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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末路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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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路悲歌》
被动画潦草的大结局气死的产物
复盘三五感情线。全文1.7w,一发完。
ps与溯流光故事线有关联但也有区别,毕竟我是个爱写着写着改大纲的人,最后溯流光变成啥样我也不知道(?)
壹·[初奏]
“给我讲讲您经历的故事吧,关于曾经的天使神供奉。”
小记者推了推圆形的眼镜,棕色的刘海扫在睫毛上,神态异常认真。
在他面前,纸笔已经铺好了,那样真挚的眼神看过来,满载着职业性的专注和求知的渴望,让人很难拒绝。
但不能撼动我。
“抱歉,你知道的,我不想再提那些。”
我摇了摇头,向后抵了下椅子,想要离开。
“女士!”他在后面叫我,急匆匆地站起来,“您知道的,拜托了,真的拜托了,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
“与我无关。”我背对着他的脸。
他看我要扭动门把,声音更加急切:“请您再给我两分钟,听我一言!”
两分钟?即便两天,两年,我也不会改变心愿。
那些陈旧的疮疤横亘在心里,没有那个傻瓜情愿让别人揭开它。
”我早就说过了不接受采访,并且态度非常明确,你却诓骗我来这儿。”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门把扭动了。
“成王败寇,您也是这么认为么?!”突然,他高声说。
我怔住了。
“星辰是否应该被埋没?”他又问。
“真相是否应该蒙受尘埃?”语调再度提高。
见我不再有动作,他最后问:“战胜者操控舆论,流言蜚语玷污真心,这一切,难道您毫不在乎?”
我回过身。
棕发的青年面容放松了,收起撑着桌面的双臂,坐了回去。
“或许您应该看看这个。”他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份报纸,放在桌上,轻轻朝我的方向推了推,上身靠进了椅子里。
我看到了那一行标题。
明明只是一串安静的黑色字体,却比苍蝇和腐尸还来得让人恶心和恐惧。
——《揭秘武魂帝国:深藏高层之中的“蝇营狗苟”》
“拜托您了,说出您所知道的真相。”
青年认真地望着我,对我说。
……
“第一次见到五供奉,是在大人的寝居门前。”
“大人?”
“我的主人,帝国三供奉青鸾大人。”
“哦,哦。”青年频频点头。
回忆是白纸剪成的碎片,飞舞着拼凑出曾经的画面。
“那时的五供奉十足地像个孩子,”我微笑起来,又道,“不……就是个孩子。”
晃着脚,坐在三供奉殿门前的梧桐枝上,只比我小两岁的人顶着一副少年面孔,手中擎一把华丽无匹的小弓,伺机射落殿门前来来往往的燕雀。
足够恶劣,像是谁家娇生惯养出的成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少爷。
他专挑平常最亲大人的小雀们下手,箭虽已经去了头,杵在身上也是极痛,殿门口一时落满了惊慌失措的羽毛,积起来简直像一张花里胡哨毫无审美可言的地毯。
挨打的小雀们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很快——也就是半个时辰后,这事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哪来的胆大包天之徒,竟到三供奉殿来撒野!”我朝树上怒喝。
看来山口守门人是该换了,睁着两双铜铃似的牛眼,竟也能把这不知打哪儿来的泼皮无赖放进来,甚至任其直奔三供奉殿,如此下去,整个供奉殿还得不反了天?
小雀们叽叽喳喳飞过来,盘旋在头上,给我呐喊助威。
“咻"的轻巧一声,丝毫没能看清动作,再次定睛时,只见那小子已经下了树,一身白袍翩翩落在我眼前。
我心下一凛,退了两步。
“叫你们的头儿给我出来,”那无赖之徒甚是高傲,仰着张嫩脸,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名号青鸾的那个名义上的……”
“大胆!”我竖起眉毛,“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这不知哪来的泼皮小子叫得!”
他眨眨眼,晶亮如冰的睫毛晃了晃,把剩下的话说完:“……我的三哥。”
“……啊?”
我呆住。
小雀们也呆住。
呐喊助威声停了,现场坠入冰窟。
没人,也没鸟吭声。
只有冷风悠悠卷过。
“哈哈哈哈……”小记者当着我的面,笑得前仰后合。
“很好笑,对吧。”我无奈道。
“还好,还好……好……好大一个乌龙,”他笑得直擦眼角,“所以您提前并不知道他是五供奉……“
“当时只听说有新供奉加冕,天使神供奉终于齐了七人,但未曾举行正式的觐见仪式……”被遗忘在岁月中的尴尬在此刻如数浮现,“况且谁也不会想到,力挫千钧、降魔二位冕下的新任五供奉竟是这么一副青葱模样。”
“也对,”青年表示赞同,勉强停下笑,拿着笔刷刷刷记起来,“您继续说。”
“你还想听什么?”
