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归霰林》暮昏昏

1、第一章

　　苏尚清坐在窗台上，余晖笼罩着城市，却与她无关。今天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出去的日子，但她并不太想出去。

　　门口脚步声嘈杂，赵卓推门进来，“妈的，你个臭娘们儿，你他妈准备什么时候换衣服？！”赵卓拽着苏尚清的领子把她摔在地上，“老子他妈跟没跟你说今天要见的人很重要！”苏尚清已经习惯了不去反抗，只是从地上坐起，赵卓又掐着他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拎起，“你他妈最好给老子快点。”说完，用力一推，摔门出去。

　　今天要见的人确实很重要，不管是对赵卓，还是对她苏尚清。苏尚清换了件高领毛衣，简单的化了妆，套上大衣出去。

　　酒店里，赵卓踱来踱去，嘴里骂个不停，人一直没到，苏尚清希望她一直不到。出门前赵卓再三提醒她要好好说话，别跟个哑巴一样，想让她说服人家跟他签合同。但苏尚清并不是太想跟这个人说话。

　　“赵总，人到了。”

　　一辆宾利停在门口，赵卓小跑出门外，亲自拉开车门，“顾总，您可算是到了。”顾嘉从车上下来，只是微微点头，眼睛却在他身后扫着。苏尚清在心里祈祷着不要看见自己，但无济于事，赵卓一把把她拉到跟前。

　　“这是我的爱人，苏尚清。”

　　苏尚清被迫抬起头来，目光相接，两人的眼神中都没有惊讶。顾嘉眼中透着重逢的心酸与不甘。苏尚清不敢再与她对视，她看到了顾嘉眼底的湿红，匆匆与她握了手便回到赵卓身边，顾嘉的眼睛却未离开她身上。深秋的风有些凉。

　　“顾总，里面请吧。”赵卓做出请的手势，顾嘉才回过神，跨步进了酒店，赵卓在旁边引路。苏尚清跟在后面，抹去眼角的泪珠，当初那个只听自己话的小孩现在已是众人恭维，苏尚清自嘲的笑了一下。

　　饭桌上，苏尚清始终低着头，任赵卓怎样跟她使眼色，或是用饭桌下的手捏她，她都不抬头。倒是顾嘉，眼睛时不时扫到她身上，几乎没了谈合同的心思。

　　赵卓一心想着把顾嘉灌醉，糊弄着她签完合同，不料顾嘉的酒量好的惊人，合同谈谈停停，两人相互恭维着。酒过几巡，顾嘉脸色微红，但还清醒的很，“不好意思赵总，请问卫生间在哪？”

　　“啊...呃...让尚清带你去吧。”赵卓给苏尚清使了个眼色。无奈，苏尚清起身径直走向门口，背后的目光如火烤般烧灼着她。

　　转过一个拐角，顾嘉轻叫了一声，“苏尚清。”

　　苏尚清脚步微顿但并未停下。卫生间是单间的，顾嘉把她扯了进去，抵在洗手台上，“姐姐...”

　　苏尚清别开脸，“顾总您喝多了。”

　　“没有，姐姐还在怪我嘛？”顾嘉的眼睛越来越红，几乎让苏尚清错以为那个小孩又回来了，但现实终归是现实。

　　“顾总，您的姐姐我当不起。”

　　“我没有不遵守承诺，我在一年零一天的时候回去找你了，可是我看见了你的婚礼...”

　　苏尚清终于抬头和她对视，四年积攒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一天，顾嘉，你以为那只是一天吗？你知道我差点死了吗？！”

　　顾嘉低下头，“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嘛？”

　　“我已经结婚了。”苏尚清深吸一口气。

　　“可你过的不好。”

　　“我过的很好，不劳顾总费心。”

　　顾嘉一把扯下毛衣的领子，脖子上青紫色的手印触目惊心，刺着顾嘉的眼睛，“这就是你说的过的很好？”顾嘉的声音里压抑着愤怒，微微颤抖，“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赵卓身败名裂。”

　　苏尚清淡漠的摇了摇头，“不需要。”说着，打开顾嘉的手，推门出去。苏尚清的冷漠再次刺痛了顾嘉。

　　“苏尚清，我一定会把你抢回来的。”

　　苏尚清没有停步。

　　回到饭桌，顾嘉一直道着抱歉，赵卓虽有不满，也不敢显露。两人话里套着话，顾嘉再看赵卓时，多了点别的意味，让赵卓很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兜了一大圈子，顾嘉也不掩饰了，“赵总，贵公司的那块地皮面积确实够大，但地处偏远，我们还要再进行实地考察才能确定是否签合同。”

　　“那是自然，只是这个时间...”

