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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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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叶承知将书盖在耳朵上,伏在桌子上开始打盹儿。
“哎哟哟……”孟时新用竹条敲了敲他的背,惊得他跳起。
“又偷懒?让你背的诗背完了吗?”
“背完了背完了!”叶承知迅速回忆,吞吞吐吐开始背,“书郑重……恨…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他偷偷打开书瞟了一眼,“起来呵手对题处,偏到……偏到……”
看不到了!是什么?
“偏到………”
叶承知欲哭无泪,大喊,“先生,我真的不会这些,你饶了我吧,你带我捉蛐蛐儿去吧,我们好久都没有去花园玩儿过啦 ,去吧去吧……”
孟时新没应声,只是含笑望着他,他以为对方答应了,匆忙去抓他的手。
“轰!!!!咚!!!”
“快跑啊,日军又开始轰炸了,快跑啊……”
“空袭来了,空袭又来了……”
叶承知从睡梦中惊醒,鞋子都来不及穿,就随着人群向外涌,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声与尖叫声,他腿上还有伤,走不快,被绊倒的一瞬间,有人从身侧扶住他。
“营长,没事吧?”
叶承知摇头,迅速指挥,“疏散人群,领着大家去防空洞………”
一、
一九二八年秋,孟时新提着木箱穿梭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火车站外站满了人,他们举着纸牌,有时候还会喊上两句,他一一看过去,看见一块白色的纸板,默念:“叶家,接孟时新。”
孟时新快步走过去,出示与叶家的往来信件表明身份。
那人仔细确认后,才收起牌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您好,孟先生,这边请。”
此时的北平,刚刚经历一场动乱。
北伐军北上讨伐,各个击破,张作霖于今年六月彻底退出,向东北收缩。
原先依附奉系与直系军阀而生的各家作鸟兽散,叶家虽然也背靠奉系,但他们祖上靠做买卖起家,世代经商,对此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孟时新此番回国,是受到叶旬阶的邀请。
早年在北平的时候,孟父曾得叶家相助,于乱世存活,临走前再三交代孟时新铭记恩情,勿忘勿忘。
叶旬阶老来又得一子,格外珍视,听闻孟家独子学成回国,遂写信告之。
叶家请孟时新来做叶家小少爷的老师,希望他能将在外所学知识悉数教付。
这一年,叶承知正当韶年。
他躲在叶母身后探头看向眼前身着西服,高大俊朗的男人。
“小知,叫孟先生。”叶母将他向前推,“今后孟先生就是你的老师,在进入学堂之前,你都跟着孟先生学习。”
“进入学堂以后呢?”叶承知好奇眨眼。
叶母笑着刮他的鼻子,“那就看孟先生愿不愿意留下来继续教你。”
闻言,叶承知严肃认真地鞠了一躬,正经道:“我一定好好学习,盼孟先生快心满意,对此地留恋不舍,对我流连忘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母捂嘴大笑,“新学了几个词就乱用,让你不好好念书,出丑了吧?”
孟时新也笑,弯腰看他,“好的,也盼我能让小知称心如意。”
叶承知咧嘴笑,他哪里懂这些,如何念书,怎样又才算称心如意,他都一窍不通,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比起之前的老师看着要顺眼许多。
之前的一个小老头总是骂他,让他抄书,还总爱告状,他吃了不少苦头。而面前这个人一看就不一样,他看起来温和儒雅,一定不会那么对待自己,年轻男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像月牙,叶承知很高兴。
孟时新被第一天的叶承知所迷惑,天真地以为他是乖巧听话的孩子,直到他一次次迟到,翘课,还偷偷撕书,在他额头上画小乌龟。
“叶承知!”孟时新快步走到叶承知身边,一把将他从泥地里薅起来,叶承知不停扑腾,泥水溅到孟时新的青色长袍上。
“孟先生,孟先生!”叶承知急得大喊大叫,“你快放我下去,我马上就好了!”
“你在做什么?”
