
千年的时间,随意一场地震、洪水之类的灾患,都可能将这座凡人府邸毁灭,陈国公府居然能够历久而弥新。
萧珠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难怪不似近几百年的建筑风格。”
她没有打量出个所以然,礼貌地应道:“贵府确实建在了灵气宝地。”
“对对对,灵气浓郁得很,比府衙大牢灵多了。”
闻犀道人自从方才施展过夺魂,一路上脸色煞白,此时不悦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他无视婢子的不满,径自走入了一间厢房。
“老师,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萧珠见状,急忙殷勤地跟上去。
“还不够你添乱的。”
闻犀道人干脆地把她拒之门外,关上屋门前,又大剌剌地吩咐婢子:“备水,贫道需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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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沉浮,水汽氤氲,蒸腾的热气弥漫整间厢房。
国公府的下人做事很周到,不仅满足了闻犀道人大半夜的苛求,还给萧珠这间房提供了同等待遇。
自从离开盛王宫后,就没一天过得舒坦……还是有人伺候的感觉好。
到底娇生惯养长大,她浸泡在巨大的樟木桶里,捧起浸着花香的水“哗啦”撩在身上,发出餍足的喟叹。
隔着一道苇帘,澹台烬扬手给厢房四壁设下隔绝禁制,然后脱下让自己难受了整天的衣衫——就算扈巧娘好心给他找了身相对素淡的,终究是女子制式,穿起来行动多有束缚。
他把贴身携带的修容符箓取出,放在一旁,又拿过妆台上的铜镜。
随着符箓离身,上面附着的障眼法开始失效,镜中之人的轮廓、眉眼发生细微的变化,逐渐变回原本的真实面容。
距离他两三尺的距离,纤细的苇杆被麻线串连成卷帘,从房梁垂至地面,苇杆间留着穿麻线的缝隙,帘子后的烛光、人影从缝隙里透过来。
少年努力忽视苇帘后传来的水声,只盯着自己映在铜镜中的面孔。
这张脸好看么?她说过喜欢生得好看的人。
他没来由地想起差点儿成为驸马的户事司主官嫡子,想起长公主提起陈秉奕时闪烁的目光。
那个行为不端的官宦之子就算了,至于陈氏长子,虽然没见过真人,但陈秉池是端方如玉的容貌,没准兄弟相像,陈秉奕也生得很清俊……
自己长得有他们好看么?
正盯着铜镜发怔,就听长公主隔着苇帘唤他,“小烬,我马上洗好了,你要不要来?”
“不,先不用了,”猛然回过神来,他有些心虚,“我用清新咒就好。”
帘子后面传来淋漓的出浴水声。
少顷工夫,萧珠披着长发走出来,脸颊被热气熏得带上红晕,未干的水珠顺着青丝滑落在身上,雪白的亵衣被沁湿半透,带着几分旖旎的气息。
澹台烬匆忙转开了头。
她见状,有些不满地说:“你嫌弃我?我下水前用过清新咒的。”
“……我没有。”他的耳尖慢慢地红了。
别扭得莫名其妙。萧珠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那是因为今天扮女装不高兴?这不是变回来了么。”
“去泡个热水澡吧,可舒服了,解乏。”
凑到跟前的杏目里充满真诚,他只好掩饰地垂下眼睫,应了声“嗯”。
浴桶里的水还温热着,蒙白的水汽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中。
伸手拨开水面漂浮的花瓣,他看着自己身上交错的伤痕,随着被拨动的水纹荡漾、摇晃。
胸前几道浅白的长疤,是盛王赏赐给萧凛照夜宝马那天,被萧凉拿马鞭抽的。萧凉说畜生不懂人言,同是当坐骑,还是他更听话些。
侧腰处突兀的圆疤,是去膳房偷东西被厨子用火镰捅的。铸铁火镰的尖头锐利,差点要了他的命,在冷宫里躺了整旬才缓过劲。自那之后,只敢去偷宫池里的锦鲤。
胳膊上有一处深痕,当时吴总管说只要见血,就赏他一块糕点。他拔下竹簪戳进自己的小臂,却只得到吴总管一句“晦气”。
腿脚上成片的伤疤,是盛王在宴请各大世家来使时,让他在席间表演“跳火盆”时灼伤的……
