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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恨 ...

  •   第五章  旧恨

      叶楚凡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中。迷香带来的晕眩还存在脑中,稍稍闭下眼,再度睁开,感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全身无力,连动一根手指也无法办到。
      “你醒了。”一个声音冷冰冰在头顶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叶楚凡并不吃惊,淡淡一笑道:“果然是你。”眼帘微抬,目光迎向面前的少年――小元。
      小元也笑了,举剑指住叶楚凡。剑光映着烛火在叶楚凡的眼角照出异常明媚的一角,浅而又浅的笑意流连在他眉梢。
      小元手更紧的攥住剑柄。
      “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可笑的?”
      “难为你,在我身边呆了两年,却一直不露形迹,直到今天才出手。”
      “哼,如果不苦等这两年,你怎可能如此轻易就落到我手中。”
      “这两年你苦心孤诣,就是在寻找一击就中的机会。”
      “我的对手是叶楚凡,天下闻名的叶楚凡,我怎么敢掉以轻心?”
      “其实,你又何必等这么久。任何时候出手,你都能轻易取到我人头。”
      “叶楚凡狡诈多智,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演戏?”
      “现在你知道了?”
      “是的,你早已武功尽失,其实第一次见你我就可动手。”
      “但你没有,甚至还做出关心我依恋我的样子,故意缠我教你武功,哼,没想到我叶楚凡,竟会教仇人的儿子武功。现在,你是否要用我教你的剑来杀了我。”
      小元剑尖轻颤,抵住叶楚凡咽喉道:“这是你罪有应得,但我不会用你教我的剑法,杀你的剑,乃是铁剑门的剑。”
      “你是铁剑门的人。”叶楚凡面上淡淡的,不为所动。
      “不错。”
      “铁剑门上任门主方预斋是你什么人?”
      小元咬牙,恨恨的声音磨砺在齿间:“他是我爹。”
      “原来如此。”叶楚凡漠然的闭上眼,“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你可以动手了。”
      小元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稍稍迟疑,猛咬牙举剑下劈。叶楚凡忽的身形一晃,摔倒在地。剑锋自他左肩划过。
      肩头一阵剧痛,叶楚凡勉力抬头,迷糊的视线中看到小元决绝的眼神和再度刺下的剑光。他嘴角挑起极细微的一丝笑,带着嘲谑。
      意识失去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听到门被撞开的巨响,和小元的惊声怒吼。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然后,无边的黑暗落下,笼住了他。

      小元怒不可抑,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疯子竟会坏了他的复仇大计。眼见就要取到叶楚凡性命,不曾想自己一时不查,竟被那日在破庙中见过一面,全不懂武功的疯子撞开一边,让他救了叶楚凡去。
      也是自己一时大意,小元低头看看剑,泛起一丝冷笑,你以为你这便能逃得性命么?

      那野人抱着叶楚凡,大步如飞,逃向破庙。
      叶楚凡软软躺在他怀中,全无知觉。感受到叶楚凡的体温和衣衫后的肌肤,野人不觉心跳加速,脚下更是飞快。
      终于赶到破庙,他用脚关上门。极小心的将叶楚凡放到神案上,动作轻微仿佛扶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他然后坐到一旁,怔怔凝视叶楚凡的面容。
      庙堂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叶楚凡的面容在灯影后模糊不清,野人不觉向前两步,靠到神案前。目光热切却又悲伤的凝注在叶楚凡脸上。
      良久,他徐徐伸出手,指尖轻触上叶楚凡眉棱。仿佛被烫到般缩了回去,半日,又犹豫的伸过去。沿着他眉棱,眼睑,脸颊,腮,一路轻轻滑下,停在冰冷的唇上。
      野人嘴唇颤抖,喉间发出两声仿似呜咽的声音。突然抓了叶楚凡无力的手按在胸前,孩子般放声大哭。
      如果有人听到那哭声,必然会为那哭声中的肝肠寸断而感到酸楚。
      哭了片刻,那野人止了哭声,继续抱着叶楚凡的手痴痴凝视他昏迷中的容颜。
      直到门被人重重踢开。
      小元站在门外,披着一身月光,目光冰冷。
      踏进来,看看神案上的叶楚凡,又看向挡在神案前的野人。
      冷笑道:“没想到,你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居然也敢对他有非份之想。”笑声不止,他却全不曾注意自己笑声中流露的苦涩。
      慢慢抬起剑,他声音低沉仿佛来自深渊:“好,今日我就成全你,把你和他一起送下地狱。”

      雷憬再次看到小元时,心中有方预斋的影子。他不确定小元与方预斋的关系,但自从确定小元与铁剑门深有渊源之后,他心中的小元和方预斋就开始混淆重叠。
      因此,当他看到小元眼中的杀气和指向叶楚凡的剑锋,他仿佛看到了方预斋,那个誓杀叶楚凡的方预斋。
      不遑多想,一声龙吟清啸九天,夜羽已然出鞘。
      小元只觉虎口一热,长剑脱手飞出,明晃晃的夜羽指在他面门。
      “你和铁剑门什么关系?”