“抓蚯蚓!抓蚯蚓!我已经看见了,快放我下去,它跑了!跑了!不见了!!”叶承知急得大哭,孟时新才将他放下。
“孟先生!”叶承知叉腰鼓起脸。
孟时新难得动怒,揪住他的耳朵将他带着走,“你还生上气了?你自己想想你有多久没有准时上课了?让你念的字学会念了吗?让你念的诗呢?”
“哎呦哎呦哎呦……”叶承知踉踉跄跄跟着走,捂住耳朵,“我错了,我错了,我明天一定准时上课!”
闻言,孟时新松开手,转身看他。
“先生千万别告诉我爹,罚我是小事情,罚你事情就大了。”
孟时新不解道:“罚我?”
“是啊,我如此调皮,什么都没有学会,让父亲知道,他一定会觉得他找的这个老师没有用。”
孟时新了然点头,“你的意思是,是我不中用,教不好你。”
“不是不是。”叶承知连连摆手,“是我天资愚钝,与先生无关,但是父亲肯定不愿意承认,只能将责任推于先生身上。”
孟时新气笑了,年龄不大,口齿倒是伶俐,还学会了威胁人这一套。
孟时新:“行,我不告诉叶老爷。”
“但是你提醒我了,你学不好,是我教得太差,所以我决定换一套方法,明日卯时,到院中来,若是不来,即便叶老爷将我赶出去,我也会将你的情况一一上报。”
“啊???”叶承知张大嘴,正欲反驳,孟时新已经转身离去。
气得叶承知在原地叉腰跺脚。
是夜,叶承知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想着明早孟时新要做什么,终于,在第十次叹息以后,他起身出门。
孟时新的房间还亮着灯,这么晚还不睡??叶承知感到疑惑,暗自思索,不会是在准备明日如何教训他吧?
他环视了一圈四周,有窗户,他找了几个石头堆在一起,往上爬,打开一点窗户朝里看。
孟时新侧对他,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报纸,不一会儿,眉头就紧紧皱起。
“哎呦……”叶承知试图看清孟时新的表情,努力往前够,奈何身高不够,脚下石头滑了出去。
听见动静,孟时新迅速起身去外面查看。
叶承知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忍着声音没敢喊叫。
“哪里受伤了?”孟时新将他抱起,向屋里走。
他伸手指了指脚腕。
孟时新头疼地将他放在椅子上,“坐好,我去看看还有没有药。”
叶承知自知闯了祸,乖巧点头,他好奇地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桌上的报纸上面。
他伸长脖子看,只能依稀看清几个大字。
沈阳全境沦陷。
“鞋子脱了,给你涂药。”孟时新拿着一小瓶药走过来。
叶承知收回目光,乖乖照做。
他低头看向蹲在自己身前的人,小声问,“沈阳是哪里?”
孟时新手上一滞,良久,回答他,“在我们国家的东北端,我们的东北面。”
“哦。”叶承知晃了一下没受伤的脚,“那边在打仗吗?”
“嗯。”
“我们输了吗?”
孟时新顿了几秒,回答他,“还没输。”
“哦。”叶承知似懂非懂地点头,“阿嚏……”
孟时新给他穿好鞋,去衣柜里取了一件衣服给他披上。
“夜里凉,以后不要穿这么少出来。”
“好的孟先生。”
孟时新看向他受伤的脚,问,“我送你回去?”
叶承知摇头。
“你自己怎么……”
“我不回去。”叶承知说,“我留在先生这里睡。”
孟时新蹙眉,“这里只有一张床。”
“我不占多大位置。”
赶在他再次说话之前,叶承知急急开口,“我怕明天早上起不来,惹得先生生气,就睡一晚!”
“算了,随你吧。”孟时新叹了口气,无奈道。
“谢谢孟先生!”
嘴上说着不占多大位置,但大喇喇躺着还不够,整个人都要扒在孟时新身上。
孟时新顾忌他脚上的伤,没敢推他。
“太紧了,松开点儿。”
“好的。”
叶承知乖巧地从身后半搂住孟时新,将脸靠在他的后背,“孟先生,明天陪我去花园捉蛐蛐儿吗?”
“今天怎么说的?”