“嗯,就是……”他将笔戳着下唇,支吾了两下,笔尖指指压在我肘下的那份报纸。
我心中一刺。
“将它收起来吧,”我将那张纸推回去,别过眼睛,不想哪怕再看一眼那串被我刻意用肘弯挡住的内容:
“三五供奉于神前行苟且之事……”
“接着刚才的吧。”我说。
只有沉浸在回忆中,冷酷的现实世界才会主动离得远一些。
“好的。”小记者推推眼镜,笔尖点在速记本上,随时准备记录。
“当天大人到底还是没出来见他,”我回想着,“并不是我没有去禀报,小雀们着实伤了许多,即便他是五供奉也不足以让人忽视这行为的恶劣,况且碍于他的身份,我也非去禀报不可。”
“但大人那边一反常态。他知道我来了,却连内殿门也没有开。我知道他的意思,只好再出去对五供奉说,大人他暂时闭关了,不得相见。”
“但五供奉是什么脾气,决计不是个好打发的。他竟然就在门口这么守着了,依旧坐在树上,从天亮一直到天黑,晚了就回去睡一觉,第二天照常来。”
我轻轻扶额:“说实话,那时的我活了二十七年,从未见过这么难缠的角色——比降魔冕下还要难缠得多。”
“降魔斗罗一定不知道你们私下这么想他。”小记者笑着,插了句题外话。
“他自然是知道的,”我摆摆手,“但他从不在乎,甚至将自己深厚的脸皮功夫引以为荣。”
“啊……”小记者张口结舌。
“总之各位供奉都很有自己的脾气,”我笑起来,“绝不是外界传的那样,”笑容渐渐消失了,“……一群机器人似的、万恶不赦的打手。”
对面的青年神色复杂,垂下头,认真记了几笔:“嗯。”
“本以为只是小孩子的淘气闹腾,后来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严重了,”我继续刚才的话题,“一开始只有鸟雀受伤,后来竟然殃及到了进出殿门的侍从,五供奉,也就是光翎冕下,近乎是”杀红了眼”,见着带羽毛的,无论是本身就带羽毛的,还是武魂是带羽毛的,一律“格杀勿论”,如此几日下来,竟不剩哪个身上头上不带个肿包淤青的了,众人纷纷叫苦连天,都来求我主持公道。”
“我自然也去打听过原因,隐约听人说,那日供奉大战最后,青鸾大人与光翎冕下似乎起了些龃龉——我是不信的,没人比我更知晓我家大人的脾气,冷心冷面,从不屑与人争强斗狠,况且二人那时刚刚见面,哪来的什么龃龉摩擦?可许多人都这么说,都说正是因此光翎冕下记恨上了大人,故每日来找茬,非要和他见上一面,给他点‘教训’才好。”
“怕是打不过吧。”小记者摸摸鼻子。
“自然,”我笑道,“不过也打不起来就是了,大人从来都让着他……让了一辈子。”
声音低下来。
青年怔了怔,迟疑着,没说什么。
我轻轻吐了口气,打起精神:“这事就这么陷入僵局了。最后怎么解决的,你一定想不到。”
“怎么解决的?”
“并非自夸,此事突破口在我。这么一闹,着实让我等做下属的六神无主。如何解决呢?求助千钧、降魔冕下吧,他们两个定然是管不住的;求助雄狮冕下,他向来倨傲,怕是懒得管这闲事;抑或求助金鳄冕下,但他老人家实在年岁大了,性情又古板,对于年轻人的吵闹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呢,思来想去,还是禀报大供奉最为稳妥。大供奉向来性情温和御下有方,又是这供奉殿的当家人,由他介入再合适不过。”
“于是你们就去说了?”
“……没有,”我摇头,“就在我定下前去觐见大供奉之后,内殿门竟然开了。”
“青鸾斗罗……?”
“是的,青鸾大人出面了。”
“为什么?”
“那时的我有着和你相同的疑惑,还是后来才想明白,”我轻叹,“只因我等在内殿门前商议之时,说了一句‘去请大供奉治治他,狠罚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供奉一顿’,大人向来耳聪目明,将我们的筹划听了去。”
“啊……”小记者呆住。
回忆至此,心中难免感慨万千。
“多年以后想来,许多真心,竟是在最初就有了预兆。”我露出苦笑。
“后来大人去见了五供奉。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他乖乖回去了。”
“倒是挺有办法。”青年笑了。
“那当然。”我说。
“再往后呢?”
