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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行二书(一) ...

  •   元和十一年·九江郡湓浦口

      月朗星稀,江澜流光,岸边停泊一艘小船。
      这是白居易被贬任江州司马的第二年。

      船舱内点了几盏灯烛,白居易醉得很安静,江风不时穿过窗户撩拨他的鬓发,酒便又醒了几分。一旁的几位客友也闷不吭声,捏着酒杯时不时地抿两口。
      “乐天,多谢宴席相送,既然不得尽兴,不如就此别过罢!”一位友人说罢,便起身朝白居易作了一揖。其他友人也纷纷起身。
      “白兄谪任九江郡司马,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愁多伤身,白兄保重!”
      “乐天兄,告辞。”
      ……

      说罢,便要出船。

      “铮——锝楞——”两点琵琶音乍然泻出,流入众人的耳中。接着,又是几声轻弹。

      方才急忙告辞的友人止住步伐,白居易眸光闪了闪,他听得出,那是京城长安的曲调,好久没有听过了。
      上次听,还是和元稹在秋楼,彼时他们形影不离,如今却天各一方。

      白居易踏出船舱,四周打量,问到:“敢问方才是何人弹奏琵琶?”

      琵琶声止,众人寻觅良久,才发现月光下还藏着一叶小舟,舟上有一女子背影,怀抱琵琶,那女子听到这边的动静,赶忙躲进船篷里。
      女子有意避开众人,但鬼使神差里,白居易命船夫将船靠近小舟。

      “适才听姑娘所弹琵琶,仿若得闻仙乐,余音绕梁,不知在下可否得幸与姑娘一见。”

      其余人纷纷附和,“是啊,我们都还没听够呢。”
      “这曲调凄美,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

      半晌,舟中传出女子幽沉的声音:“诸位大人见笑了,并非草民不愿相见,只是……还望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说完,她兀自整理了一下,低头垂眸走出船篷,借着月光便可看到她脸上挂着面帘。

      女子被请入船舱,有些怯,白居易与一众友人处处以礼相待,她才稍宽心些,坐在一把圆胡凳上,低头调着琵琶弦。

      有了灯烛的映照,能看得清这女子的眉眼——眉如春日的嫩柳,温柔地舒展开,与一双含情的眼眸相衬,像春日的海棠一般,但花瓣上难免印了几道皱褶,顺着眼尾慢慢化开。
      想来她年少时就算称不上倾国倾城,也至少是姿容甚美的。

      拨弦之音流转开来,一弦一声打在心上,白居易不禁胸口一颤,这弦音,敲开了他心里的愁思。

      起初,曲子很柔,一扣一弹,都颤出袅袅余音,渐渐的,白居易听到了熟悉的曲调,是宫廷中常用的乐曲,放在这贫寒之地显得格外突兀。

      “铮——铮—铮铮!”随着曲调渐疾,时而如仲夏骤雨,时而似深秋细雨,如间关莺语,又似泉流幽咽,共同之处便是每一弦,都像钝刀磨在心尖儿上。

      弦音渐停,白居易愣愣的看着船板,席间无一人作声。
      白居易想到了长安。

      茫茫京城岁月,白居易遇到了此生知己。

      “乐天,你醉了。”
      “微之此言差矣!我怎会因酒而醉?我这是陶醉在天籁之中!”

      又送走了那个人。
      “微之,你一走,整个长安都空了。”

      他和元稹都是名盛一时的风流才子,也同是直谏朝政的清明文臣,但最后,命运还是让他们不得安宁。
      改变,成为了他们人生中唯一的不变。

      时光消磨了那个吟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少年,留下了而立之年漂沦辗转的青衫迁客。

      “铮!”琴音骤起,白居易猛然回神,激烈的琴音将他拽入战场,四面楚歌,刀枪争鸣
      ……

      “锝楞楞楞楞——”
      一曲终了,女子起身福了福,正欲离去,白居易开口叫住了她。

      “适才听姑娘所弹之曲,白某所感良多,只是有一事不解,冒昧一问,此曲,可是在诉说人生之不得志?”

      女子的双眼倏地抬起,随后又缓缓低下头,道:“大人所感不错,正是。未曾想到在此还有如大人一般的知音。”

      “哦?既然如此,是何事能使你弹出如此悲凄之律?”白居易问道。

      女子眉头皱了皱,有些纠结,最后还是回到了座位上。
      “我原本不是九江郡人,我家在京城的虾蟆陵,自小便跟着穆、曹二位善才学琵琶,十三岁那年学成,是教坊里的门面头牌……我因琴艺高超,再加上年少时容貌可人,在京城混的很好。王公贵族的子弟常来听我弹琵琶,赏的也多,当时便不知道什么贵,什么贱,稀奇物件儿打坏了也不可惜,就这样一天天地玩乐。”
      说到这里,女子脸上露出些笑,谈话间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琵琶弦。
      “好景不长,我所拥有的一切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日渐衰老,委身嫁给了商贾,他虽不苛待我,但也不晓得我真正想要什么。他要做生意,所以我们总是聚少离多。”
      ……

      她说了很多,白居易愈发觉得琵琶女与自己相像之处颇多。

      自己又何尝不是从京都贬来九江郡的?之前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此刻才轰然醒悟。

      白居易万般不甘又万般无奈,酸甜苦辣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
      委屈吗?不甘吗?他问着自己。

      不知是否是他和琵琶女两人皆变化颇多,他们好像始终未能认出对方。
      彼时白居易和元稹经常相伴流连秋楼,琵琶女为他们弹奏着时兴的曲子,高兴时,白居易会写诗赠给她作词。
      ……

      友人们一言不发,白居易忽然要来纸笔,寓情于笔,笔走如飞,一篇诗文一气呵成。写完,便递给了琵琶女,琵琶女眼睛慢慢红起来,眼里映着点点烛光,她重新抱起琵琶。
      她的指尖在弦上飞快弹拨,弹出了悲戚,流出了悲恸,她的指下凝结着自己飞絮落花的半生。

      白居易狠狠地饮了一杯酒。

      “元九……”他醉了,低头胡乱念道。

      醉罢,不要醒,继续沉在恬然自安的日子里。
      但现在的他却如梦初醒,看清了自己,任由泪眼模糊了前路,沁暗了青衫。

      我自思君,君在何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一行二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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