“好吧。”
“那我好好念书,你陪我去玩儿吗?”
“看你表现。”
“好吧。”
“那我们……”
“小知。”孟时新打断他的话。
“嗯?”
“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叶承知摇了摇头,意识到孟时新看不见,便说,“不知道。”
孟时新没再继续说话。
“那孟先生呢?”叶承知问。
“好好教你。”孟时新说。
“我说的是以后,不再教我了,你去做什么?”
“以前想办一所学堂,继续做老师。”
“现在不想了吗?”
“现在我也不知道。”
叶承知紧了紧手臂,安抚似地拍孟时新的胳膊,“那就先留在这里吧,在你想到好去处之前,一直做我的先生。”
二、
翌日早晨,两人似是都累到了极点,没能在卯时起床。
他们是被外面的争吵声闹醒的。
“怎么了?”叶承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好吵啊。”
“你睡,我去看看。”孟时新披衣起身。
“我也去,我也去。”叶承知迅速掀开被子,拽住孟时新。
无奈,孟时新搀着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到了大堂。
叶旬阶一脸怒气地坐在座椅上,叶母在旁边大声哭泣,叶承知的三哥跪在地上,旁边还有被打翻的茶杯,茶水洒了一地。
“你要去!就是送死!”叶旬阶气得重重拍桌子。
“我养你长大,送你念书,让你学知识,不是让你白白送死的!”
叶承璟笔直地跪着,以头触地,重重磕下三个响头,“孩儿不孝,愧对父亲母亲养育之恩,但所作决定,难以更改。”
“跟着你的狐朋狗友胡闹!”叶旬阶起身大步走上前,一脚踹在他身上。
“爹,爹!”叶承知磕磕绊绊地跑上前,慌张道:“你别打哥哥。”
“你来凑什么热闹?”叶旬阶转头冲孟时新大喊,“把他给我带走!”
孟时新上前拉开他,将他抱起退到一边,“好了,先别添乱。”
闻言,叶承知就冷静下来,紧紧环住孟时新的脖子,小声说,“先生,我害怕。”
“别怕。”孟时新轻拍他的背,“别害怕,我在。”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去?”叶旬阶额上起了青筋,怒吼道。
“是。”叶承璟重新跪好。
“好,好,好。”叶旬阶双眼发红,怒极反笑,“那就从现在开始,滚出叶家,我当没生养你这个不孝子,日后你是伤了,残了,死了,都与叶家无关!”
叶母上前拉他,大哭道,“你好好说,再好好说,好好跟小璟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你生出来的好儿子!”叶旬阶推开她,大步走出去。
“娘。”叶承璟起身拥抱这个可怜的女人,“别担心,我能活着回来。”
叶母止不住哭泣,只能不停摇头,断断续续说话试图劝说他。
最终,叶承璟还是离开了。
他只带了必要的证件和一些银票,选在寅时动身。
孟时新去送了他。
孟时新:“要去哪里?”
叶承璟:“笕桥航校。”
孟时新:“有同去的人吗?”
叶承璟:“有两位友人。”
孟时新:“好,一路珍重。”
叶承璟点头,“家弟顽劣,恐要先生多费些心思。”
“会的,小知是很好的孩子。”
送别叶承璟以后,孟时新回到房间,看向还在睡梦中的叶承知。
小孩儿学会耍赖,开始嚷嚷害怕,一个人睡不着,又在他房间里蹭了一晚上。
叶承知醒来的时候,孟时新正坐在桌前看书。
“先生。”
“嗯,醒了?”
“三哥走了吗?”
“走了。”
叶承知垂下头没说话,过了很久,又问,“他去哪里了?”
“杭州。”
他只在话本上听说过这个地方,说是很美的地方,那为什么爹娘不让三哥去?
“杭州不好吗?”叶承知问。
“很好的,杭州是很好的地方。”
“三哥去做什么?”
“去………”孟时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食指轻扣着桌子,思索几秒以后,说,“去上学,念书,念完书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叶承知点头。
“三哥想做什么呢?”