“再往后啊。发生了很多事。”
应该是发生了很多事的。虽然我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光翎冕下先是消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严格来说,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再来三供奉殿。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恣意活泼的少年终于定了心性,肯憋在自己殿里好好修行一番,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看到了永远无法忘记的画面。
大人出了门,回来时,带回了浑身浴血的少年。
一头银发早已被血液染湿,浑身浸染着猩红色的杀气,那双往昔澄澈的双眼早已变得浑浊不堪,朝着人看过来时,凶狠得像是一把剑直劈进骨头里,活生生要将人斩作两段。
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一只从血坑里爬出来,生啖过人肉的恶鬼。
大人扶着他,急匆匆进了内殿。
路过身边时,我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泄密者死。”
这是殿门关闭之前,大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啊,”对面的青年轻轻吸了口气,“我想起来了,有传言说:天使神五供奉面容纯稚,状如孩童,但实则杀人如麻,一双手上血债累累……”
“或许吧,”我说,“但事到如今,这事的起因仍旧未知,并且被视为整个武魂殿的辛秘而禁止流传。”
“那此事苦主是……”
“也是武魂殿中人。”我并不太喜欢“苦主”这个称呼,过于武断,相当于直接为这件事定了性。许是我神情不豫,青年没有再问下去,急忙安抚道:“啊,那算是内部争斗了,我这边就照实写‘起因不明,不好妄加揣测’即可。”
“随你。”我说。
他很怕我给这场采访画上一个不圆满的句号,再次提问时,语气都谨慎了很多:“那接下来?”
“接下来,光翎冕下大病了一场。”
其实封号斗罗并没有生病的概念,但凡倒下,多少是身体或者精神受了创伤。
“他病了半月,青鸾大人便守了他半月,二人未出门过一步。为了保守秘密,大人屏退了所有人,只允我进出内殿。”
昏暗的内室,模糊的呓语,我至今记得那躺在床上的少年,明明已经拥有了作为封号斗罗的强健体魄,却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消瘦到不成样子。半个月来他的眼睛从未睁开过,一身衣服反复被汗水洇透,换掉,然后再度被洇透,即便在沉睡,他的四肢也在徒劳地抽动,仿佛被深深地魇在了梦中。
大人就在一旁守着他,寸步不离。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青鸾冕下。”
我从十五岁跟着他,从未见过他这样地对待一个人。
那蓝色的双眼比最深的大海还要沉郁,他的指尖触碰着对方消瘦的脸颊,蜻蜓掠水,极尽温柔。
“那时我就知道,光翎冕下……他是不一样的。”
屋内很安静,只留下了笔尖划过纸面的轻微的沙沙声。
不久,沙沙声停了。
“然后呢?”青年推了推眼镜,发问。
“然后……”
我有些恍惚。
眼前浮现了少年清醒之后的脸。
“光翎冕下醒了。但与此同时,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
“啊……其实也并不是彻头彻尾的改头换面,他很快就恢复成了看似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样子,骄傲、任性,唯我独尊。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我犹豫了一瞬,“他比以往冷血了许多。”
“冷血?”
“不过这也不重要,他很少对内展现出这一面。只不过,大人似乎尤为介意这一点。”
“为什么?”
“不知道。”我摇头,“我所能看到的也是有限的事情。我能感受到大人对这转变的在意,也能感受到他的无可奈何,还有后悔。”
是的,后悔。跟着他那么久,我自认已经十足了解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从他凝视光翎冕下的眼神里,我确实感受到了其中深藏着的后悔。
应该是发生过什么吧,比如一些隐秘的往事,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感。这样的推测是有着切实的凭据的,因为有一日,光翎冕下突然闹腾了起来,从长老殿始,到供奉殿止,整个儿地翻了个底朝天。如果不是众人联合劝阻,我毫不怀疑他将一路追查到下面各大分殿、主殿、子殿去。
最后的最后,他查到了三供奉殿。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毫无收获,且惹怒了大人,被下令强行地赶了出去。
他离开的时候,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和暴戾。
“到底是在查些什么?”我曾悄悄询问其余供奉的贴身仆从。
“在找人。”降魔冕下身边的人这样说。
可他口中的那人,全供奉殿无一人听说过,久而久之,便也不了了之了。
“但此事似乎开启了某些关窍,”我将目光投向窗外,望着那里浅粉色暧昧的飘渺的云雾,“从那时候开始,光翎冕下来我们那里的次数愈发频繁。”
对面的青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意思是……”
“嗯,大概就是从这时候……他们正式开始的吧。”我缓慢回忆着。
那样令旁人迷茫的情状。纠缠与拉扯,酸楚与甜蜜,迷离与蠢动,就是他们当时的模样。
从那个时候开始,光翎冕下看着大人的眼神,不一样了。
赤裸,灼热,渴望,带着嗜血的欲求。
现在想来,那堪称毫无保留的情绪,当时自己为何全然未曾发觉呢?
