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随便捡猫》蓝山纸鹤

11、心愿

　　朔玉终于如愿，将公主带回了灵衔山。

　　他伤得这样重，又离开灵衔山好些年，长老们怕是早就在灵衔镇等他，绷着一张脸训斥他。

　　果如他所想，长老们都候在灵衔镇外。不过朔玉想岔了，他并未被训斥，也未被关禁闭，而是在公主的陪同下去了医阁。

　　药婆婆说他被社君的邪术所伤，五脏六腑被邪毒侵蚀，这才导致本体的毛发变黑。

　　若是他此刻有灵力化为人形，恐怕也是被邪毒侵蚀的模样，双目血红，嘴唇乌紫。

　　幸好这一路与公主同行，他没有灵力能为人形，不然定会将公主吓得够呛。

　　朔玉沉默良久，问药婆婆一个自己十分在意的问题：“公主可知晓此事？”

　　药婆婆摇头，细细叮嘱他要好好养伤，灵衔山少不得山君坐镇，他要快些好起来。

　　朔玉一件件应下，同时在心里庆幸公主不知道这件事。

　　否则她又该哭了，近些日子她总是哭，眼睛会哭坏的，得带她去山上转转，找些乐子。

　　可药婆婆阻止了他，他如今重伤在身，不易走动，体内灵力微薄，无法化为人形，须得喝药静养。

　　无法化为人形又何妨？
　　公主又不是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这样也可以带公主去灵衔镇打雪仗，去镇上吃糖人，买字画，去灵衔崖赏月，去喝灵衔泉的水。

　　他要让公主和他一样获得长生。

　　大长老不知怎的，知道了他要带公主去灵衔泉，并告诉他，灵衔泉对人族没有效，他们灵族世代长生，并非泉水的功劳。

　　他的灵力在公主体内也只能保护她不被伤害，并不能保她长生。

　　得知是这样的结果，他有些郁闷。

　　更郁闷的是，公主对此并不在意，她说，她不祈盼长生，死后自有她的归处。

　　话本子里头都说，人死后得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轮回下一世。

　　公主说，喝了孟婆汤便会忘了他。

　　可她又说，不想忘了他，也不想忘了竹桃和她的父皇母后，这些都是对她很好的人，她无法割舍。

　　他觉得，这汤还是得喝，公主这辈子已经过得很苦了，应该轮回下一世，不要再生于帝王家，皇宫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如今说这个为时过早，他们回到了灵衔山，自然与人界不同。人界纷扰不断，有他父兄以及他庇护的灵衔山却安宁祥和。

　　“公主不必忧虑。”
　　他才不会像明奕那个窝囊的皇帝，治理不好国家便将自己的姐姐交到敌国皇帝的手中。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无法保全。

　　“灵衔山比人界要好很多。”
　　“我作为一山之君，定能护公主周全。”

　　*****

　　灵衔山果然如朔玉所说的那般，富饶且祥和，这里的灵族十分友善，知道明棠是人族也不曾有半分芥蒂。

　　生辰这日，朔玉带她来灵衔崖看日出。他在前方带路，走两步便回头等她。

　　朔玉在尾巴上系了个铃铛，走起来便铃铃作响。

　　他如今的皮毛如鸦雀一般黑，触摸起来依然如一块上好的玉。

　　药婆婆总是私下里对明棠说，小山君又不肯喝药了，不喝药便不见好，他贪玩，总爱带她在灵衔山各处转悠。

　　他总是这般任性，明棠无声地叹口气，“朔玉，你要快些好起来，听药婆婆的话养好身体。”

　　她拎着裙摆，绞尽脑汁想了个蹩脚的说辞：“这样，往后来看日出，你便能背着我上下山了。”

　　“好。”

　　朔玉带着她寻了一处最佳观赏日出的地方，“公主，你有什么心愿吗？”
　　“灵衔崖有个传说，生辰这日对着灵衔崖的日出许愿便会成真。”
　　“这可比人界拜佛还有用。”

