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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还问鳞鸿 ...

  •   怀宴扛着那名已然咬舌自尽的刺客尸体再次回到明义坊的联络点时,林宣明已借着此处新备下的寻常伤药绷带简单地处理完了伤口,寻了个铺着稻草的角落和衣入睡。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想着也不便进屋吵醒伤者,便索性拖着尸体就地扔在了院中,蹲下身开始仔细翻找起线索来。
      林宣明于半梦半醒之间好似隐隐地听见了院中的动静,只是方才那一番以命相搏已耗得他身心俱疲,倦意渐渐地如暗潮一般翻涌着,将他拖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
      梦中的一应事物却又是清晰如常,丝丝缕缕的流云于碧空之上慵懒地舒展,江南和暖的风轻轻一拂,便送来了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气——这是林宣明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茫然地四顾一番,低头时却见手中正握着一柄薄而修长的利剑。日光倾泻而下,照见剑身粼粼如水波。
      林宣明却是在这雪亮的剑光之下,本能地觉得脑海锋锐一痛。
      他吃痛地微微阖眼,扶额摇了摇头,再定睛看时,眼前景象恍惚间便已瞬息而变。
      阴云翻卷,枯树嶙峋。一道雪亮之色当空劈下,惊起荒野上的寒鸦悚然长鸣,振翅而去。
      而那枯树之下,黑衣劲装的青年人抬手将颈上的红巾一甩,回身向着林宣明遥遥地招手,面上的神情却是看不真切。
      “千山……你……”林宣明只觉脑海之中又隐隐地混沌起来,他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却是本能地拨开一地荆棘荒草,不顾磕碰出的一道道伤痕,向着树下的人踉跄着跑去。
      树下千山的动作停在了招手的那一刻,看向他的目光似喜又似悲,却终归于落在天际的空无。待林宣明终得以跌跌撞撞地狼狈跑上前来时,眼前的一切却是在他触到那人的红巾之时骤然飞逝变换。
      林宣明低下头来,于转瞬即逝的迷离光影之中,见得手指之上细小的口子一点点地缀连成青紫色的肿痕。
      幽深的牢狱,沾血的刑具,凝滞的内力,酷吏扭曲的笑容……
      最不愿忆起的往事一幕幕地再现于眼前,林宣明痛苦难耐间摇摇欲坠地跪下身来,纵然此刻咬紧了牙关,耳畔依然充斥着当年自己痛到极点时的呼号。
      有如鬼魅狞笑,一点点撕碎他清明的意识,将他拖入充盈着屈辱与痛苦的深渊。
      “啊——”林宣明近乎绝望地惊呼一声,猛地睁开眼来。
      没有酷吏,没有血色,昏暗,逼仄。林宣明恍惚了一瞬,眼前的一切仍旧似真似假,他却只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宣明,”有人自身旁柔声轻唤,不掩担忧,“又做噩梦了?”
      林宣明这才迟迟地发觉自己好似正卧于简陋的床榻之上。他蓦然惊觉似的循声看了过去,声线有一瞬颤抖:“师兄……”
      “别怕……都过去了。”青衣素冠的年轻人依旧是记忆中隽秀温雅的模样,他停下了正为林宣明手指上药的动作,抬起眼来笑了笑,“再过几日待你身体好些,便能启程回长歌门了。”
      “师兄……我不会逃……”林宣明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却又骤然一惊,攥住苏沉璧的衣袖追问起来,“不,师兄……后来那些……是不是你另有苦衷……”
      “骆先生可是好不容易才应允了我,此次脱险后你想入仕或者隐居,都不在话下。”梦境之中的苏沉璧自然不会回答林宣明的追问,只是一如回忆中的模样轻轻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所以,还是回去吧……”
      回去吧。
      彼时他应下了这句话,从此接过了另一柄无形的利刃。
      梦境中的一切再次翻涌扭曲起来。
      ……
      ——
      院中仍是一片寂静。
      正在怀宴一无所获之时,身后却骤然有人声一响:“这人也死了?”
      “江姐姐,”怀宴正借着微光端详着尸体上一块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一时便也不曾在意身后,她闻声深吸一口气,回首站起身来,笑道,“是啊,本领没多少,求死倒是很快。”
      “这等私人豢养的死士,本领自然未必比得上凌雪阁。”江听澜微微颔首,好似并无太多讶异,“那一个我不及追上,也自尽了。害得我不得不顺手杀了几个游荡的回纥士兵做局。”
      怀宴腹诽了一番江听澜的“大手笔”,而后叹道:“也是,道中有人无故倒毙,看起来总归比斗殴致死奇怪些。”
      “如此一举两得,明日事发后正可探一探这两方的虚实,也能省去些终化散的耗用。”江听澜沉思片刻,又难免担忧地问道,“林师弟如何了?”