浸泡在这样的眼神里,那个沉稳持重的、处变不惊的、深海一样沉寂的青鸾大人,那个永远居高临下运筹帷幄的三供奉,竟然开始节节败退。
“交缠的暗流实在隐秘,以至于连我也瞒了过去,瞒了许久许久。让我惊觉这一切的,是一次意外。”
“什么意外?”提到这个话题,对面的声音显然亢奋了起来。
我皱起眉。
他的语气让我不太舒服。
“您现在秉持着怎样的心态?”我直截了当地发问,“如果是怀着八卦的心思,将这段过往当做博人眼球的风流韵事,恕我不能奉陪。”
青年愣住。
接着他慌乱起来,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笔。
“不……对不起,我,我并没有不尊重的意思。”他解释道,“我只是出于好奇……”
言罢,又觉得这话也不恭敬,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一个劲地垂头道歉,最后又站起身来,踏步向一边,深深地向我鞠躬。
我轻叹了口气,指指旁边的椅子。
“好了,坐吧。”
貳·[峰顶]
“那次意外发生在某一年的端午节。”
供奉殿无疑是沉寂而孤单的,这里是接近神的地方,容不得嘈杂和玩笑。二供奉古板,四供奉高傲,六供奉老成,青鸾大人又最是冷漠,先前这太阳峰上的的活气只由降魔冕下一人撑着,难免无以为继,他又总是因为处事独具一格而总被二供奉训斥,之后几天便垂头丧气的,供奉殿难免恢复了死水一般的沉默。
自从光翎冕下来了,情况多少好上了些,这少年模样的封号斗罗骨子里是冷的,但行事却再活泼不过,总爱开些荒诞玩笑,再多少搅闹搅闹。他年纪小,二供奉拿他没有法子,大供奉又宽松,只要不过分便也懒得管,青鸾大人只在大事上拘着他,这种小事也乐得见他快活,久而久之,所有人便也习惯了这样吵吵闹闹的常态。
在这方面,五供奉与七供奉一拍即合,在二人有意无意的促使之下,常年高入云端的太阳峰竟也坠落了人间似的,零零散散过上了下面的传统节日。
端午节,按理要赛龙舟,吃粽子,熏艾草。头一样是成不了,太阳峰上没有能划船的河流,这项活动便用众人聚会拼酒取代了;最后一样简单,采了艾草火熏便是;至于吃粽子,光翎冕下最喜甜食,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他趁机大快朵颐的好机会,借着节日的由头早早就将粽子备下了,大多是蜜枣馅儿的,自己吃个够不说,还要往全供奉殿派送,好让所有人都沾沾福荫,道一声“五供奉万岁”。
可那一年的端午节很特殊,粽子并不是光翎冕下准备的,而是青鸾大人。
“去多准备些,馅料也多样点,不要全做成枣子的。”大人对我说。
我本来还觉得奇怪,闻言又想通了,大人一定是吃腻了五供奉殿源源不断送的蜜枣馅儿,所以干脆先发制人,从对方那里夺来包馅儿的主动权。
于是我听命去了,依言弄了各式各样的馅料,再夹带上了采的艾草枝子,开始往各殿里派。
正要出发,却又被大人叫住了,道:“老五那儿别送了,他不喜点火熏艾,换成雪松枝挂在门口便罢。”
这倒是奇怪,从没听过端午挂松树枝的。
不过光翎冕下孩子心性,素来爱推陈出新,松枝与艾草都有驱虫功效,随他就是。
哪知一趟送过去,五供奉殿却打发人来回话,曰:松枝太少,三供奉殿吝啬。
如此便又送了一遭。
哪知刚送到,那边依旧说少。
这是拿去烧柴了么,属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人却沉默了,良久,道说要亲自去送。
我着实吃了一惊,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将他护送了去,又恐那边仍说不够,特意又拿去了雪松香丸。松枝闻不够,这香丸气味馥郁,总该够了吧。
“那一夜……大人没有回来。”
环绕耳边的笔声一顿。
对面,年轻的记者抬起了眼睛。他窘迫地张张嘴唇,脸颊浮起了两团不言自明的红晕。
我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只好继续向下讲。
“当时打发人去五供奉殿问,却说大人已去了大供奉那儿。夜又深了,不好派人去大供奉处叨扰,便只好暂时按下,待次日再说。”
“直到次日清晨,我亲自去大供奉处迎他。”
令人意外的是,还没到主殿,竟在半路碰见了。他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但我太熟悉他了,那副貌似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模样落在眼里,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呢。
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的细节。
或许是晕红未散的眼角,或许是凌乱略有潮气的发尾,或许是过于柔软的气息,或许是相比往日拉得高了一寸的衣领,或许是那平日里绝对整齐的领子在颈间窝住了小角,他却没有发觉。
“后来,我随他返程。他行在我身前,靛青的衣袍被微风扬起,雾气似的柔软迷蒙。”
“只是其中一阵细风,实在凑巧。”
“风拂过了他未束紧的衣袖,又吹向我的鼻尖,于是我闻到了香味。是我送去五供奉殿,亲眼见证着置于光翎冕下内寝的,雪松香丸的香气。”
本是极致的冷香,却变得那样的暖热迷离,透过他松弛的袖口逸出来,印证了昨夜一场漫长而热烈的肢体缠磨。
当时心跳到几近晕厥的感觉,我到现在仍旧记得。
“啪。”
轻轻的一声,是青年指间不稳,笔落在了地上。
“捡起来。还可以用吗?”