　　“就两天后吧，您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今天先就这样？”

　　“嗯，感觉赵太太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顾嘉盯着苏尚清。

　　“顾总真是细心啊。那好，两天后见。”

　　“回见。”顾嘉与赵卓握了手，又扫了一眼苏尚清，上了车。

　　顾嘉的车刚开走，赵卓立马变了脸，“艹，给老子说那么多，最后还是没签合同，仗着她背后有杨鹤林那个老头儿，就他妈为所欲为了。”苏尚清见多不怪，保持沉默，今天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果不其然，赵卓无处发泄的怒火很快就转移到了她身上，“老子今天怎么跟你说的，嗯？”赵卓一步步逼近苏尚清，“说话。”苏尚清依旧沉默着

　　“好，不说是吧，老子让你今天晚上都出不了声。”赵卓把她推上车。

　　回到家，赵卓薅着苏尚清的头发把她摔在地毯上，皮带狠狠抽在苏尚清身上，苏尚清只是闷哼着，并不大叫，这让赵卓更觉不快，抽的愈发用力，直到自己气喘吁吁，把皮带扔在一边，回了房间，留苏尚清一个人在客厅。 苏尚清这次没有爬起来，她就躺在地上，想着今晚的顾嘉，长发披肩，一身名贵的西服，在众人中散发着独特的光芒。而自己呢？苏尚清苦笑一声，自己已经成为男人的附庸、家庭的牺牲品。

　　身上的疼痛让苏尚清无法入睡，但她确实累了。

　　五年前，同样一个深秋，她应弟弟苏元的要求，回家看看，父母并不待见她，苏康看见她回来直接出了门，苏尚清也不放心上，毕竟她也没有多想回来。只是过了一会儿，外面一阵吵闹，苏尚清出去看了看，别墅的院子外，苏康整挥舞着棍子赶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像受惊的小兽般缩在墙角。苏尚清看不过，过去替小姑娘挡了一棍子。苏康刚想骂，苏元也从屋里跑了出来，“爸，你怎么又打我姐？！”说着，夺过棍子扔在一边，苏康被气的坐在地上直顺胸口。而苏尚清懒得管他，扶起小姑娘就走，苏元在后边跟着喊:“姐！哎姐！你助人为乐咋不带我啊？”

　　“你管好你爹吧，死老头一会儿真死了可就麻烦了。”

　　“那不也是他活该...”苏元小声嘀咕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喊“诶呦”的老头儿，心里火就升起来了，“我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就非得找不痛快是吧？快起来吧，装啥呀。”说完转身就进了院子，留苏康一人在风中凌乱。

　　苏尚清带着小姑娘去了家便利店，给她买了盒饭跟牛奶让她坐在便利店里吃。这小孩还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别别扭扭的说了句谢谢，才接过饭，狼吞虎咽。苏尚清在旁边看着，小姑娘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瘦的几乎皮包骨头，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头发可能因为营养不良或是从不修剪，发梢已经枯黄打结了。

　　“慢点吃，你叫什么呀？”

　　“顾嘉。”小孩含着饭含糊了一声。

　　“今天为什么挨打啊？”

　　小孩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我想找片草坪睡觉，他不让。”顾嘉声音很小，但足够让苏尚清听到。苏尚清心里有些震惊。

　　“你没有家？”苏尚清试探的问了一句。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死了，一直被养在一个叔叔家，后来人家实在养不起我了，就让我往城市走。”顾嘉说的轻描淡写，好像不太在意一样。