      小元难以置信的瞪着雷憬:“你来是为了救他,救叶楚凡?”
      雷憬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继续问:“快说,你到底和铁剑门什么关系?”
      小元看他,慢慢红了眼:“雷憬,你好,我爹果然是瞎了眼,才会认了你这样的畜牲作兄弟。”突然放声嘶吼道,“没错,我是方预斋的儿子,你结义大哥的儿子。他为了你死在叶楚凡手下,你曾发过毒誓要为冤死在叶楚凡手下的无辜生命报仇。可你干什么去了?叶楚凡人人得而诛之,我替天行道你却拦着我。难道你已经忘了你的毒誓,反过来帮着叶楚凡吗?那天晚上在陈府我本可了结了叶楚凡性命,结果你救了他。今天你又拦我。”他满脸悲愤,不住点头道,“好好,雷憬,不只我看错你,我爹更看错你,白白为你送了性命。”他伸手指住叶楚凡,厉声道,“你听着,今天我就是要杀了叶楚凡,为我爹报仇。我也不要你动手,你如果还有半点人心,还记得半分和我爹的情意,就闪过一边,不要拦我。我自取这狗贼的性命。”
      小元一番话义正辞严,骂得雷憬心头大恸,神色变幻,想起方预斋等为救他而死的朋友,满心哀痛。只觉手中的夜羽重逾千斤,几乎拿它不动,缓缓垂了手臂下去。小元见雷憬分神,旋身拾起长剑,从雷憬身旁擦过,飞扑向神案上的叶楚凡。
      雷憬大惊,提剑疾刺小元背心。岂知小元一心杀叶楚凡,拼了背心受雷憬一剑,长剑只往前送,决不回头自救。雷憬长剑碰到小元背后衣衫,却刺不下去。眼见小元剑尖已递到叶楚凡身前,只吓得再感觉不到心跳。
      原本被小元打倒在神案脚边的野人骤的一蹿而出,挡在叶楚凡身前,小元的长剑深深透入他肩胛。这一阻已然给了雷憬时间,他施展轻功抢到神案前,抱起叶楚凡跃到庙门旁。
      小元拔出长剑,返身又扑上。剑光霍霍,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招招指向叶楚凡要害。雷憬抱了一人,又不能伤了小元,左闪右避,饶他武功和小元不可同日而语,也仍是大大吃了亏。更不曾料想那怪人也突然发了疯般扑向他,乱打乱踢,不成章法。雷憬心虽奇怪,但见他刚才舍命救叶楚凡,不愿轻易伤他,只是闪避。
      这样一来,在两个人形似疯狂的围攻下,雷憬反如一个不懂武功的人般,左支右绌,顿时处于下风。
      “雷大哥,”落在后面的严恺,周静澜一行此时赶至。裴大勇和严恺一见雷憬的情形,立时一左一右,截下小元和那野人。
      小元见雷憬来了帮手,料知今日再难杀了叶楚凡。咬牙恨道:“雷憬,你好卑鄙。如今你已和叶楚凡狼狈为奸,他日相见,你我就是生死仇敌,我一样也要杀你。”说了,转身拔步便走。
      “慢着,”雷憬喝道,“陈府一案是怎么回事?”