孟时新望向他,他一下一下眨着眼睛,澄澈明亮的双眼中满是对未知事物的不解与探究。
孟时新答不上来了,他起身将衣物递给叶承知,“先吃饭吧。”
大抵是猜到了叶承璟的动向,叶承知闷闷不乐了一段时间,话变少了,也不整日嚷嚷着要捉蛐蛐儿了,甚至还会主动上交抄的文章和诗词。
孟时新登时有些不习惯,害怕他闷着难受,说带他去城头买桃酥。
“好啊!”叶承知从凳子上跳下来,双眼发亮,“我最爱那家桃酥!”
孟时新笑笑,“我知道。”
他紧紧牵着叶承知走在小道上,两人讨论着新年要如何过。
孟时新说他们必须要吃饺子,叶承知疑惑开口,“先生不是北平人?”
孟时新怔愣了一瞬,正欲开口,不远处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我的小孩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求求你们了……”女人一边哭一边磕头。
“快点滚,滚,别影响我做生意。”
不一会儿周围就聚满了人,孟时新一手拉着叶承知一手拨开人群上前,将女人扶起,随即买了几个包子递给她,“拿去吧。”
叶承知见状忙递上手中的桃酥,“这个也给你。”
孟时新看向他,没阻止。
女人止住哭泣,又慌忙跪下来想要磕头。
“好了。”孟时新阻止她,“快回去吧,你的孩子不是还在等你吗?”
女人抹着泪一遍遍说感谢,周围的人没戏可看纷纷散去。
孟时新:“你把桃酥给别人了,你吃什么?”
叶承知摇头,“我还可以再买。”
“为什么给她?”
“先生说要乐善好施,她没有吃的,就给她吃的。”
孟时新看向他,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可以不用全部给她。
叶承知点头应好。
乖乖被孟时新牵着往回走,“先生?”
“嗯?”
“今天来的路上,看见很多人没有吃的。”
“嗯。”
“城内就没有人这样,她们为什么不去城内?”
孟时新垂眸看向地面,叹了口气,“不是人人都能去城内的。”
叶承知还是不明白,进城而已,有什么难呢?
“小知。”孟时新晃了晃他的手。
“你之前不是问我,你三哥想做什么吗?”
“他想人人都能进城,人人都能吃上饭。”
“把那些不让我们进城,让我们吃不上饭的人赶走。”
三、
“先生!先生!”叶承知从学堂回来,雀跃地将手中的册子展示给孟时新看,“今天学堂的老师夸我了,说我的字写得好看,我说那都是我的先生教我的!”
“家里的先生!”
孟时新笑着接过册子仔细翻看,“是挺像样的,没给我丢脸。”
叶承知很高兴,“假以时日,或许我能成为书法大家。”
“你啊……”孟时新用手指点他的额头,“净说大话,差得远呢。”
叶承知一日日长大,不知是受孟时新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性格跟小时候相去甚远,起码在酒楼中将他捉回去之前,孟时新一直是这样想的。
叶承知的同学找到叶家,孟时新刚好从城头买桃酥回来。
“孟先生。”看见他,男生像是看见救星,“小叶喝多了,我们想送他回来,他非说要等先生接他回去,还骂我们会把他拖到郊外卖掉。”
孟时新又好气又好笑,叶承知小时候走丢过一次,在桥上找到他的时候,他拿着个糖葫芦站在那儿哭。
后来说是一个男人给他的,他把糖葫芦抢过来跑了,因为他记着孟时新的话,不能跟陌生人走。
孟时新气得拍了他屁股一巴掌,“你还记得这个?那你为什么要去搭理别人?我就给你买个馒头的功夫你就跑了,以后我还带不带你出来了?”