他慌慌忙忙弯下身子,伸手去拿,再度坐直时,脸上已是面红耳赤:“没,没事,能用。您请继续。”
“再往后啊……”我望着窗外。
风卷着云流转,落叶飘下,人间四季生生不息。
“他们好像已经找到了此生最牢固的依靠。”
那时的大人,是我见过他最好的样子。虽然依旧寡言,但相比以往,他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生气,真正具有了一个活着的人该有的模样。
“光翎冕下确实很讨人喜欢,”我再度微笑起来,“他嘴巴坏,傲气,爱逞强,经常口不对心,老是爱闹别扭自己又不愿意承认,活了五六十岁脾气还像个小孩儿……”
“那个,”对面的青年记了一阵,停下了笔,终于忍不住道,“请允许我略作打断,您好像,一直都在说类似缺点的特质……”
“啊,是吗,”我恍然,仔细想了想,好像真的是这样,又忍不住笑了,“可能在大人眼里,这些都总是极好、极可爱的,久而久之受他影响,我也就这么觉得了。”
青年镜片之下掠过无奈。
“您最好再跟我说一些‘真正的’优点,您知道的,在外界眼里,他……”
“冷血,蛮横,阴晴不定,对吗?”我接口道。
青年尴尬地推推眼镜:“当然或许事实并非如此,还需要您来作证。”
“事实就是如此。”
他顿时张口结舌:“这……”
“像你们想的那样,没有错。或许五供奉曾经也是一个心中饱含万千情绪的孩子,但这些情感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磋磨和时光的流逝中变得不剩什么,正因如此,他所愿意付出的才更加珍贵,这些所剩不多的比金子还要贵重的感情,早就被他一股脑地给了几位作为兄弟的供奉们,给了天使神,还有,给了青鸾大人。”
我的回答显然让记者非常为难。他的鼻梁皱起来,反复看看我,再看看纸面,笔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下落。
“照实描述就好,”我道,“若是添油加醋,杜撰伪造,又和先前你给我看的那份流转于街头巷尾的无耻小报有什么区别?”
他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随即认真望着我,点头道:“好。”
“接着刚才继续吧,”我回到原先的话题,“我很感激光翎冕下。因为他,青鸾大人变得非常不一样了。我知道大人心中存在着难解的心结,虽然并不知晓那具体是什么,我在十五岁时来到他的身边侍奉他,见过他对大供奉和二供奉的恭敬,对余下的几位供奉的包容和温和,见过他对万事万物的冷漠和无谓,那时的他从来不发脾气,但相应的,也几乎没有笑过。”
“可光翎冕下来了之后,我在大人脸上窥见了笑容。很浅,很淡,他默坐在那儿修炼,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阖起的眼角流露出了笑意,那时候的场景,就像画上盘龙被添了双目两笔,刹那间栩栩如生。”
“自从那年端午过后,我便时常留意着了。光翎冕下确实是孩子脾气,动不动就要大人去他那里,时常是主殿议事结束,这边便久久候不见大人归影,不必多想,定是被截了去。开始大人还以修炼为由推脱,但毕竟心意相通着,久了也不忍总放他一人,只好顺着他。”
“五供奉殿的人嘴倒是严实——这倒是令我十分意外的点,明明她们的大人是那样飞扬不羁的脾气,也不知如何就教导出了这样谨慎的仆从。如此一来,虽青鸾大人常去,一时半会竟也没泄露出什么消息,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下去。”
“可是,”我顿了顿,“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
“也不知其余供奉们到底如何知道的,或许归功于时不时串门的降魔冕下,或许是被哪殿侍者多次目睹了相同的行动轨迹,或许是哪次共同会面、或议事、或出任务时不小心显露了端倪,总之,渐渐的,就像毛巾搭进了温水里,曾经被作为‘秘密’而严格把守着的事情,像温水一般无孔不入,渐渐浸染了整个供奉殿。”
“那……”对面青年抬起头,眼中充斥担忧。
“好在,此次的扩散范围并不包括主殿。”
“啊,这样。”他明显舒了口气,放松了身体。
这人倒是有些可爱。心中暖了暖,我放缓了声音,继续道:“动人之处便是在此。所有的供奉们并未通气,却不约而同地各自勒住了手下的侍者,严令禁止他们将事情捅到主殿那边去,包括最古板、最依从大供奉的二供奉,也是如此。”
“本以为守不住的秘密却仍旧是秘密,只不过被更多人精心地守护着了,也许这就是岁月长河中,兄弟手足之间不言自明的默契。”
对面青年面上浮现触动,又忍不住调笑:“若是如此,大供奉岂不是过于悲惨了,竟被一帮兄弟联手蒙在鼓里。”
我笑道:“这么说来,是有点。”
“可是不太对呀,”青年疑惑,“按理说事情绝不该如此顺利,根据外界传言,有说天使神大供奉毒辣的,有说天使神大供奉奸猾的,有说天使神大供奉雷霆铁腕的,有说天使神大供奉手眼通天的,还是有说天使神大供奉假装温和实则面慈心狠的,唯独没有说他昏聩庸碌、愚昧不堪的,毕竟在武魂殿这偌大势力中当家掌权,手段必然非常人所能及,怎会就被瞒得水泄不通呢?”