      小元在庙门口回头,惨笑道:“你听了叶楚凡花言巧语,认为那陈家是我杀的对不对?好你个雷憬,你真真白生了一副人身,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听好,那陈家血案的凶手,是叶――楚――凡。”说完掉头飞快离去。
      雷憬看着他背影,竟想不到要追。
      “雷大侠,究竟怎么回事?”周静澜奔到雷憬跟前,“叶楚凡怎么了?”
      雷憬低头看怀中的叶楚凡,见他眼睫轻动,悠悠醒转了来。
      严恺拦了那野人,东一脚西一掌,甩得他晕头转向,乐得好玩,并不伤他。那野人被严恺逗得急了,忽然双掌一推,两道劲风攻向严恺胸前。不料这疯子竟也是个身怀武功的高手。
      潘华道:“小心。”双掌一分就待上前相助。
      严恺处变不惊,腰一拧,腾身跃上半空,陀螺般急转而下,右掌击向那疯子顶门。这一掌掌力四散落在那疯子身周,叫他无处可逃。
      叶楚凡突然叫道:“不要伤他。”
      严恺听了,收手后翻,落于地下。那疯子甫得性命,惊魂未定,犹疑的看着叶楚凡。
      叶楚凡勉力喝道:“还不快走。”
      那疯子依依不舍看他一眼,拔腿逃出庙去了。
      严恺等人也不追,由他去了。
      叶楚凡深深吸口气,推开雷憬的手,目光扫过一应人,最后落在裴大勇脸上,冷冷一笑道:“好久不见,各位一向可好。今日各位齐集此间,莫非是冲叶某而来?”
      裴大勇红了眼道:“不错,我们今天来就是杀你。”提枪就刺。
      叶楚凡负手背后,眼望窗外,不闪不避,全不将他放在眼中。
      “老三?你干什么?”雷憬抓住裴大勇的枪道。
      “大寨主,以前你不让我杀他,他现在又出来害人,你还不让我杀他。不行,我要替落莲姐还有兄弟们报仇。”下了死力挣枪。
      “老三,你冷静点。”雷憬一掌拍在裴大勇肩头,将他推出三尺开外。
      严恺对叶楚凡道:“今日我们来,不是为了杀你,而是另有要事。”眼光瞥到叶楚凡被血染红的左肩,道,“你既受了伤,先休息一会。”
      他掏出一瓶金创药塞进叶楚凡手中,回头叫雷憬,道:“雷大哥,我们出去,让叶公子休息。”
      雷憬自见了小元,和裴大勇要报仇的态度,心下混乱已极,牵起前仇旧恨,不知该如何面对叶楚凡。这时听严恺唤他,看也不看叶楚凡一眼,转身走了出去。裴大勇恨恨瞪他一眼,吐口吐沫,也跟了出去。
      待庙里没了人,叶楚凡看看药瓶子,眼中神色黯了下去。随手将金创药远远抛到墙角,自去神案旁拂开衣摆坐下。

      严恺等人在庙外生了一堆火,五人围火坐下。
      严恺用木棍拨一下火,道:“丞相飞鸽传书,让我转告你,他嘱咐你的事,要加紧进行。”
      雷憬闷闷的点头:“此事丞相信中已经提及,我知道。”
      严恺道:“丞相给我的信中还提了另一件事。”
      雷憬问道:“什么事?”
      “九王爷已经秘密离京,来到杭州。”
      “九王爷?”潘华怪道,“我听说这位九王爷平时只喜欢声色犬马,从来胸无大志么?大臣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离京来杭,丞相为何紧张?”