　　“当真？”

　　“当真。我便是在这里等了一夜看见了日出，许了个心愿。”
　　那时，朔玉许的心愿是，能再一次见到印遐国的小公主。
　　他见到了，陪在她身边好些年。

　　明棠紧紧抱着怀里的黑猫，回想起以往，不由得鼻子发酸，想也没想便摇头：“我并无愿望，想要的已经都有了。”

　　厚重云层中升起一轮红日，颇有些刺目，明棠稍稍眯起眼睛，怀里的猫儿依偎着她，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抬起爪子覆在她眼睫上。

　　明棠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了个愿：祈愿朔玉快些好起来。

　　她的至亲离她而去，她再无所求，所求的便也只有朔玉能快些好起来。
　　灵族长寿，她祈愿灵衔山小山君永世安康。

　　“公主，你许了什么愿？”

　　她笑，未说实话，“许愿你快快乐乐。”

　　黑猫翘起尾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我很快乐呀。”

　　明棠摇头不语。

　　她明显地感觉到，朔玉回了灵衔山与在人界不同，他虽带着她在山中各处玩闹，但不似人界那般放松。

　　“朔玉，你该活泼一些。”

　　可朔玉却说：“长老们说，我是历代继位年岁最小的山君，资历尚浅，就得拿出我父兄们的气势，才能震慑住族人。”

　　明棠沉默良久，朔玉是小山君，等同于一国之君，要忧思的事情不在少数，确实该拿出点架子来。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胡乱说了句，“若你活泼些，伤便好得快，我也会更开心些。”

　　朔玉对她言听计从，“好，朔玉听公主的。”

　　待到下山，他又说起灵衔镇以往发生的趣事，“公主，今日尚早，我带你去灵衔镇逛一逛。”

　　明棠纠正他，“朔玉，如今我已不是公主。唤我名字吧。”

　　她的国，她的家，一夕之间覆灭，再也没有印遐国，印遐河也不复存在，而她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她只是明棠。

　　尾巴上的铃铛轻响，朔玉不住地晃着尾巴，并未改口，“可是在我心里，公主永远是公主。”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都是他一人的公主。

　　*****

　　三位长老下达命令，从此与社君一族不死不休。凡为灵族者，皆视社君为仇敌，见之杀之，不必心软。

　　明棠陪着朔玉整日待在医阁，他昏睡的日子愈发多了起来，药婆婆熬的药他没少吃，却不见好。

　　大长老说，社君的邪术加了诅咒，朔玉一时半刻不会恢复如初。

　　好在灵衔山灵力充沛，朔玉不再是本体的形态。清醒的时候，他会拉着明棠，缠着她，让她为自己读话本。

　　灵衔山四季如春，明棠闲来无事便为他采来鲜花编成手环。

　　今日的灵衔镇很是热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老远便能听见欢声笑语，吵醒了昏昏欲睡的朔玉。

　　“公主，外面发生了何事？”

　　明棠原先也不知晓，是药婆婆告诉她，“镇上有位灵族姑娘与人族男子结亲。”

　　朔玉来了兴趣，抓着她的手，一脸兴奋，“我想去看，公主与我一道去看吧。”

　　他还从未见过灵族与人族通婚，山上少有这样的喜事，他太久未归，有些节日都忘得一干二净，迫不及待想要去凑个热闹。

　　药婆婆佯装恼火，阻止他，不许他离开药阁半步，他便看向明棠，眸中带着讨好和祈求。

　　明棠但笑不语，不答应，也不拒绝，而是端着一碗十分呛鼻的苦药递给他，“得先乖乖喝药。”

　　少年并未束发，满头银发散落在床榻上，他脸上带着稚气，总是喝药的缘故也带了些病容，但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又显得很有精气神。

　　见明棠也不应，朔玉脸上挂了些小脾气，却也是有气无力，道：“那我不去了，公主去看，到时候回来说与我听。”