他说得有道理。
“是啊,怎么就会被瞒得水泄不通呢?”我仔细搜寻着记忆,“即便是众人通力合作,也不可能完全瞒得住的……对,险些就瞒不住了。”
“那时是斗罗历2610年左右,这段关系暗地里持续了十余年,将近二十年之后。大供奉似乎已经有所察觉了。”
“啊,”青年立马紧张起来,“那……”
“凑巧的是,大供奉正到了突破99级的关口,接下来外出游历去了,整整二十年没有回到供奉殿。”
“当时的事很多人也知道,大供奉成功突破99级大关,成为当世最接近神的极限斗罗之一,另外两位同样情况的是昊天斗罗唐晨、海神斗罗波塞西。作为当世绝顶高手,自然难免惺惺相惜之情,渴望互相会见、交手切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在突破99级,实力稳定一段时间后,大供奉去往了海神岛,也正是由于这场旅途,揭开了悲剧的序幕。”
青年声音紧绷:“悲剧?”
“是的……悲剧,”我轻轻闭上眼睛,“天使神大供奉千道流游历海神岛,会见海神斗罗波塞西,对其一见倾心。可海神斗罗并未回应他的心意,而是将绣球抛向了当时同在海神岛的昊天斗罗唐晨。”
“听起来不过是一场高手之间的罗曼史,对吗,”我低声说,“但世间的蝴蝶效应总是荒谬得出奇。古语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供奉虽不耽于情爱,但经此一遭也难免灰心,但接着,又迎来了更加沉重的打击——时间是在斗罗历2630年左右。”
“2630?”职业敏感性让小记者坐直了身体,“那不是很接近千寻疾……”
“没错,”我低声说,“教皇千寻疾逝世,教皇殿宝座易主。”
“对,对,”青年频频点头,语快如珠,“这事一出,岂止‘轰动’一词可言,放在整个大陆历史上也算局势变革的重大转折点。海神传承人在这节点上降临世间,教皇千寻疾陨落,武魂殿在继任教皇比比东的带领下迎来了建国称帝的短暂巅峰,随后嘉陵关血战……”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噤声了,目光向我投射过来,战战兢兢。
“是……啊。”我勉强笑了笑。
体内有一角崩坏。
眼前开始发花,回忆化作一阵阵黑影,涌上来掐住我的脖颈。眼眶发着热,似乎要该死地湿润了。
“女士!女士!”耳畔听到了焦急的呼喊,影影绰绰的视界里,人影跑过来,扶住了我无力下垂的身体,“怎么回事?有没有大碍?”
“药……”我喘息着,试图将手伸进随身的包里摸索,气体从越发紧窄的通路中呼出来,将声带震得嗡鸣发颤,“药……”
“药,什么,什么药,”年轻的声音极度无措,随着我的手一并伸进包里,胡乱搜索一番,终于摸到了那个小小的瓷瓶,“是这个吗?”他哆哆嗦嗦的,试图将倒进掌心的药丸喂给我,但我吃不下,于是他拿了水来,将那些药丸化进去,再凑到我嘴边。
水顺着喉咙滑下去。
心跳声在疯响,胸腔憋闷得快要死去,血液似乎全数充斥进了眼球,一鼓一鼓,撑得脆弱的球体快要爆裂。
这幅皮囊还能撑住多久?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重影终于定住了轨迹,开始重归原位。
药物起效了。
“对不起,对不起,”青年在道歉,慌乱地询问我,“是否需要去医院?我这就带您去,我没想到……”
我沉重地喘着气,胸中传出哮喘一般的余响。
“无……无妨。”
无妨。
曾经那靛色的男人也常这么说。
只残留在记忆中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严肃的,温和的,高高在上的,却那么亲切。
眼睛涨热得厉害,我将头仰起来,靠在椅背上,以免充斥眼眶的泪意滚落。
“老毛病,”我说,“年纪大了……不添好处了。”
对面的青年喏喏无言,望着我浸在夕阳余晖中,只有三十多岁的脸。
现在是斗罗历2658年,嘉陵关之战结束的两后。
原来已经两年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他依旧担心着我,“如果再说下去……”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再向后,就全是悲兆了吧。
但有什么关系呢,即便这具躯壳因承受不住而崩毁,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苟活了两年,我早已心满意足。
缓了很久很久,我才得到了继续下去的力气。
“刚才说到……教皇驾崩。”我轻轻咳嗽。
“对于大供奉来说,情场失意又痛失爱子,明明身为99级极限斗罗,追杀弑子仇人却数度落空,最后又被告知,真正的凶手其实是教皇殿独挑大梁的现任教皇、孙女的亲生母亲……这样的打击实在过于沉重。”
“没有爱情,也失去了亲情,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迫使他将全部的情感都投入到神的事业中去。他将自己年幼的孙女送去敌营,将她作为所有的希望去培养。他重视着武魂殿中的一切,所有可能损及神业的事都不被允许发生,包括一些……不该有的私情。”
