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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官府小姐篇(上) ...

  •   在那段时间之前,我从未觉得大宋的月亮有多稀奇。

      稀缺么?夜晴时,无需甚用心,只稍一抬眼,亮的,暗的,圆的,缺的。外头的词人写尽了大宋的月色,爹常买来诗集给我看,多是他们的伤春悲秋录,不用特意去寻,单是数“月”字,都够让人打起瞌睡。

      阿兄前年就中举做官去了,家里单我和爹娘,以及桂姨娘和湘姨娘。桂姨娘和湘姨娘是爹的同僚引荐的,桂姨娘生的极貌美,身段也是一顶一的好,湘姨娘做得一手好菜,我很爱吃她做的鳜鱼,鲜香的能叫人吞下舌头。

      她俩再好也高不过我娘去,爹官做得不小,但娘家世高,听娘跟前服侍的周姨说起,娘嫁人前一贯是个孤高性子,谁也看不上,生了阿兄后才好些。可如今,爹刚想跟桂姨娘说两句话,娘也不气,也不说什么,就坐在园前的檀木椅上和和气气地朝爹笑,爹刚迈出去的脚就会收回来。他想跟娘搭话,娘不理他,眯着眼睛晒太阳,周姨在旁边给她打扇子,只有爹急眼时才敷衍地应一两声,随手往我嘴里塞块点心,噎得我灌一整壶茶水,引得桂姨娘和湘姨娘掩着嘴笑。

      她俩没有孩子,也不会有,把她们送进我家的那位大人不敢惹恼娘,早先给她俩灌了凉药。娘向来不爱管这些琐事,她总懒懒的躺在摇椅上眯觉,醒了便沐浴,沐浴完焚香,焚香完用饭,用完饭,或在家,或上街溜达,给我买几块糖,偶尔也会随便买个难看的木符,托人捎给阿兄,说是辟邪。

      阿兄总感动得回一大封书信,娘骂他碎嘴子,让我念给她听,她边听边摆弄着阿兄送来的岭南玩意儿,时不时骂一句,骂着骂着就开始哭。阿兄早已不是那个能在她跟前念叨她的碎嘴子了,他现在是几年不着家的碎嘴子。娘一边骂他送来的菌子丑的跟他刚生出来时一样,一边因喝了毒菌子汤被连夜送进医馆。爹气得想弹劾他,奏折写了一半才发现那是自己两年没回的儿子,便更气了,肝火翻涌连喝几副苦药方子才好。

      阿兄说啊,岭南的月亮,不如家里的好看,我抬头看着那扇阴霾霾的月亮,总觉得他看月亮的审美和他瞧姑娘的审美一样,稀烂。中举之前,家中本来欲定他和李府二小姐的婚事,李二小姐人美心善,做饭还好吃。我越看越喜欢,谁知他去了趟岭南就不回来了,说爱上了别的女子,李二小姐便和人家竹马成了亲,现下孩子已经能叫我姨姨了。

      当时李家哥哥气得杀去岭南,一路跑死了好几匹马,带着五尺的打狗棒,我吓得抱着外祖哭,外祖摸着我的头说这是阿兄该得的。待李家哥哥回来时,他已经不气了,他说阿兄喜欢的女子须长三尺朱唇浓眉,手掌宽厚,一看便是个有福气的。他带来了那女子的画像,娘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家里又乱作一团,外祖去找了太医才让她醒来,爹总算宽了心,给阿兄去了封信。从前都是看他写一手漂亮的楷书,那日才知原来他的草书竟是那般气势恢宏,落笔间硬生生破出了千军万马之势,我看了实在喜欢,拿去摹了两天才肯任英叔捎走。

      我现已长大了,还一年便已及笄,爹总哄我说要给我找个文武双全的夫君,他想逗我红脸,但我并不觉得羞,这些年我跟着娘,连汴京城里的倌儿都见了不少,况是那些连酸诗都写不出几句的公子,我和娘都不大能瞧得上眼。只有爹一人总爱在朝中乱打听,这家的公子小字唤作甚,那家的侄儿芳龄何许。他很急,但我和娘都不急。娘想让我在家多陪她两年,招个女婿也好,我素不喜与人交际,一想到婚后的琐事,简直头都要犯晕,连桂姨娘和湘姨娘都不太想让我早嫁,因为若我走了便没人看她们唱曲儿,吃她们烧的菜了。

      隔壁魏叔叔家住着我友人淮安,她是苏北人,是魏婶婶的侄女,做事干练果断,我很喜欢她,娘也喜欢,常喊她来院里吃上一碟珍颜斋的桂花糕。她会给我讲苏北的人情风气。“有钱呐!”她率性地晃着脚,又往嘴里塞块糕,“白花花的,全是银子呐!”我问她有钱吗,她眉毛一挑,哼道:“我要有钱还来汴京做甚么?”