　　他那点小心思，明棠岂能猜不出来，她将调羹中的苦药吹了又吹，递到他唇边，“我若是去了，便无人能拦得住你。”

　　朔玉被拆穿了心思也不恼，闷头喝了那碗苦药。

　　一碗苦药见底，他望着明棠离开的背影，悄悄地问药婆婆，“婆婆，灵族与人族当真能成婚吗？”

　　药婆婆却不答，只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小山君该少些任性，好好待在医阁将身体调养好。”

　　朔玉当然知道要将身子调养好。
　　他往后还要背着公主去灵衔崖看日出与月升呢。

　　*****

　　明棠来灵衔山已有三个年头，这三年间，她和朔玉住在药阁陪着药婆婆，跟着药婆婆学了好几样家常菜。

　　她在镇上的寺庙里为朔玉祈福，陪药婆婆去灵衔崖采药，跟着镇上的花婆婆学会了编各式各样的发型，在医阁种花，给朔玉读话本。

　　日复一日。
　　在此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最让明棠欣喜的便是朔玉大仇得报。

　　灵族大肆追杀社君一族，踏平了他们另辟的山头，断了他们的灵力来源，社君不敌灵衔山，没了灵力傍身，变作本体在人界四处流窜。

　　加之，他们做了许多恶事，种下了很多恶果，成了人人喊打的邪物。

　　这之后，明棠再也没有梦到那年的大火。她再次感慨，自己来到这里，因朔玉而重获新生。

　　灵衔山四季如春，百年才下一次雪。这一年，是她来的第一个冬天，也是灵衔山经历的不知第多少个百年。

　　药婆婆医治好了朔玉身上的伤，只可惜邪术侵蚀他本体许久，再也无法变回本体的颜色。

　　不过他不在乎本体是何颜色，倒是在乎明棠的想法，一遍遍地问，“公主喜欢白猫还是黑猫？”

　　每当这时候，明棠都要反问，“一定要选择吗？”

　　而他，则会重重点头，一脸严肃，“一定要。”

　　其实他就是想听她说后者，明棠深以为意，但这一次，她反其道而行之，没有选择，而是反问：“不能是你吗？”

　　这让朔玉呆愣半晌，随后像个无事人一般看向窗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公主，下雪了。”

　　明棠瞧了眼他因害羞露出的尾巴，当做没看见，偷偷笑了声，附和道：“是啊，下雪了。”

　　她最喜爱的便是冬天，她可以带着朔玉堆雪人，与他赏雪景，给他戴好看精致的老虎帽，用他暖手。

　　来灵衔山，冬天也该如此过。

　　只是朔玉再也不肯变为猫，他说山上的灵族都是人身，他堂堂小山君若是再变成本体，岂不是毫无威严。

　　“说得也是。”
　　明棠幽幽地叹口气，下一瞬，双手便被朔玉拉住放在手心里，面上露出讨好。

　　“我的手比公主大许多。”
　　“不用变成猫也可为公主暖手。”
　　……

　　这几年，药婆婆都看在眼里。

　　她望着两人去空地堆雪人的背影，身着青衣的小山君依偎在素衣的人族少女旁边，两人皆身披白色大氅蹲在雪地中，与雪景融为一体。

　　在山中一向沉默乖戾的小山君此番回山倒是活泼了许多，他心中有了情，生出了有情有义的血肉。

　　那双清亮的瞳孔里，始终安放着他的公主。

　　药婆婆去灶屋拿了根胡萝卜，将朔玉喊来，“小山君，婆婆这儿有胡萝卜。”

　　就在朔玉要拿到那根胡萝卜反身离开的时候，药婆婆喊住他，直言道：“朔玉，可曾想过与明棠结亲。”

　　“这……得听公主的。”
　　一向肆意任性的小山君翘起了尾巴，他分明是想的，却不敢拿眼看她，接过那根胡萝卜踉踉跄跄地到雪地里继续堆雪人。

　　“公主，你冷不冷？”
　　“不冷。”
　　“可是公主的手冻得可红了。”
　　“那……朔玉为我暖暖手吧，有些冷。”
　　“遵命。”