      雷憬摇头道:“九王爷不是普通人,他平日里花天酒地,那是他的韬光养晦之术。九王爷此人龙骧虎步,其志不在小。自何放天败落后,皇上觉得上阵兄弟兵,将原属何放天调度的兵马全部交由九王爷统驭……”
      潘华道:“可这与叶楚凡有何关系?他藏身于杭州府,早已远离江湖,虽为府尹办事,也只是刀笔文隶,做点案卷之事,九王会和他有何牵连?”
      严恺摇头道:“九王来杭州,未必与叶楚凡有关。只是丞相吩咐,要我们多加留意。还有就是叫雷大哥你务必完成他吩咐的事情。”
      二人皱眉不语,各想心事。
      周静澜不知何时又抱了一捆柴禾来,道:“天快亮了,你们几个休息一会吧。”
      严恺点头道:“也罢,先小睡一会,我来值夜。等天亮了,先带叶楚凡回杭州府再作计较。”
      一天折腾下来,雷憬也感疲倦,于是倚了树闭目调息,真气运行三周天后,不觉沉沉睡去。等睁开眼,天已微明,揉揉眼正要起来,一件雪貂裘从身上滑下。他一怔,捡起来,恰撞上周静澜情深如许的目光。暗暗叹口气,走过去问道:“这是你的?”
      周静澜点点头。
      “谢谢。”他压低声道,将雪貂裘披到周静澜肩上。
      周静澜道:“严恺大哥也睡了,我看着,你不如再歇会。”
      雷憬摇摇头,看一眼兀自睡着的严恺等人,道:“我来看着,你也歇会。”
      周静澜脸含羞涩,微微点下头,道:“我煮了肉羹,你喝一碗吧。”她也不知从哪拿出碗勺来,走到火堆前。
      火上架了一只锅,扑扑正冒着热香。
      周静澜满满盛了一碗汤端给他,雷憬伸手去接,碰到周静澜细长的纤指。心中一动,抬眼看她,只见她粉腮带笑,微含羞涩,当真颜如春花,俏美过人。暗暗叹口气,接过肉羹问道:“叶楚凡呢?可有出来过?”
      周静澜摇头道:“不曾出来,也没有动静。我们去看过几次,他在里面睡着呢。”
      雷憬点点头,道:“你也睡罢,我去看一下。”端着肉羹走进庙里去。
      借着微明的天光可以看到叶楚凡倚着神案,倦住身子坐在墙边,头低垂着看不见他面容。雷憬走近前唤他:“叶楚凡,醒醒,吃点东西。”
      却没有反应。雷憬提高了声音,那人仍是一动不动。雷憬奇怪,伸手去推他,谁知叶楚凡顺了他手软软倒在地下。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竟是早已晕了过去。
      雷憬仿佛被什么一下掏空了心,迟疑好久才敢伸出手去,凑到叶楚凡鼻下,半天方感到一丝微弱的呼吸。
      “当”一声,他把碗扔到地上,扶起叶楚凡,拥在怀里。他身子冷得象冰,没有一丝活的气息,虽然可以感觉到极微弱的脉博,但仿佛随时会断绝。
      他毫不意外的看到墙角的金创药,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难道凭此就可以同时折磨到他雷憬吗?用力按一下他的人中,叶楚凡低低哼一声,却没有醒来的迹象。雷憬愤怒的将手按上他胸前“膻中穴”,正待运气,却觉得他心口处烫得不同寻常。
      周身寒冷如冰,心口处却滚烫,徒手摸上去已极不舒服,而叶楚凡身受此两种差绝的温度,其苦处自不待言。
      雷憬心下暗凛,明白这绝不是普通伤势。细看叶楚凡身上只有左肩一处伤。于是拥紧他身子,右手解开他衣襟,露出左肩。
      微薄的天光下,叶楚凡瘦削的肩头乌黑一片,雷憬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被剑刺伤后流出的血干涸在伤口周围,暗红映着乌黑,呈现极其诡异可怖的色彩。
      雷憬不知道叶楚凡中的是哪种毒,混乱的脑子里最后能理出的条理只有:小元。
      拉拢叶楚凡衣衫,一把将他抱起,冲出庙外。
      严恺等人已经醒来,见他抱着叶楚凡冲出来,神情张惶愤怒,都感诧异。严恺拦住他道:“出什么事了?”