      我并不能想象得到,关淮安是我见过最有钱的人,她出去一趟都能花去一两百现银,醉香楼里那价极高的琼浆玉露,她竟能随手买五六坛搬给一贫如洗的魏叔叔,骗他说是城郊山上挖来的女儿红,可怜又傻气的魏叔叔竟还真信了,一面教导她不要用手挖东西,下次拿把铁锨,一面快乐的喝下一两坛子,剩下的浇给魏家几位子弟——魏叔叔一家都当武官,只有魏叔叔回了汴京,连着前年那个给我买糖吃的魏哥哥也没回来。魏叔叔整日拖着木棍上朝,没等他人指责他上朝慢他就开始抹眼泪。他确实有一堆理由哭,但官家不喜欢看人哭,干脆准了他不惑之年告老还乡,爹跟我聊,我问爹官家为什么不喜魏叔叔哭,爹只说官家在后宫刚见了他一堆女人哭,还得在前朝看男人哭,多烦那。

      我其实并不信,但也不好再问。魏叔叔并没还乡,他瞒着朝中的大人们,带着魏婶婶和阿福往边关去了。阿福是一头冒着傻气的狼,是三年前魏哥哥从城郊山上捡来的,那时他还是头傻气的狼崽,现在又傻又大,吃的还多,有时我爬墙看魏叔叔家的院子,它就躺在地上翻肚皮给我看,像条傻狗。

      魏叔叔没带走淮安,娘让她宿在我院里。晚上我欲拉灯时,她忽然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吓得我险些打翻烛台。她问我下午为什么要哭。

      我也并不想哭的,但街西头的昔品斋关了门了,我今天去,伙计跟我讲他们老板得罪了贵人,进了大牢,择日就要杀头了。我不知他们老板得罪的是哪家贵人,我只知再也吃不上昔品斋的八宝鸭了。

      她哼了一声,眯眼便沉沉睡去了。

      外头很静,但有鸡陆续的叫了,鸡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刚三更,这鸡鸣扯不开夜幕也唤不起黎明,徒增一些噪声,招人烦。

      我没睡。我盯着燃着的很暗的烛火,坐在床沿上。我想,我若是魏叔叔,定也会天天哭的。我已两年没见魏哥哥了,他待人很好,已考了秀才了。从前我半夜睡不着爬屋顶时,都能看到他在他院里偷偷练剑,阿福趴在台阶上睡得像条狗。昔品斋的八宝鸭量很足,我一个人吃不完,娘嫌过于甜腻,向来连看也不稀,爹食量大,半只不够他吃。我便带去给魏哥哥当点心,魏哥哥爱吃甜的,他桌上总放一碟糖,我一块,阿福一块,但阿福总只是嗅一嗅就跑开,于是那一整碟糖块就归了我。他爱穿竹青色的衣裳,他说我才学好,总爱与我讨论些词作,他常在闲暇时带我去小市逛逛,买些刚出炉的点心或是糖块。前年元宵节的月亮又亮又圆,魏哥哥带我溜了半个小市,我们才猜对了两个灯谜,只赢了一盏小灯,他跟着魏叔叔走时一起带去了。

      魏哥哥走的那日我去城楼上送他,他穿着很厚重的甲胄朝我挥挥手,我觉得眼湿,就不再看他。行兵带起的沙尘一去就是一年,待去年元月初四魏叔叔回来时,只剩了他一人。

      他带着那盏看不出原样的小灯。他什么也没说,抱着一片布料躺了一个多月,再起来时头发已全白了。他给魏哥哥的衣物和数截断骨立了碑,就葬在城郊那座山上。他没告诉我那些骨头是怎么碎的,爹和他喝酒时,我坐在旁边屋子里倚着墙看书,汴京的风月被墨笔寥寥几字描写得淋漓极致,我摸着纸上的“明月”二字,手不住地发着抖。

      金人茹毛饮血,边关的男儿总归是那几种下场。魏叔叔带着援兵到时,从飘着魏哥哥头颅的锅里,捞出了数截断骨。

      约莫是隔得远,我早已不记得那晚是如何回的院子,只胸闷的感觉挥之不去,时常萦绕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还记得他走之前说,边塞的月没染上汴京的铜臭,会作来几篇词赋再归。已是次一年了,元旦早过去了,汴京的月早就又圆了一回,只是故人不归。他现今,也许能同时赏边塞与京城的明月罢。

      中秋时官家在宫中设宴,皇后娘娘要官眷进宫赏菊娘带我进宫去。我坐在马车上撩帘子往外看,路边许多摊贩,马车行的很慢,有人在吆喝刚做好的桂花糖和云片糕,也有卖蒸馒头的,街上漫着烟火气。汴京的人情总是暖的,只是天上映的那月亮,终是不似往日了。

      宫里烧起了银丝碳,认识的一位小姐说,那是为了一位体弱的皇子。宫里热得像是在锅里,娘娘们脸上都挂着笑,在这个并不很合宜的时刻,我却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不着边的问题。

      宫里头的娘娘是天天哭么?

      我忽然想起了远在边关的魏叔叔,边塞苦寒,不知他有没有穿上冬衣。

      出宫已是酉时,娘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我提裙子上了马车,见她累了,便也垂着眼歇神,她却忽让周姨去买点心。她抬眼来看我,说要给我定下一门亲事,是林府的二公子林长玠,她问我愿不愿。

      我未及笄,林二公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刚考了童生,林大人曾宣扬说他家大公子不成器了,但二公子文采好,要他考了秀才再成亲。便是真定下,也需得四年。依着爹和外祖整日的风尘仆仆和战败的消息,我就算再不敏慧也能察觉得到,大宋约莫寿数将近,也许,是撑不到那一日的。

      我拒了这门亲事,娘倒也没强求,摇着团扇继续眯觉了。周姨买来二两桂花糕和一只八宝鸭,回家后,我见娘托人卖了一匣子首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官府小姐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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