笔记声凝住,青年看过来,迟疑:“三供奉与五供奉……”
我闭上眼睛:“东窗事发是意料之中。”
“但凡大供奉还是以前容忍迁就的大供奉,但凡大人和五供奉羁绊没有那么深,但凡那次重要任务里,大人没有因为关心则乱而落败受伤,没有让大供奉认定此事已经损及了供奉殿的中坚力量……命运的玩笑也许就不会上演。”
“可是命运之所以称之为命运,就是不可违逆,无法避免。”
“大供奉还是知道了一切。三个月后,光翎冕下独领了任务,离开了供奉殿。”
”我不知道他与青鸾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他们有过怎样的口角和争端,我只知道,光翎冕下离开的那天,大人没有去送他。他的伤明明已经好起来了,却仍旧固执地不愿动弹,他伤愈的模样,看起来比三个月前鲜血淋漓时更加痛苦难当。”
所有的供奉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每个人都前去相送,只有三供奉没有。
大人对我说:“如果想去,你就代我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什么表情,湛蓝的眼睛蒙着灰色的雾。
我恭敬一福。
外面的天色那么灰暗,风卷着薄云四处弥散,五供奉的白袍和雪发在暗沉的天色中闪着微光,他似乎在等待,见我来,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接着便挥了挥手,转身,用和往常别无二致的骄矜语调说:“走了!”
我站在诸位大人的身后,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位七十余岁的封号斗罗永远保持着少年青葱的样貌,可有一瞬间,在这阴沉的天下、冰冷的风中,他离去的背影却显得枯朽而苍老。
风更烈了。
向来金光挥洒明净如洗的太阳峰,竟然也会有这样阴霾压顶的时候。
叁·[尾声]
“五供奉整整走了十五年。”我说。
对面的青年不过二十多岁,十五年对他来说是漫长到无法想象的岁月,从他惊愕的眼神中看得出来。
“十五年很长,但也很短,大人开始了断断续续长时间的闭关,如同几十年前光翎冕下来到供奉殿之前那样。而对于我来说,每天的日子也是一样的过,清晨起床,修修花,弄弄草,喂喂小雀们——啊,还有那只五供奉曾经特意送来给大人添堵的聒噪鹦鹉,它实在太吵了,总念叨些不知所云的混账话,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于是我就将它提到了外殿养着,大人看到了,也没说什么。等到闲暇时我也会修炼,毕竟若是不勤奋,寿命跟不上,可没办法陪伴他走过未来的不知多少年。”
“那五供奉后来?”
“五供奉后来当然是回来了。”我说。
对面的青年面色犹豫:“那他与三供奉之间……”
“他们还是兄弟,理所当然。”
“哦,”青年点点头,写了两句,又停住:“……兄弟?”
“是啊,兄弟。”
归来的少年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他变得更加凌厉,同时也更擅长伪装得顽劣和无所事事。他确实是不年轻了,即便有着那样的好皮囊,深入接触他的言行举止,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在岁月流逝的痕迹。他开始像外面那些垂暮的老者那样自称“老夫”,配上那张永恒年少的脸,十足的荒诞。
“小毛头一个,怎么来与老夫抢这称呼。”年长他一倍的金鳄冕下曾经这样说他,全然无奈。
在二供奉眼中,整个供奉殿除了大供奉之外,余人一律是应该受他管教的小孩儿。光翎冕下听了这话也只是嘿然一笑,依旧自行其是。好在叫久了“老夫”,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他确实是老去了,但并非全然是坏事,岁月赋予他的不是只有苍老,还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他的眼睛爬上了冰雪腐蚀的痕迹,左臂也成了非人的形态,还有他的魂技——我明明记得他的第五魂技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无间而至,追魂索命,无孔不入,足以令战场上所有敢于因外貌而轻视这少年魂师的人心惊胆寒。
没有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每个人也都默契地丝毫不提那段伤心的过去,假装他自来就是这个样子,假装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供奉殿。
“十五年的时间,似乎完全斩断了过往的情缘。大人和他还是兄弟,是彼此之间最重要的手足……之一,仅此而已。”
“就和面对金鳄、雄狮、千钧、降魔冕下时一样,战斗时互相帮衬,闲暇时饮酒聊天,但只有一点,大人的笑容变少了,也再没有去过五供奉殿。”