      “无碍,看起来只是些皮肉伤,林公子已自己包扎完毕歇下了。”
      “如此便好。”江听澜长叹一声,稍退一步倚上了院中的枯树,仰首幽幽道,“总算是及时赶上了一次。”
      “看来江姐姐所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怀宴这样说着,回身又取出了怀中的小瓷瓶,在尸体上均匀地撒上了终化散。
      “骆玄遇害之事我们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情,待得城门守卫不那么严密后,城里也曾传过信。”江听澜这一次倒是不曾与她绕什么弯子,淡淡地抱臂仰视着阴沉的天空,从容道来,“虽然真假难辨,我还是决定入城一探……”
      ——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休沐日,还不及等到寒水折返的江听澜已开始了私下的调查,而难得偷闲的顾清濯与苏沉璧,则收到了朝中同僚的宴饮之邀。
      地点便正是在西市的江月楼。
      彼时已近酉正,顾清濯推开宅院大门时,阴沉到极点的天空之上,仍有雨丝断断续续地飘落着。他脚步一顿,抬手接住了几滴雨丝,将一早备好的青竹伞取出。
      洛阳城的街道之上行人寥寥,雨滴敲打在脚下的石径之上,碎成点点微光,而先一步动身的苏沉璧已不见了身影。
      绘着写意山水的伞面缓缓地在雨中绽开,顾清濯锁上院门,径自向着西市的方向而去。
      远远途经金阙的那一处门扉紧闭的铺子时,他终究仍是不免忐忑地轻叹了一声——但愿他们今晚的谋划,不会行至最无可挽回的一步。
      那是在午后的顾氏宅中,顾清濯正一面逗弄着早已蹿上肩头的踏雪,一面将手中的请柬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笑了起来:“真是不巧,我记得前日里金阙方才约你今晚一会商议近来之事,看来这宴饮你我是没机会去了。”
      “如何便是‘没机会’了?金阙这一次邀请的唯有我一人。”苏沉璧思索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宴饮酉正开始宵禁前结束,正可一用,还请顾师兄务必赴宴。”
      “你有何打算?”顾清濯闻言却是敛去了几分笑意,“若是拿不定金阙的目的,你我大可同去或同不去。”
      “顾师兄按时赴宴便是,江月楼与金阙的那一处联络点相去不远,倘若戌时初我还未抵达宴席之上,你便直接去河南府报官——只说是我原本应了同你们赴宴,此刻却不知所踪……”
      “不可。”
      顾清濯倏忽站起身来,惊得踏雪立时便跳了下去。
      “师兄有更好的方法?”
      “……”
      “顾师兄放心,我不是去与他厮杀的。若非无可转圜,没有人会愿意将这等龃龉闹大。”苏沉璧抬眼看向顾清濯,无奈地含笑道,“纵然有万一——不是还有师兄帮衬?”
      ……
      忆至此处,顾清濯极轻地摇了摇头,穿过又一条街巷一转弯,便抵达了江月楼前。
      “哟,顾寺正到了——奇怪,您那位长歌同门没有同来?”
      顾清濯方至大堂之中,便有官品低些的同僚迎了上来,眼疾手快地客套引路。他自然不喜摆那冗长无趣的架子,只以士人间的寻常规矩作揖回礼,答道:“沉璧回宅中先行处理些杂事,想必不久便到了。”
      “原是如此,顾寺正,请。”那人引着顾清濯入座,自己也在近前寻了处空位坐下,低声问道,“下官听闻这一次秦寺卿也婉拒了邀约?这可未免有些……”
      “我们寺卿啊……”顾清濯耸了耸肩,仍摆出平日里的几分散漫与他闲话道,“前几日便又告了病假,今日想必是身子仍不爽利吧。”
      “那倒是大不巧了,今晚正有他旧日相好的那位沈姑娘献歌舞……”
      顾清濯抬眼望向此刻仍是空无一人的锦帐莲台,目光片刻后又转而落在了莲台旁半开的窗上,心中默默地盘算着时辰,随口应了一声:“谁知道呢?秦楼楚馆里的交情可未必做的了真……”
      窗外正是雨幕濛濛。
      江听澜借着已是昏暝的暮色攀上了屋顶,四下环顾一番过后,便纵身向着记忆之中最近的一处联络点飞掠而去。
      暮色渐沉,细细密密的雨丝如轻纱又如尘网,将一整座洛阳城的街道行人都渺渺地笼罩得看不真切。
      江听澜点足落在了又一处屋檐之上,无声地躬下身来警惕四望了一番。
      明义坊的喧嚣声隔了重重烟雨,便缥缈得有如隔世,别处纵横相错的街道大多归于沉寂,又于沉寂之中,闻见淅淅沥沥的冷雨敲石之声。
      道中横拉起的麻绳之上,一只只绘着牡丹百花的红灯笼如无家可归的游魂一般,在雨中无声地摇曳颤抖着洒下明灭的微弱光芒,遥遥地照亮一面绘着深雪红梅的油纸伞自极远处的转角缓缓出现。
      夜风乍起,雨幕微斜,隐约可见伞下人肃肃清举,衣袂当风,青白色的衣袖一瞬翻飞流转如卷云。
      长街青石之上的枯叶倏忽随风扬起,飘摇着撞上灯笼上的绚丽牡丹。
      江听澜的目光略微一滞,再定睛想要分辨之时,街角分明已是空无一人。
      恍若楚云一散,沉鳞入水,来去无踪。
      她心下一动,只凭着一点直觉便倏忽向前追过了数座屋顶,仍不见异样之处。
      当真只是寻常的晚归之人么?
      江听澜却是驻了足,蓦然地回过了神:当她离开长歌门重归时,这一切牵绊便该结束了。
      她也曾猜测着他若未遭逢不幸,便应当仍在这洛阳城中。但时移世易,他们本不会再相见,纵使见了,也不过徒增烦恼。
      她本就不是昔年的长歌故人,比起这等无端而缥缈的旧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
      江听澜蓦地又听得不远处的江月楼中,花鼓急急响过数下,而后有柔而不媚的女声悠悠穿透浸染了风雨的夜色,隐携铿锵豪情从容唱起:
      “笑矣乎,笑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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