他半躺在浴桶里,闭上了眼睛。
自己这张脸长得好看与否,尚不得而知;但这具伤痕交叠的身体,无疑是丑陋的。
不像她,每一寸肌肤都美好无暇。
浴桶的水里加了月季花瓣和甘草叶,随着水波荡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在身上,轻飘柔和的触感,漫开在浸出水面的胸前,再到锁骨和脖颈——少年睁开了眼睛。
萧珠坐在樟木浴桶旁,停止捞起花叶往他身上洒的动作,说:“我刚才顺手把皂角带出去了,在外面问了好几遍,你不应。我怕你又被魇住。”
熟悉的面孔笼罩在水汽里,此时变得朦朦胧胧,像迷雾后的水妖,又像秘境中的神女。
他枕在木桶的边缘,侧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她。
见他的眼尾泛红,目光迷离,萧珠微微蹙起了眉。
她将皂角在手里搓出泡沫,手指插入澹台烬乌黑湿漉的发间,慢慢地揉按着:“你发觉了么?这座奉阳城,以陈国公府为中心,确实如方才那婢子所说,透着灵气,并且是一股奇怪的灵气……”
那些玄濯坞弟子,曾为一心向道的修真者,就算原本立场敌对,也不该在天道规则失效后,就突然变成脱笼的饿虎,恣意残害盛国子民。
比如陈府朱门前的一幕,世家最在乎的无非是颜面,就算陈氏内部有龃龉,有人看陈秉持不顺眼,也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公然掴本家公子的脸。
除非是因为这里弥漫的奇怪气息,在不知不觉间,把人们心底最激荡的情绪进一步放大。
这股气息作用在澹台烬身上时,促使他置身行狱时记起盛宫宴席,在公府湖畔上轻易地陷于梦魇。
直至现在,他泡在浴桶里出神,想起了很多原本已经不甚在意、被埋在记忆深处的苦厄。
“我倒无所谓,从小到大被娇宠着,没有谁对不起我,但小烬你不一样。”
她纤长的睫毛上挂了水珠:“我很担心你。”
正在揉按他头颅的手指温柔而有力,皂角的香气有些刺鼻,似乎是想让他头脑清醒些。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低声说:“越是想起从前的痛苦,我反而觉得现在越幸运。”
“我很开心你担心我。”
这只柔软的手,曾经在瑶光殿按过他的骨,在慈寿寺握过他的手,在封姨城划过他颈上的红痕,在湖光水色的国公府池畔掩过他的唇,还曾拽着大国师的道袍为了他苦苦哀求。
他低头,把唇贴在了她的手背上。
氤氲的雾气里,不着寸缕的少年浸泡在花瓣间,虔诚地握着她的指尖亲吻,怎生一幅香艳景象……
但从手背传来的触感太奇特了,有些微痒,还带着酥麻,引得萧珠浑身一阵战栗,忍不住想要抽回手来。
察觉到这微弱的抵抗,澹台烬握着她的手稍用力,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有些委屈地说:“长公主,你嫌弃我。”
“我嫌弃你什么了?”她停止尝试抽回手,不解地问。
他不语,而是换了个姿势,由坐姿改为跪在水中,直立起上身,嫩红、品绿的花叶随之被带出水面,沾了几瓣在胸膛的旧疤上,看起来像用来修饰白玉上裂纹的描花。
一瞬间,萧珠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肯定是从前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再加上这该死的雾汽。她想。
袒露身体的少年,眼眸里倒映着浴桶里波动的水光,像闪在漆黑夜里的星子,带着几分忐忑,几分期许,以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魅惑意味。
厢房里的空气好似凝滞了。
片刻后,萧珠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她向前倾身,伸出另一只没被攥住的手,抚上这张澹台王室世代著称的美丽面庞。
指尖依次拂过瘦削的面颊、挺直的鼻梁、浓密的眉,最后停留在他的额头,注入了一股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