“要带要带。”叶承知边抹眼泪边抽泣,“要带的,别人找我我都不理,先生来接我我才会走,刚刚有好几个人说要带我去找爹娘我都没让,我站在这里等你呢。”
“他喝酒了?”孟时新蹙眉问道,昨晚叶承知是说今天要晚回来,跟同学有聚会,反复强调不用担心他。
“这事儿怪我们。”男生满含歉意地说,“原本是想着去我家里,我爸托人从法国弄了几瓶葡萄酒,我想着让大家去尝一尝,小叶才答应的。结果有个同学非说想去新开的酒楼看看,我们拗不过他,我们也实在是没想到小叶不能喝酒,一杯下去他就醉得不成样子了。”
“孟先生您别怪他,全是我们的错。”
“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已经。”孟时新冷冷开口,“与你们无关,他知道自己不能喝酒还非要喝,缺教训了。”
叶承知小时候就偷喝过叶旬阶放在柜子里的酒,几口下去醉得不成人样,正好被叶旬阶逮个正着,那次连着孟时新也一起挨罚了,叶旬阶气得诘责他,“让你好好管着小知,你就是教他这些?”
事后叶承知一边哭一边道歉,承诺以后再也不偷偷乱喝东西,这会儿忘得溜干净。
赶到酒楼后,孟时新一眼就看见了叶承知,竟然还没有喝趴下,跟门口的孟时新对上视线,他有些兴奋地挥手,“这儿……这儿呢。”
台上的女人咿呀咿呀哼着小曲,周遭是男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
孟时新大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能走吗?”
叶承知红着脸摇头。
孟时新无奈蹲下,背对着叶承知,侧头跟旁边的人说话,“搭把手,我背他回去。”
几人连拖带拽才成功将叶承知固定住,看着孟时新铁青的脸色,默默在心里给他祈祷。
叶承知浑然不觉,紧紧环住孟时新的脖子,大着舌头说话,“先……先生,你来家我了啊……”
“我就说嘛……你…你肯定要来的。”
“都怪!都怪那个谁……谁来着,对!”
“都怪他……非说要听什么漂亮……漂亮姑娘唱曲儿…”
孟时新不做理会,任他胡言乱语。
“我寻思,也一般啊……”
叶承知蹭了蹭孟时新的脖子,“一般……一般漂亮,长得…长得没你好看呢……”
孟时新被他蹭得痒,用力将他向上颠了一下。
“哎呦……”叶承知忽然大喊,“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吐了……”
闻言,孟时新瞪大双眼,迅速将他放下。
叶承知刚一落地,就吐了出来。
孟时新头疼地要命,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他脱掉外套披在叶承知身上。
叶承知伸手去拉孟时新,“好了……好了,回去啦……”
孟时新重重叹了口气,“我背你还是自己走?”
“你来背。”
“那你别乱动。”
“那你别颠我……”
兴许是吐累了,叶承知果真一动不动,乖巧地趴在孟时新肩头。
他迷迷糊糊抬眼,看见孟时新头发上沾了些雪花,想伸手去触碰,但是没有力气。
“先生。”他小声叫他。
“今天……听他们说,华北沦陷了……”
“日本人……快打到北平了…”
“他们说,我们可能要输了。”
夜风越来越凉,和着雪花迎面打在孟时新脸上。
“不会的。”孟时新轻声开口,“不会输的。”
他的话语同雪花一起融化在眉睫上,叶承知没听见,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四、
孟时新觉得叶承知最近越来越不对劲。
下学了不知道跑去哪里,晚上回来倒头就睡。
“小知?”孟时新坐在他床边叫他,没应声。
叶承知翻了个身,踢走被子。
孟时新在心里默念,不省心。
抬手去给他拢被子,视线却定格在叶承知微微蜷起来的手上面。
通红一片,手心还起了几个水泡。
孟时新紧锁眉头,握住他的手腕细细查看。
“小知?”
无人应答。
只有窗外的知了叫声附和他。
孟时新正想着是否要去学堂看看,问一问他的同学,学堂的教书先生就先找上了他。
老先生知道叶老爷几乎是不过问叶承知学习生活方面的琐事,于是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孟时新说明叶承知的情况。
“没去上课?”孟时新紧紧攥着拳头,不可置信地发问,“他多少天没去了?”
