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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阳和启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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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十九年,大雪数月,苏州河尽冻。
混沌的天,飘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破瓦寒窑中,人们祈祷着熬过这漫长的冬季。
这个冬天,太长,长到突破了天与月的计数,以数十年为刻度,丈量与春的距离;长到许多人永远长眠在这个冬季。
如今已是初春时节。但那死寂的天际,却预示着那明媚的、温暖的春天难以降临。
这一年,沈筠,十九岁,正是一个可以记录锦瑟华年的年岁。
如今的她,出落得高挑,修长如兰花的舌形叶子,仿若一阵风吹来,便会随风摇曳。
她的秀发如墨色丝缎倾泻在细嫩的脖颈,惯常搭配着兰花图案的银发簪。
鹅蛋状的脸盘儿,鼻尖微微翘起,就像兰花上的花蕊,娇小可人。
琥珀色的瞳孔在烛光映照之下,明眸露情,带着一丝神秘韵味。
眼尾处上扬,倒是一幅妩媚模样。
沈筠平日喜带淡绯色的丝绸手套,衬得肌肤润泽透亮,所谓的皓腕凝霜雪,大概便是如此。
十九岁的她,未曾见过百岁老人口中,凡四方难得之货,靡所不有的苏州城,亦未曾见过三十年前火光烛天、化为土阜的苏州城。
眼前的苏州城,是一种千疮百孔后的失重的平静。
这何尝又不是这江山的缩影。
是日清晨,雪停了,但化雪的时分又给这座城增添了阵阵寒气。
但街巷却时不时传来了马蹄声、言语声、棉鞋被雪水浸透的吱吱声响,好生热闹。沈筠前日便在父亲书房,偶听闻其与大哥沈佐谈论这新巡抚上任一事。
沈筠父亲沈适立曾在同治年间考取功名,在吴县担任盐官。
但因庚申之劫,而远离官场,着手经营绣坊。
沈家虽不及三大家族顾家、齐家、钱家万贯家私,但经营着沈氏绣坊,生活倒是富足有余。
如今父亲年岁已高,沈筠的大哥沈佐便开始接手绣坊。而其妻齐睢乃苏州名门齐家之后,擅长数算,这绣坊倒也经营得红火。
而沈筠的二哥沈炜经营着古董铺子,常以藏会友,与苏州城的士绅时常走动。姐姐沈淞,比沈筠年长两岁,两人从小便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刺绣,如今都成了刺绣好手,而沈筠擅长花草,沈淞尤擅鸟兽动物。
沈筠不想在这湿漉漉的天气出门。向来喜静的她,倒也乐得待在房间刺绣。
只见她着一檀紫色长袖袄子,领口绣着兰花状的花边,下配菊蕾白的百褶裙,手上则是淡绯色的丝绸手套,低垂着头,一针一线在绣品上游走。
沈筠虽未至桃李年华,但因其自小便习得刺绣,如今功底早已炉火纯青,玉指走针间,所绣之物宛若新生。其绣品在苏州城亦是声名远扬,以致富室豪家将沈筠的绣品引以为荣,是千金也难以求得。
但沈筠倒也有自己的脾性。她说,她的绣品挑人。因而从不轻易接受他人绣品要约。知县徐覆之妻林偌君,苦求数月,仍然无所得;但沈筠也曾将自己最擅长的兰花绣品赠予苏州城外寒门女子。
沈筠正入神着,只听见那爽朗的笑声从大门传来。
原是顾絮,着一火砖红色的氅衣便跑了进来,海青色的裙边摇曳生姿,腰间挂着雕刻着“絮”字样式的翡翠挂饰,发出泠泠的声响。
这顾絮是苏州城三大家族顾家千金。这顾家自明朝之始,便迁居于苏州城。以酱园业兴业,传承数十世,可谓富甲一方。
庚申之劫后,顾氏族人纷纷前往上海等地避难,积攒家业毁于一旦。到如今,硝烟四散,族人也纷纷返回家中。
但这顾家支脉不似往日兴盛已成定局,顾家寄望于这酱园业带动顾家宗族复兴。
顾老爷老来得女,对顾絮十分宠爱,倒也落得顾絮自由的性子。
“筠儿,我都快闷死了。今天正好热闹,听说这新巡抚还要祭城隍呢。”
沈筠的母亲,顾霖便是顾老爷庶出的妹妹。而沈筠和顾絮俩人年岁相仿,因而交往甚密。
沈筠便依着顾絮,披上了涧石蓝的氅衣。这打扮倒也衬着沈筠格外雅致素净。
大街上便挤满了穿着大袍子的男男女女。哈赤着冷气,搓着双手,跺着腿。眼神中充斥着茫然,但这空洞的茫然中或许也存有一丝希冀。沈筠和顾絮便随处找了个地,等待着巡抚的车马。
便听到周围窃窃私语的交谈声。
“大牛。你知道新巡抚名讳吗?”