　　*****

　　这一年的冬天很是漫长。

　　明棠陪着朔玉在医阁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他们结伴去镇上堆雪人，堆的雪人太多，走两步就有他二人的杰作。

　　他们去灵衔湖冬钓，可鱼儿哪肯自投罗网，一连数日，明棠和朔玉都没能钓到一条鱼。

　　好在药婆婆有自己的法子，仅花了半日功夫，不仅钓到了鱼，还做了朔玉心心念念的小鱼干。

　　这些时日，常有误入灵衔山的人族孩童，朔玉玩心大起，与他们打雪仗。

　　他也不过少年模样，稚气未脱，又爱玩闹，很快便与那群孩童玩闹成一块。

　　明棠没有朔玉那么有活力，便坐在湖心亭中看着他，她擅丹青，将他这肆意洒脱的模样画了下来。

　　甫一侧目，便能看见他朝自己招手，汇报战况，“公主，我又赢了！”

　　起初，那些孩童都乐意和他玩，但时日一长，又总是他的手下败将，索性不愿再踏足此处半步。

　　朔玉一脸骄傲，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望向灵衔镇深处，喟叹：“人族果然是灵族的手下败将。”

　　随即，话锋一转，嬉笑：“不过嘛，我是公主的手下败将。”

　　每次打雪仗他都会刻意让着自己，明棠知道，却从不拆穿他，“是呀。”

　　明棠的眼睛因那场大火变得畏光，这些年来药婆婆为她想了许多法子，却无法根治，如今天色稍暗便看不清。

　　每到这时候，朔玉便会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回医阁。

　　他的掌心始终温热，将她的手牢牢握住，暖热她的手心：“公主明日想去哪里？”

　　明棠任由他牵着自己，轻声道：“明日去灵衔崖看日出吧。”

　　朔玉很高兴，他一开心就会露出那条尾巴来，“如今我已大好，可以背公主上下山。”

　　“好。”

　　明棠目送他走出医阁那条小道，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黑血。

　　药婆婆将她扶进药屋，偷偷抹了把眼泪，将药喂给她喝，忧心忡忡道：“朔玉可知你呕血？”

　　“他不知。”
　　她近些时日总是呕血，这几年跟着药婆婆采药，多少也会了些医术，却也只是皮毛，不知是何种病症，因此无法对症下药。

　　本想就此隐瞒下去，可同住医阁，没有什么事能瞒过药婆婆，她为明棠诊脉，只消片刻便知晓此症诡秘。

　　社君一族在人界无恶不作，他们的野心便是屠/戮人族，将人界据为己有，成为新的族群部落，可与灵衔山一较高下。

　　他们早早便瞄准了七大国之首的印遐国，让其清澈的母亲河干涸百年。

　　若干年后，新帝继位，社君便利用人族信奉天地的那套，令印遐河河水上涨，投了毒害死无数百姓，嫁祸给尚在襁褓中的嫡公主，企图借此一点点侵蚀掉这座国家。

　　只可惜，新帝深爱发妻，丝毫不信这一套，将社君割了舌头打入天牢，此生不得赦免。

　　小小天牢哪里能困得了一身邪术的社君。逃离印遐国前，他以自身性命来换命，对嫡公主下了个诅咒。

　　此诅咒将会夜以继日地蚕食着她的寿命，且永无破解之法。

　　明棠听后，沉默许久。

　　或许她早该死在炽国那场大火中，是朔玉紧紧拽住了她的命，保全到如今。

　　她自知时日无多，却怎么也无法劝自己释然。

　　她不甘心，也不肯就这样死去。
　　如今偷来了几年好时日，有了牵绊便贪心起来。

　　明棠想陪在朔玉身边，与他再多看几次灵衔崖的日出。她还有许多想去的地方，还有许多话没有对朔玉说。

　　社君就是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