      雷憬道:“我没时间和你们解释。”闪过他提气急奔,眼前白影一晃,又被严恺拦住。
      “雷大哥,你怎么了?叶楚凡又出了什么事?”
      “他中了奇毒,我现在带他去找解药。”
      “大寨主,”裴大勇从旁抢至,“我不能让你去。”
      “老三……”雷憬一声大喝仿如平地惊雷。裴大勇心一哆索,一横枪,愤声道:“大寨主,这叶楚凡中毒是他自作孽,要我说,他这毒中得好,是落莲姐,二哥老四老五他们在天有灵。你不帮兄弟们报仇,现在老天替他们报仇,你难道要拦着?”
      “老三……”
      “大寨主,虽然现在你不在定北山寨,但我裴老三仍一直拿你当兄弟们的大寨主。”他“扑嗵”跪到地下,梗直的声音里已含了些微哭音,“大寨主,你想想落莲姐,老二,老四,老五,想想他们。”使尽浑身气力吼道,“我求你,让兄弟们闭眼吧。”
      对雷憬来说,即使泰山崩落也不会让他更为动容。低头看怀里昏迷的人,情仇爱恨,一时全部纠葛上心头。他苍白的唇色映在眼里如此触目惊心,手不觉紧了紧。
      沙哑着嗓子,他的声音很低:“老三……抱歉……”
      裴大勇抬起头,一阵风晃过脸庞,有什么东西又热又凉,滑过嘴角。
      “大寨主……”爆吼着他跳起身。
      不甘,杀了他也不可能甘心,那些死去的兄弟也不会甘心。天天夜里,见到秦落莲无法合上的双眼。他们都不甘心。
      “老三,”严恺拉住他,叹道,“让他去罢。”
      “你为什么拦着我?”裴大勇一拳击向严恺。
      严恺不避不让,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拳。良久,无奈道:“叶楚凡现在还不能死,陈府的血案,大宋的命运,都在他手中。”说完,提步追了过去。
      “雷大哥!”严恺一直追出数十里,才赶上雷憬,正要去拉他。
      “呼”一声,剑风迎面劈来,严恺脚尖轻点,向后掠开三尺。
      雷憬红了眼,长剑指住他,厉声道:“严恺,不要逼我。”
      严恺张张嘴,最终叹口气,取出一只小瓶道:“这里面有三颗灵丹,服下去,可以治内伤解百毒,虽然不一定解得了他身上的毒,但至少可以暂时抑制毒性。”扬手将小瓶抛了过去。
      雷憬接住,心下百感交集,半晌道:“严恺,谢谢。”
      严恺笑笑道:“兄弟嘛,不用道谢。我回杭州府等你。”展动身形,人已在五丈以外。
      雷憬想一下,将叶楚凡小心放到一片青草地上,打开瓶子,倾出里面的药丸。三粒药丸约有小指尖大小,鲜红夺目,滴溜溜滚在掌心中,异香扑鼻。
      捏开叶楚凡牙关,将药送入。但叶楚凡人已昏迷,无法自行吞咽。于是俯身覆上他的唇,一口真气渡将进去,把药丸送下。流连在他唇上,沉迷于他的气息,一时竟忘了身处何方,但觉天地沧茫,人如草芥,陷于滔滔人世随波逐流,不知该何去何从。拥着叶楚凡,居然压抑不住想哭的疲倦。只愿此生就此停顿,再不复理会红尘间那些恩恩怨怨。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低声□□了两声,徐徐睁开眼。雷憬轻声唤他,他目光涣散,似醒非醒,全无反应。雷憬无奈,抬头看天上阴云密布,将要下雨。心想一时冲动跑出来,此时小元必已藏避起来,哪里去寻他的人。而且带着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伤者,也无法逼他交出解药。眼看天即将下雨,总不能让这个重伤之人再淋雨。眼望四周并无可躲雨之处,思忖一下,抱起叶楚凡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回到破庙,果见门前一堆灰烬,严恺等人早已离开。