“上午都来了,下午人就不见了,最开始还请假说有急事,后面干脆假都懒得请,持续七日了。”
“好,我知道了,今日我会问清楚。”
送走老先生后,孟时新上街四处走了走。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没一会儿,叶承知也回来了,拖着沉重的步伐,整个人尽显疲倦。
这幅没精打采的样子看得孟时新火大,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惊得叶承知呆愣抬头看向他。
一抬头才发现孟时新今日没坐在桌前看书,他笔直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根竹条。
完了,叶承知心想,他全知道了。
“去哪里了?”
叶承知重重吞了口口水,竭力镇静道:“老师教得有很多没懂,去同学家补习。”
“补习?”孟时新大声质问他,上前拽起他的手,“什么补习需要你这样?”
“什么补习需要你逃课?”
“什么补习需要连续多日都去?”
叶承知自知孟时新已全部知晓,便不再辩解,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孟时新又急又气,直接上手用竹条打在他的背上,“叶承知!你现在学会撒谎了?”
“我是如何教你的?抱诚守真四字如何写你还记得?”
“不爱念书你就回来!多少人想念书都念不了,你去白白占着名额做什么!”
孟时新每说一句就重重打他一下。
不知是因为被打痛了还是被他的话刺激到,叶承知开始大滴落泪。
他哽咽道:“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你一个学生除了念书还有什么要事?!”
叶承知不回答。
这夜过去,两人陷入僵局,叶承知过去也常常惹孟时新生气,但是只有这次,他知道孟时新是真的动怒了。
一直到中秋节来临,孟时新都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上次孟时新说中秋节可以带他去城南参加灯会,他始终惦记着,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犹豫再三,他还是在第二天鼓起勇气去找了孟时新。
带着一纸悔过书,跪在孟时新面前。
孟时新细细看过以后,将纸反扣在桌面上,“所以你究竟去做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要事?为什么不说?”
叶承知低头不语。
“你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我知错了,我不该对先生撒谎。”
“先生,我保证!我不会再欺骗你,我保证!”
孟时新皱眉看他,起身走至他身侧,“什么时候说清楚,再来说这些话。”
他丢下这句便大步离去。
孟时新难得感到郁闷,当晚坐在花园的石桌上一杯杯喝着酒。
今晚的月亮依旧很明亮。
叶承知在暗处看了许久,终于,在孟时新给自己倒第五杯的时候,他迅速走至他旁边抢过酒杯。
孟时新没生气,不解地看向他。
带着哀怨的眼神直直看进叶承知心底,“什么事情跟我都说不得?”
“小知啊。”孟时新唤他的名字,“你长大了,所以便要开始欺瞒我吗?”
叶承知的心揪成一片,他不停摇头,抽泣道:“我错了,先生我错了。”
孟时新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良久,叶承知掏出一个牛皮包装的小盒子放在桌面上。
他说:“孟先生,生日快乐。”
孟时新眼睫轻颤,他迟缓地伸手打开盒子看,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很细的金指环。
“我们学堂有女同学戴这个,我想,先生的手那么好看,若是戴上这个,想必是十分美好的。”
“但是我买不起很贵的,加上我过去存的钱,才能买下这个。”
孟时新怔怔看着手中的指环,陷入长久的沉默中,不知在想什么。
良晌,他问,“这是你所说的要事吗?”
叶承知应声说是。
“去了哪里?”孟时新的声音很哑,还带着颤。
“在建筑工地。”叶承知如实回答。
孟时新没再说话。
他在心里比对了一下,将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刚好合适。
“测过了?”
“嗯,趁先生睡着的时候。”
孟时新终于抬头看叶承知,他的眼眶很红,似大哭过一场。
约莫几秒过后,孟时新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谢谢小知。”
叶承知的手垂在两侧,他弯了弯手指,故作委屈开口,“先生,你那日把我打得可疼。”
他看着孟时新,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紧张,他说,“所以先生,你能给我一个拥抱吗?”
孟时新盯着他看,眼底晦暗不明,最终他还是缓缓起身,温柔地拥住叶承知。
五、
今年初春北平下了一场大雪,叶承知心底发闷,总认为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尤其是当他走上街,发现沿街乞讨的人越来越多,商铺开门却并不做买卖时,不安恐慌感越来越强烈。
当夜,他跑到孟时新房间里不肯离去。
“先生,我睡不着。”
孟时新无奈地拉着他坐在床边,“怎么睡不着?”
