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耒》梦里星河

1、女儿耒

　　女儿耒

　　（一）

　　五一你回来不？你五舅家的俊杰结婚了。

　　啊？没有听错吧，他都仨孩子了。

　　离了。

　　好好的咋离了呢？

　　哎，婷婷外面打工跟一个男的好上了,纵怎么说都是不要过了，仨孩子她也不说了。她娘也不管管，她娘也糊涂，好歹劝劝她啊，哪有娘让孩子离婚的，不知道她是咋想的。

　　什么时候的事？

　　仨月了。

　　空气凝滞了……

　　才仨月俊杰就要结婚啦？

　　那怎么啦？俊杰都给她娘跪下了……看不上俊杰，哼！俩人一离婚就有人给俊杰说媒了。

　　二婚啊，还这么快？

　　你是不知道，这些年咱这儿离婚的可多了，女方带两个，男方带两个，一家都两三个三四个的……

　　放下电话怔了好久。出嫁也十一年了，人将近不惑，每次回家都恍若隔世，除了本亲已没有几个人能认出我来了……

　　村里年轻女子各个画着精致妆容，男子斯斯文文一身名牌的嘴里吞吐着细细的烟圈……

　　三层的四层的洋楼一幢挨着一幢，高的矮的，各种型号的车子停在平整的水泥路面上……

　　往日的泥腿子乡村如今早已西装革履，我亦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物非人非，每次归家都要努力辨认，总像丢失了什么，努力寻找，又都只是两手空空……像我极难适应的父亲母亲头上陌生的白发，像我极难适应的父亲母亲脸上生疏的褶皱……

　　一切变化太快，快得你猝不及防。

　　天上的云悠悠飘着，楼下孩子们喊着叫着……一个孩子摔倒了，哭个不住，“宝宝不哭，宝宝不哭……”奶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抱着哄着，一两只鸟儿飞过，鸣声打乱在空气里……秋风吹着，香樟树下落了许多叶子，柏油路终不是叶子的归宿，它要在泥土里才能孕化。

　　（二）

　　应该是二零一九年吧，十一回家，媒人那听到了许多俊杰新妻子燕燕的事。

　　要说这燕燕也是可怜,一婚小一年吧就离了,不会生——那个“生”字拉得很长，好像是扣在世世代代女人头上的魔咒,我心头猛得一紧，头顶呼啦啦的杨树叶落了一地……

　　现在科技恁发达，没去医院给瞧瞧？

　　估计瞧了不管用，这种事谁敢问啊。

　　这第二家男的老婆外打面打工跟上别的男嘞跑了，这不就寻了燕燕。要说这燕燕心底儿好，人是真能干。这男嘞头婚盖房娶媳妇欠了一屁股债，燕燕也不嫌弃，白天黑里的跟着那男嘞在窑厂拉砖。一个女嘞当大毛爷们儿使，三五个村儿也找不出这么能干的了。你说这好不容易还完了账，可过两天舒坦日子吧，那男嘞老婆又回来了！媒人一摊手，又是皱眉又是切牙哀叹，一副极其痛苦的样子。

　　啧啧……这燕燕傻啊，临走还给那家女儿买了一身新衣裳。要我？直接给那男嘞个大嘴巴！媒人乜斜着小眼，牙一切，短粗的手向着空中狠狠一抽——荡气回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些许的怒火……

　　正说着呢，那媒人冷不防一拉我衣角，我一个趔趄，她笑着扶住了我——走时那孩子拽着燕燕的衣角一个劲儿哭，不让燕燕走啊。孩子能着嘞，谁对她好她能不知道？

　　那媒人一边说一边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像在肉铺上挑拣猪肉的肥瘦，她似笑非笑撇撇嘴，“你这身板，没一把力，在咱老家可不行。”我突然脸红起来，自觉矮了三分，跟燕燕一比，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这不，三次说给俊杰了。媒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想这女人要不会生孩子可真是……谁家好好的会娶个不会生的？养个鸡还想让它下个蛋呢，真那样第一家也不会不要她了……

　　地里，玉米棒被掰了下来，玉米失去了它往日的神气，只剩下光秃秃的玉米杆杵在那里，干枯的叶子被风一吹，愈发凌乱了，它们一个个死气沉沉低怂着膀子，受着稀稀落落马唐的嘲弄……