      雷憬把叶楚凡抱入庙内,寻一块干净地方,把大氅铺到地下,再让叶楚凡睡在上面。叶楚凡目光迷离,似乎看着他又似乎在看别处,更不知他的心遗落何方。雷憬叹口气,生起一堆火。天色暗了下来,庙外淅淅沥沥下起秋雨,风从门缝间透入。雷憬拥着叶楚凡向火而坐,希望能温暖起他冰冷的身子。
      看着熊熊火光,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雷憬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忽感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下颔,低头看到叶楚凡明净的额头在火光中有摄人心的温柔,迷离的目光里有他每夜苦寻不见的纯净。
      “雷……雷憬……”那人的声音低而虚弱,却有分明的坚定。
      “是我。”他紧紧搂住他,如果可以将他融入自己躯骸……如果可以他不是雷憬而他不是叶楚凡……如果可以没有昨日……如果可以从未相逢……
      如果……
      世上没有如果。
      冰冷但温柔的手臂缓缓缠上他脖颈,却在下一刻无力的滑落下去。他挽住碎翼的秋蝶般拥紧他,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如泡沫消散于他怀中。
      “雷憬,不要恨我……”低迷得仿佛梦呓的语声在他耳边,灼痛了他的心。
      如果这真是一场秋梦,如果梦醒后仍是各自天涯,他也愿意自欺欺人挽留住这浮光掠影的片刻。
      “我不恨你,从来就不……”
      他把脸埋在他肩窝,眼中的酸涩越发浓烈。他的肩混合了冰和烫,缓缓解开他衣襟,黑气弥漫的似乎更深一层了。
      “金创药……没用的……”他象在解释什么,目光片刻不肯离开他面庞。
      眼泪终于滴下来,因恨,因痛,更因永远负担不起的血痕累累的爱。滴在他苍白的胸前,他俯头吻上自己的泪水,和了他胸膛的冰冷,苦得透心。
      就死在这一刻好了,化成灰碾成粉,混在一起哪怕被吹至天边,也是一场永不醒的梦。
      轻轻将叶楚凡放平在大氅上,他吻上他的额头,眼,鼻尖,下去是让他沉醉如许的唇。
      那人静静躺在他怀中,眸光在秋雨中洇了一回,湿的叫他再记不起晴明时的日光。
      十指相缠,他的发散乱开,汗水滴下来,却温暖不起他的身体。躺在他身下,他的肢体如血色尽失的月光,闭着眼,眼角却湿了,象此刻窗外的竹叶。
      忘了吧,忘了他的形容,忘了他的声音,忘了他的悲哀,忘了他的一切。那样就可以不再背叛,不再伤害。
      他的痛楚胶着在眉间,透过交缠的颈项传到他心里,痛得心脏不住收缩。他咬住他的颈,身下的人弓了弓身,开始不住颤抖。
      他按住他手臂,慢慢抚平他的颤栗。
      这样就好,只要这样。
      谁还要虚无飘渺的明天,谁还要看不见的前路。只有此时,他是真真切切的,在他臂弯里,不是一个睁开眼就消逝的幻影。
      彼此的泪水混在一处,谁还有退路?
      谁还有?