“我不知道,心里很闷。”叶承知说,“很害怕。”
孟时新耐心安抚他,“别害怕,没事。”
叶承知垂眸看向自己的双脚,低声喃喃,“城里没有饭吃的人越来越多了。”
孟时新过去跟他说的,他还记得。
“如今在城内也吃不上饭。”
他像是茫然无措的小孩儿,急急抓住孟时新的手,问他,“我们能把那些鬼子赶走吗?”
“可以的。”孟时新的话落在他耳朵里,沉静却充满力量,孟时新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
他笑起来,抱住孟时新,开始畅想以后的日子。
“那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办一个学堂。”
“嗯?为什么想办学堂?”
“先生过去说过的。”
“况且,先生教过我,我们这些人念书,是为了让那些没有书念的人日后也能念书。”
“我们办一所学堂,办在北平,杭州,沈阳,哪里都好。”
“好。”孟时新笑应他,“我们一起办一所学堂。”
昨日的记忆支离破碎,黄粱一梦。
叶承知和孟时新随着大部队南下,到达上海的这一天,远方传来消息。
北平沦陷。
叶承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滴落泪。
孟时新紧紧牵着他,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
当晚,两人挤在狭小的旅馆中,叶承知将一张船票放在桌面上,“明日午时,从上海开往伦敦。”
孟时新垂眸看向桌面。
他知道,这是叶旬阶走之前留给他的。
“我坐下午那趟。”叶承知说,“明日我先送你上船。”
孟时新没拆穿他,他拆开包裹拿出几封信,给叶承知看。
“是我在美国求学时的恩师寄给我的。”他抽出里面夹着的船票,“我去纽约。”
叶承知怔愣地看向他,良久,轻声说,“好。”
孟时新:“明日我送你。”
叶承知应声,“好。”
孟时新给他擦眼泪,“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回到北平,城头卖桃酥的那家店铺还记得吗?”
叶承知的泪水滚滚而下,他重重点头。
“就在那里,等我们胜利了,我们就在那儿会面。”
“好。”
孟时新起身又去翻包裹,从里面拿出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一个玉镯。
“这个送给你。”孟时新拉起叶承知的手,将玉镯放在他手心中。
“我现在只有这个能留给你,以此为凭,日后相见。”
叶承知记得这个镯子。
年幼的时候,有一次叶承知进孟时新的房间翻找他没收起来的漫画册子,翻到了这个,他当时问他,孟时新说这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说是要日后送给她的儿媳。
叶承知紧紧抓着玉镯,泪水滴落在上面。
“好,好。”
他不得章法地应声点头,胡乱抹眼泪。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来临,他只能一遍遍在心中乞求上天垂怜。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叶承知想,他不敢贪心,只要能活下去,就足够了。
能活着,就很好了。
第二日一早,孟时新就领着叶承知到了码头,人挤人,喧哗一片。
“好了,快上去吧。”孟时新拥抱他,拍了拍他的背,“昨日不是留了地址,你若想我了,就写信给我。”
“别忘记,好好念书。”
“他日学成归来,笔墨亦能作刀剑。”
叶承知三步一回头终于上了船,孟时新站在岸边与他遥遥相望。
不一会儿,就被人挤得看不见对方。
不远处传来争吵声,说是有小孩子没票想上船,孟时新拨开人群走过去查看。
叶承知呆呆地站在甲板上,他平静地望向海面,思绪却不断翻涌。
他想到那个拥抱,想到那个手镯,想到他们说的那个愿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一让。”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他匆忙下船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人。
汽船短促地鸣笛,停止检票。
不远处有人吵闹推搡,叶承知无心再逗留,匆忙侧头看过一眼后便大步向码头外面走。
他害怕孟时新已经走远。
终
一九四九秋,叶承知终于再度回到北平。
当年未找到孟时新,他四处奔波最终还是选择参军抗战。
没想到一打就是十二年。
他想过给孟时新写信,但是无处寄托,每每写完只能贴身放在衣物内侧口袋中。
日军投降后,他继续留在平津地区,加入第四野战军作战。
叶承知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人护着他,他一个没有系统学习过作战知识和技能的人,却能一次次死里逃生,庆幸又惶恐。
此番回北平,一为赴约,二为寄信。
孟时新是否知道他们的愿景就快要实现了?