　　（三）

　　十一回来不？

　　不啦，疫情还不太行。

　　也是我太懒太无情，自私地只想着从家乡找到点什么,却从没想过要给些什么。也有因家人忙碌被冷落了,找不到归家时家人的喜悦和宠溺。

　　有人说，女儿嫁了人就有了两个家：一个娘家，一个婆家。

　　有人说，女儿嫁了人就没了家：一个娘家，一个婆家。

　　我曾经是多么想念我的故乡，可我的故乡却并不像我想念她那样想念我，毕竟她有那么多的孩子……

　　也或许是最疼爱我的爷爷奶奶已不在了。

　　十一回来不？

　　一向不管闲事的父亲也问起我来，我慌忙搪塞了过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回来不？

　　嗯……再说吧，现在还不好说，看情况吧。父亲没再说话,把手机给了母亲。

　　咱家的石榴结了一树，甜丝儿丝儿嘞……柿子把树枝都给压折了，红丢丢嘞可好吃，好多都让鸟儿叨了……

　　嗯……对了,俊杰怎么样了？

　　还不错呢，燕燕可懂事，给你舅买衣服，给你妗买衣服，对孩子也可好，一到家就辅导孩子们作业，对俊杰就更不用说了，三个孩子都可喜欢现在的新妈嘞。

　　说不出是喜是忧，心情似这天空沉闷的乌云，快要下雨了。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呢？

　　我们爱着的是那个人还是爱情？爱情啊，太难以奢望的东西了。

　　燕燕的生活是这个模样。我年轻的同事们却是另外一个样子。三十岁不结婚似乎太正常不过了，那么多的年轻人甚至没了恋爱和结婚的念头。

　　既然找不到相爱的人，还不如痛痛快快活自己，男女都要赚钱养家，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成一个廉价的老妈子呢？

　　有选择只恋爱不结婚，有选择顺其自然，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何必只在爱情里患得患失？用她们的话说，爱情是用来憧憬的，缅怀的，真不小心被砸到了，就收着这狗屎运。大好的恋爱时候，她们一个个“独善其身”；大好的开花的节季，她们一个个紧锁花蕾……

　　现实里有爱情，爱情里又有现实。看不见，摸不透。燕燕的生活我不会懂，同事的生活我亦不会懂……

　　（四）

　　再次提及俊杰的事已是霜降后了。

　　婷婷又想回来啦。那个男的不要她了，人家女朋友回心转意了……再说人家又没结过婚，婷婷都可是三个孩子的妈啦。

　　那个男的也太……骗得人家离了婚，又不要人家了？婷婷可是两头都没得着，她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跟她娘过呗。谁让她听她娘的，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吧。听说人家给她说媒，她把人家给骂走了。骑车从张村经过老想拐弯回家看看，人瘦嘞很……

　　现在你舅你妗也都愿意她回来，毕竟是三个孩子的亲妈啊。沉闷了许久。那燕燕怎么办？家里都愿意婷婷回来，就俊杰不愿意。

　　些许踏实,燕燕总算是有了港湾，俊杰就不想为自己活一回吗？燕燕也只有他了。这媳妇儿被宠上天的年代，燕燕能否偶尔露一露自己的情绪？再能干的人也总会有累的时候，也会有发脾气的时候啊。

　　不知怎的，我内心里勾勒的燕燕总那么小心翼翼……她的母亲因为她过早去世了，还能有几个人疼她？希望她累了痛了的时候，有俊杰的温柔怀抱和坚实臂弯……

　　但愿我卑俗了,我想象中那个素未蒙面的燕燕,揉揉酸疼的胳膊，始终笑着……

　　婷婷呢？她站在张村村口，偷偷朝张村张望,凉了的风吹乱了她细瘦的发，田里刚播下不久的小麦，已经长出了嫩嫩的芽，远远的，一片青绿……

　　（五）

　　家里现在在忙什么呢？在平地，咱家嘞小麦还没有种上嘞，累得不行，胳膊腿酸疼。

　　嗯，燕燕他们怎样了？

　　怎么又问起这事了？好好的你净打听这事干嘛？

　　没事，就是问问，问问。现在他们怎样了，说呢？

　　好好的呢，你天天脑子里都在想啥啊？哎呀，我就是挺担心燕燕。

　　人家过了好好嘞，你瞎操个什么心啊，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是你的，生拉硬拽也留不住。

　　嗯？

　　这俊杰和燕燕刚毕业那会儿，就有人给他俩说过媒的。

　　啊？那当时咋没成？谁没相中谁？那时候两个人也都相中了，后来一对，属相不符，同年同日，无后，估计大人们不愿意吧，这事就拉倒了。

　　同一天生会无后？还有这说法？

　　不清楚，可能是吧，当时这事就没成。咋恁巧嘞，命里该有吧，兜来转去的两个人还是在一块儿了，仨孩子也有了……那……那……不说了，不说了，我锅里的水开了！一会儿还得赶紧平地去嘞！

　　母亲赶着做饭，匆匆挂了电话。

　　日子还走着，人就不能停。一个个都在自己的日子里走着…… 母亲也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走着自己的日子……

　　六十多岁了，她日渐花白的头发，记录着她在田地里的一桩桩劳作，记录着她的孩子，记录着她的开心、难过，记录着她一个个希望……

　　六十多岁了，母亲枯似钉耙的手紧握铁锹，紧握她一生的命脉，将土地挥洒！

　　我的心久久是不能平的，母亲在我脑海里，燕燕在我脑海里，婷婷在我脑海里，我自己也在我的脑海里……

　　这千百万年的历史长沟里，女儿啊，几多风雨几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