“好像叫张树苗,还是张树根。”
“你可轻点说,怎可妄言呢?新巡抚名叫张树成。”
“唉唉唉,听我说。你们可不知道了吧,张树成门下有一人,很有来头。”
“这人有何来头?”
“此人曾是平定朝鲜兵变的吴琳的幕僚,据说他呀,运筹帷幄,笔扫千军。归来后,曾被当今朝廷两派洋务派、清流派竞相邀请,进入其麾下,但都被此人拒绝。”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来到这苏州城,投入到张树成门下?”
“不曾知晓。”
“那此人名讳?”
“张隐涧,江苏通州人也。”
“张隐涧?”沈筠好似在前日听闻父亲谈起,只道有博古通今之才,其他便也没有入耳了。
马蹄声越发近了。沿街的百姓,都垫着脚尖,伸出头。不知道他们是期待着想要一睹新巡抚的面容,还是期待着这寒冬早日过去。
只见武将骑着白马开道,乌泱泱的随从跟走在身后。而后又有一人身骑白马,上身穿竹篁绿长袍,辅之以墨色缠枝纹图案,下着藕荷色马褂。脸庞瘦削,朗目疏眉,只见他嘴唇微抿,眼神直视着正前方,未曾瞟看在场百姓一眼。
沈筠料想此人大概便是张隐涧。
张隐涧,虽曾跟随吴军,经由海上奔赴朝鲜,但是脸庞却丝毫没有海风摩挲的痕迹,倒也是个白净模样。
紧随在后面的就是新任巡抚张树成的官轿。而官轿后面,便由随从抬着一幅画像,身着朝服,正襟危坐。想来这张树成应当是出自官宦之家。
百姓的队伍,也跟随着巡抚的队伍移动着。吆喝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这苏州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浩浩荡荡的人群来到了城隍。吴县、元和、长洲的县吏都已经早早恭候。张树成落轿,与之简单交谈后,便手持香纸蜡烛,拜谒城隍。
而百姓见此,也纷纷低头闭眼,双手合十,嘴上嘟囔着,祈祷着能盼来一个复兴苏州城、公正廉洁的好官,祈祷着回到富庶美好的曾经。
沈筠抬头望见,张隐涧只是站在一旁,皱着眉心,丝毫没有祈祷之意。
沈筠心想,估计是个不信神的主。
之后的程式,顾絮也没耐心继续看下去了,便拉着沈筠,扒拉着人群走开了。
两人去了阊门的南濠街,随意寻了个店铺,便坐在酒炉茶幔旁聊天吃食。
“筠儿,你说这天会变吗?”平时吊儿郎当惯的顾絮锁着眉。
“为什么这么问?”沈筠不明白顾絮今日是怎地回事。
“我昨天偷听到我哥说,很多地方官府开始做生意了,不给咱百姓做了。”顾絮担心起自家产业,但是她不知道,更大的威胁也是在暗处虎视眈眈。
“絮儿,有些事情,其实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顾絮常处闺阁之中,对于苏州城外的世界只是略有耳闻。只看到越来越多的洋货进入了苏州城,但不知多少国人死在洋人的枪炮下。
沈筠知道,凛冬已至。有一股力量,无法抗拒,正一点一点地侵入他们的生活。
天色渐暗,两人才返回家中。
沈筠进门便听到父亲的书房传来了说话声,不免心一紧。毕竟这么晚回家,如果被父亲知道,可得一顿说教。父亲作为一个老儒生,平素最喜两宋理学。
沈筠便扯起衣裙,蒙头快速跑回自己的房间。
怎料突然与一黑影相撞,两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八尺有余,身子板又分外精壮,倒撞得沈筠晕头转向。
“你这人……”沈筠刚要起势,一想到若要引起纷争,定会引来父亲,便咕囔了一句,“算你走运”,径直跑了。
只留下那黑影在夜色之中。
回到房间的沈筠,喘着粗气,回过神来。
那人必不是沈家之人。沈筠熟悉沈家男子多用沉香熏衣,但那男子衣服却是混杂着兰草的清冽味。
许是父亲的密友,沈筠也不愿多想,简单洗漱后,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