　　苏尚清感觉戳到人家痛处了，有些内疚，便没再继续问，看着天气逐渐变黑，苏尚清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留顾嘉一个人在这，到时候肯定被店员赶出去。苏尚清掏出两百块钱，压在奶盒下。顾嘉只顾着埋头吃饭，没有注意，直到把饭吃完才注意到苏尚清已经走了，扔垃圾的时候，看到那两张红色的钞票，顾嘉拿着钱冲出门，天已经大黑，那个姐姐也早不了身影。顾嘉无奈，小心翼翼的把钱折好塞到兜里，拎起塑料袋在街上寻找住所。
　　她去了常去的那个小巷子。最开始小巷子是很安静的，只是有些垃圾，但好歹也能给顾嘉提供一处容身之所，只是后来，那里全是些不良青年。顾嘉走到巷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走到头是一个死胡同。顾嘉有些庆幸，今天这里没人，她扯了几个纸壳就地睡下。
　　顾嘉睡到半夜，有些冷，被冻醒了，本想在扯几个纸壳盖一下，突然巷口一阵嘈杂声，越来越近，顾嘉往巷口看去，只看到几个烟头的火星，她连忙爬起抱着纸壳蹲在角落里。几个抽着烟的小混混边骂边走，走到了头，顾嘉还哪里藏的住。其中一个注意到顾嘉，“呦呵，这还有个小姑娘。”几人都来了兴趣，把顾嘉围住。
　　“有没有钱啊，借哥点？”有一个手不老实往顾嘉脸上凑，被顾嘉拍开。
　　“妈了个逼的，脾气不小，操。”说着扯开顾嘉抱着的纸壳，“老子他妈问你有没有钱？！”顾嘉依旧不出声，几个混混按住她，“别…别他妈动我。”顾嘉终究反抗不过被按在地上，塑料袋被一个混混拿走，“别动我东西！”顾嘉竭力想抢回来，却做不到，那个混混打开塑料袋，里面是身份证和一个户口本，“操…”混混把东西摔到地上，抬脚踩在顾嘉手腕上，一阵阵剧痛，顾嘉感觉自己手腕快被碾成末了，脸上冷汗直流，硬是一声没吭。混混逐渐也失了兴趣，几个混混轮番踢了顾嘉一遍，骂着出了巷子。
　　顾嘉松开了护着肚子的手，左手断了一样的疼，顾嘉脸上还在冒着冷汗，她勉强扯下裤子上的一块布，缠在手腕上，撑着身体起来从旁边的石砖下拿出两百块钱，抹了抹上面的泥，又揣回兜里，浑身疼的睡不着，便在墙角下蹲了一夜。天微微亮时，顾嘉撑着墙站起，拎起塑料袋出了巷子。
　　顾嘉慢慢走着，还好这次不算漫无目的，顾嘉走到苏康的别墅，不敢上草坪，就在路边蹲着等。昨天那个姐姐是从这里出来的，应该可以等到吧，顾嘉在心里琢磨着。秋天的风打的她有些冷，明知无用，还是又裹了裹衣服。
　　苏元平常有晨练的习惯，这时刚好往家走，远远便看到一个人在家门口蹲着，走近一看，“诶我操？你不是…昨晚那个？”
　　顾嘉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脏话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想不起来昨晚见过。
　　“不是，你来干嘛呀？我姐不是帮你了吗？”
　　顾嘉微微猜出一点，声音很小的问：“你能带我去找昨天那个姐姐吗？”
　　苏元笑了两声，“行啊，我姐也是，帮人也不帮到底，好歹给你送警察局去啊。走吧，跟我走。”
　　顾嘉就跟着他走，也不说话，就一直是苏元在问，顾嘉时不时点点头，搞得苏元有点尴尬。
　　“诺，到了。”苏元敲敲门，“姐，是我，开门。”苏尚清正赶上没课，在家里闲的无聊，一听苏元来了，急忙开了门。门一开，苏元后边还跟了个小姑娘。
　　“诶，你…顾嘉？”苏尚清略微有些惊讶。
　　“她让我带她找你，我就带来了。”
　　顾嘉从兜里掏出那两百块钱，“这个，不能要。”苏尚清看着那个还带点泥的钱还有脸色苍白的顾嘉，心里有些难受，家里虽然重男轻女，但物质上也没缺了她，再加上弟弟护着，也没吃过苦，见到顾嘉，她才真正看到社会黑暗的一角。
　　苏元在旁边也不太是滋味，“没关系的，你收着吧。”顾嘉倔强的摇摇头，手依旧伸着。苏尚清感觉顾嘉脸色都没昨晚的好了，“苏元，你先回去吧。”苏元看看顾嘉，点头走了。
　　苏尚清拉过顾嘉的手，“进来坐会儿好不好，你也算是客人了。”顾嘉手臂僵直，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身上太脏了。”
　　“没关系，进来吧。”苏尚清诚挚的邀请。顾嘉犹豫着进到屋里，站在脚垫上不敢动。苏尚清从柜子里掏出一双拖鞋给她，“进来呀。”顾嘉很听话的换了拖鞋，但仍站在客厅中央不敢动。
　　苏尚清拉着她的手。“来，坐沙发。”
　　顾嘉屁股沾着沙发边，很是拘束。苏尚清给她倒水。
　　“谢谢…谢谢姐姐。”顾嘉接过来，拿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苏尚清坐在旁边，“你为什么不要钱呢？”
　　“不行，不能随便要别人钱。”顾嘉说的很坚定。苏尚清暗暗叹口气，小孩还挺倔的。顾嘉一只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耷拉在下面。
　　“你手怎么了？”
　　顾嘉猝不及防被问了一句，“呃…就…扭到了。”
　　“扭到了？”苏尚清肯定是不信的，拿出了医药箱，“手伸出来的。”
　　顾嘉愣了一下，把手伸出来，苏尚清看着手腕上的布条，“真的是扭到了？”顾嘉低着头不出声。苏尚清把布条解下来，一个鞋印，还有几个渗血的伤口。苏尚清皱皱眉，用清水冲干净，又涂了碘伏，撒上药。顾嘉疼的满头冒汗也不吭声。苏尚清给她缠上干净的纱布。
　　“好了。”
　　“谢…谢谢。”顾嘉红着脸抹了抹汗。
　　“昨晚去哪睡的？”苏尚清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
　　顾嘉想了想，“一个小巷子。”
　　“然后让人打了？”
　　“没…没…”顾嘉被问的有点不知所措，把钱放在桌子上，起身要走。苏尚清也没有拦。顾嘉急匆匆的出了门，冷风一吹，身上的汗才消了些。
　　苏尚清摇摇头，毕竟这个人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也没必要管那么多闲事，只不过，生活又无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