先生,倭寇已驱逐,北平已解放。
叶承知揣着信走到城头 ,卖桃酥的店铺早已不复存在。
这里变成了一处墓地。
大大小小的土堆,有的立了牌子,有的立了牌子却什么也没有写。
他环视了一圈四周,不远处有一座新坟,木牌前还放着花。
看样子是新修不久的。
不知为什么,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叶承知,他应该过去看看。
他就照做了。
走至墓前站定,他垂眸看向木牌上面刻下的字,轻声念出,“恩师,孟……时新之墓。”
叶承知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他蹲下身子一字一字去看。
没错,就是这么写的。
“你也是来看孟老师的吗?”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声。
叶承知茫然回头。
孟老师?
“哪个孟老师?”叶承知问。
“你不是孟老师的学生吗?”男人皱眉看向他。
叶承知大脑中几乎没了意识,他全凭本能开口说话。
是的吧。
不是吧?
是孟时新?
“我,是他的第一个学生。”叶承知说。
闻言,男人惊喜起来,“你是叶承知?!”
完了。叶承知想,真是他,孟时新死了。
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我已经来了五天了,终于等到你了,这是孟老师托我教给你的。”
“孟老师给你写过很多信,但我们辗转太多地方,最后留下的只有这一封了。抱歉。”
叶承知还保持着蹲着的姿势,他颤抖着接过信,呆滞地问男人,“他?”
要问什么来着。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他是你的老师吗?
他教很多学生吗?
大抵是因为恩师生前特意嘱托过,男人格外耐心地等待叶承知开口询问,然后一一回答他的问题。
孟时新最初将学堂设在北平,说是学堂,其实就是一个破旧的房子,学生要么是流落街头的孩子,要么是一心求学的少年。
日本人一来,他们就要换地方。
四处躲藏,几经漂泊。
一九四二年,他们辗转至重庆,孟时新死于日军的空袭之中。
“我们没用,没能带回老师的遗体。”男人说。
“一九…四二年……重庆……”叶承知喃喃自语。
良久,他扯起嘴角苦笑。
“那这里面,放的什么?”叶承知指向土堆。
“老师的贴身衣物,还有,一枚戒指。”
“我们原本是想将这些送回老师的故乡的,但是后来我们仔细商量,先生或许更想回到北平,他曾说过,跟你有约定。”
“他的故乡?”
“你不知道吗?老师是沈阳人……”
后面男人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叶承知其实还有问题想问,但又觉得没人可以解答。
孟时新是跟自己一样,上船后又反悔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上船?
“节哀顺变。”男人轻拍他的肩膀,“你能过来,老师若是知道,会很高兴。”
叶承知忽然觉得造化弄人。
他们曾有缘在大千世界中相遇,陪伴彼此走上一段长路,最终却又一次次在茫茫人海中错失彼此。
叶承知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字迹。
见字如面。
“小知,昨日又念起你,不知你如今是否喜乐安康。”
“我曾教导你不可隐瞒欺骗,可未履行诺言的人竟然是我。”
“我最近总是梦见我们取得了胜利,你同我回到北平,像我们说的那样,办了一所学堂。”
“有时候也会很害怕,但是每每想到,这片土地曾生养了一个你,就觉得该为她做些什么。”
“仇敌害我们失去家园,千万万同胞命丧黄泉,愿你我赓续前行,勿忘初心。”
“盼小知学成归来,回报国家。”
………………
叶承知跪在墓前,逐字逐句默念,“时刻……想念…你的,孟时新。”
叶承知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们连落款都如此相像。
在他一笔一划写下那些字的时候,在孟时新认真专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
他们一定有相同的感受。
叶承知终于懂得少时总读不懂的拗口诗句。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
起来呵手对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