      清晨的时候,雨止了,却起了雾,裹携了风,从门缝中进来,轻峭的寒。
      火早已熄掉,抵不过寒意,叶楚凡缩在他怀里,枕住他手臂,兀自沉沉睡着,毫无血色的脸在晨光里单纯得不真实。把盖在他身上的衣衫拉上些,雷憬纠结的眉自始至终未曾松开过。欧阳丞相的药虽可以暂时抑制他体内毒性,但不知能维持多久。
      叶楚凡动了一下,睁开眼,眼神清醒全无睡意。
      “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叶楚凡嘴角微撇,恢复了嘲蔑的轻笑。
      “雷大寨主何苦如此好心,担心一个死敌的伤势。”
      雷憬无心和他拌嘴,替他掖紧大氅,披好长衫,起身重新生一堆火,用周静澜留下的锅碗煮起一锅红薯粥。等锅里冒出香气,盛了一碗坐回叶楚凡身边。
      “你两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吧。”
      叶楚凡奇怪的看他。
      “雷憬,我真不懂你。我是你的死敌,我害得你无数朋友惨死,害得你亡命天涯。我不是什么好人,眼下又是陈府血案的疑犯。你还这样对我,你,究竟是大仁大义还是脑子坏了?”
      雷憬闭一下眼,虽然早习惯了他的刻薄,但委实想象不出有谁能在一夜缠绵之后突然说出这种伤感情的话。
      “也许吧,我脑子坏了。但是你叶军师比我强多少?”眼光瞟向他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只是很快消散于映入眼底的一抹乌黑。
      叶楚凡挑挑眉,坐起身接了碗。
      “说得也是,也许我们脑子都有病。”他低头喝粥,口里噙了食物,声音含含糊糊。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真的是坐在一间暗室里,看不见我们自己的心。”雷憬眼望窗外,略带惆怅的说。
      “你……说什么?”叶楚凡狐疑的抬起头。
      雷憬收回目光,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我受人之托,把这个转交给你。”把见性给他的那本《金刚般若蜜多经》放到他腿上。
      “谁的?”
      “见性大师。”
      一口滚热的粥被惊得猛咽下去,叶楚凡烫得捂住嘴,歇了好一会才抬头难以置信的问:“见性?空隐寺的见性老和尚?”
      “是,正是他。”
      “你们认识?”
      “不是,只是……他请我去喝了一杯茶,两杯酒。”
      “他,居然,请你喝酒?”
      雷憬被他脸上不可思议的古怪神气搞得有些尴尬。
      “就是这样,前日,他请我去空隐寺喝了一杯茶,还有两杯酒,只是,我没来得及喝那杯酒。”
      “他为什么请你喝酒?”
      雷憬目光遽然深隧下去,看定叶楚凡,悠悠道:“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雷憬想一下,道:“我没听懂,好象说的是如来佛的大弟子被一个女魔迷住,差点破了色戒,如来派了人去救他回来。他就请教如来要怎样修道,如来说了一大通泉水园林屋子什么的。唉,”他摆摆手,“总之我没听明白。”
      叶楚凡放下粥碗。
      “这说的是阿难被摩登伽女所迷的事,见性那老和尚好好的,干吗找你去讲《楞严经》?”
      雷憬看他蹙眉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忍不住笑。
      “也许他觉得我有慧根,想渡我出家。”
      叶楚凡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若出家,可叫这天下江湖千斤的重担谁担去?”
      雷憬皱眉:“叶楚凡,好好的说话,你干吗总爱伤人?”
      叶楚凡不理他,拈了那本《金刚般若蜜多经》,眼中的光换得几换,雷憬明显捕捉到一丝冰冷阴狠,象是动了暗怒。
      “怎么了?”他问。
      叶楚凡冷冷一笑,抛掉书道:“金刚,金刚可断一切魔障,哼,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来断这魔障。”
      “他送你这本经书是何意思?”雷憬问。
      “老和尚和我打哑迷玩,没什么大不了。”叶楚凡披起衣服。
      “这本书呢?”
      “扔了。”
      “扔了?”
      叶楚凡看看书,又看看他:“如果你喜欢,不如你收着。”
      雷憬摇摇头,捡起书拍去上面的尘土:“无论如何,人家总是一片好意。我先帮你收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布包,打开,将书放进去。
      叶楚凡晃到一眼,问:“你那包里什么?”
      雷憬一怔,随即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不过是你叶军师当初送我的一本书。”
      叶楚凡缓缓理好头发,插了簪子,裹紧大氅望向窗外出神。
      雷憬也不说话,一时都静默下来。
      窗外卷过呜咽的秋风,枝叶乱摆,悉悉索索的响。
      好半天,叶楚凡道:“糊了。”
      雷憬回不过神:“什么?”
      叶楚凡有些恼火道:“粥糊了。”
      救回险些被烧穿的锅,粥已经彻底无法喝了。雷憬懊恼道:“我重煮一锅。”
      “不必了,反正没胃口。”
      “这怎么行,你已经两天没好好吃过东西。”
      叶楚凡靠住神案半躺下:“行不行我自个知道,用不着你婆婆妈妈。”
      看他一副疲倦不堪,仍想睡的样子,雷憬问:“很累?”
      叶楚凡没好气的瞪他:“你说呢?”
      雷憬红了脸,不再说话。自顾去刷锅换水,重煮上一锅红薯。
      一边搅拌红薯,他一边问昏昏欲睡的叶楚凡:“我一直想问你,那个疯子是怎生回事?他怎的会救你?”
      叶楚凡沉默一会,道:“他叫作马何,据说五年前跑来杭州,一直栖身在这间破庙。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姓名。因为疯了,所以总被作践。我刚到杭州时,恰遇上一件命案。乡里百姓无知,认定是他作的。何况一向厌恨他,大人小孩都来寻他。那次我出来查访,恰遇上一群人打他。是我拦住乡里,替他解了围。他老挨欺负,总受伤,所以我也常给他治伤。那之后,凡我出来,他就老跟着。”语毕自失的一笑,“没想到,这次竟然是他救了我。”抬眼看到雷憬诧异的目光,问:“怎么了?很奇怪吗?”
      雷憬自觉失态,掩饰的一笑:“没有。只是,有点奇怪。”
      叶楚凡冷笑:“奇怪我大恶人叶楚凡也会作善事。”
      雷憬摇头不语。
      叶楚凡冷笑两声,森然道:“我要杀的只是你雷憬,和旁人无关。但谁若拦着我,我一样都杀。”
      雷憬被堵得说不出话,调转话题道:“难道你便没看出他身怀武功?”
      叶楚凡摇头:“他从不曾显露过。若有,那些愚蠢百姓怎能从他身上讨到好去?”
      雷憬点头,忽又问道:“你和见□□情很深?”
      “也不是,无非平日有些来往,闲暇时偶尔喝杯茶,下盘棋,讲讲经。”
      “他也是个希世高手,你知道么?”
      “不知。怎的他也会武功?”
      “而且相当高,当今除了少林寺的几位前辈,我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有那样的功力。”
      叶楚凡皱了眉道:“这都是些什么人?怎的全聚到杭州来?”
      雷憬点头:“是有些奇怪。但要说江湖上,世外高人多的是,你怎能全部搞清?”
      叶楚凡双眼微合,冷凛的光又流出来。
      雷憬想了一会,到底忍不住问:“你认为,小元会藏身在哪?”
      “小元?”
      “解药,只有找他去要。”
      叶楚凡哑然:“你找小元为了解药?”
      “又怎么了?”
      “你即使找到小元,也不会寻到解药。”
      “为什么?”
      叶楚凡无法再睡,索性放弃。
      “这毒融合了三花七草,各自分量不同,属性相生相克,配制极难。而其中一花六草,只有西域才能生长。”
      “西域……你是说,这毒并不是小元自己的……难道,是玄冥教?”
      叶楚凡站起身道:“除了他们,谁还能有如此怪异的毒药。”
      “你是说,他们借小元之手让你中毒,但是,你与他们无怨无仇,他们意图何在?”
      “我也不知,也许他们另有目的。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去会会这位玄冥教主。”他轻叹,“我原以为顶得过去,谁料这毒好生霸道,差点把命也搭进去。”
      他刚跨步便一个踉跄。
      雷憬扶住他问:“你上哪?”
      “雷大寨主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八月十五。”登时恍然。
      叶楚凡苦笑:“我虽贱命一条,却还不想就此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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