“在这之后,武魂殿在教皇比比东的带领下成长得愈发茁壮,魂师越吸纳越多,力量越发展越强,终于有一天,武魂帝国的旗帜在大陆上打响。不得不说,比比东确实是一个有野心、有手腕、有决断的人,比她的老师千寻疾要强上很多,这也是为什么大供奉明知是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却迟迟不愿对她下手——看在孙女的面子以及考虑到儿子对她的亏欠确实是理由之一,但大供奉绝不是一个感情用事以致优柔寡断的人,他无情到可以为了神位传承献祭自己,当然也可以为了帝国发展忍下丧子之痛。比比东身上有着旁人无法取代的作为领袖的价值,正是从她继任并带领武魂帝国壮大以后,几乎再没有过需要劳动供奉殿出山的任务……这同样是她能力的证明。”
“至于后来的衰败,”我轻轻吸了口气,胸口中又开始憋闷,“有人认为她被野心反噬,有人认为她败于操之过急……”我将目光投向年轻的记者,“说说看,从你的角度,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原因,不就是对面出了个唐三。”小记者直截了当。
挟公之名报私仇,成王败寇。
我微笑:“不谋而合。”
“您还可以继续吗?”小记者又有些担心,“不然我们休息一阵,明日再……”
“无妨,”我压下眼眶的酸涩,将药瓶找出来,又将药丸吞下了两颗,“这样就可以坚持到结束了。”
坚持到结束,就好了。
夜色已漫进了窗户,天边的月亮爬上来,浅浅的紫色雾气萦绕其上,稀薄到仿佛一阵风就会被吹散。
罗刹神已经陨落,这是她残留世间所剩不多的神念。
“供奉们很久没有出山了,直到……”我继续说。
“嘉陵关之战。”小记者低声接上。
“是的,”声音艰难,“直到天斗、星罗大军联合进犯嘉陵关。”
“在此之前,降魔冕下已经受命外出截杀天斗帝国皇帝雪崩,可惜碰上唐三,最终铩羽而归。如此算来,嘉陵关是供奉殿第二次对上他们。”
“太久没有能够令整个供奉殿如此兴师动众的事情了,相信很多人都预感到了一些东西。整个供奉殿倾巢出动,太阳峰上只留下了大供奉和少主。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有彼时亟待神之传承的少主不明白。”
“所有人都把她蒙在鼓里,一心渴望力量的女孩并不知晓,她很快就要失去这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亲人。”
“前往嘉陵关的前一晚,二供奉留在主殿与大供奉秉烛夜谈。夜雾起又散,明月升又落,以青鸾大人为首,所有的供奉都跪拜在殿门之外,等待那座紧闭着的宏伟石门中传出的最后一道旨意。”
“第二天,大家启程了。”
去往嘉陵关的路好远,仿佛已经走了两个世纪。每个人脸上都忧心忡忡,只有五供奉还能打起精神,时不时与雄狮、千钧、降魔三位冕下玩笑两句。
“到了嘉陵关可要认真些,”雄狮冕下提醒道,“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又跑又跳地玩闹。”
“这还用说。”光翎冕下撇嘴。
他的眼光很快速地扫过三供奉的位置。大人感受到了,半回过首,肃声叮嘱:“任务第一。”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拿手指塞住耳朵。
他们相处得那么自然,似乎没有任何暧昧情愫,和经年累月的老朋友没什么分别。
我同其他侍者飞在最后,一语不发地追随。
身下忽然有金光成片,照得人难以睁眼,勉强去看,原来是天使军团。
光芒成群掠过去了,竟比我们的速度还要快些,为首天使在飞行途中向各位大人们行礼致意,随即带队遥遥飞远。这下可牵动了光翎冕下的兴致,他转转眼珠,支起了后背魂骨,冰蓝双翅薄如蝉翼,竞赛似的朝天使军团直追而去。
“老五!”大人无奈喝了一声。
银光流星似的消逝,未作反应。
“随他去吧。”金鳄冕下从来只当他是小孩,摇摇头。
经这么一闹,气氛似乎变得轻松了些。余下几位冕下面面相觑,脸上多少绽出了些笑意。
“第一场大战打得酣畅淋漓。”
虽然守住了嘉陵关,但毫无疑问并不轻松。对面身怀神器的对手,还有难以击破的昊天阵法,武魂帝国也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供奉们或多或少受了伤,虽然守住了阵地,但天使军团的折损和供奉们的伤势无一不为这场战斗罩上了阴云。几位大人们共同决议,将教皇比比东赶下台,由供奉殿共同镇守嘉陵关,静待着少主成神之机的到来。
我渐渐放空了目光:“我们是那样渴盼着年轻的少主,渴盼着神的辉光降临在嘉陵关上。”
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可是,迟迟没有。少主她一直没有来。”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大供奉的牺牲是否换来了应有的成果,士兵们日复一日地驻守在城墙上,逐渐的,愈发惶惶。
军心不稳,兵之大忌。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虽然没有人说破,但目光交互之间,大家都懂得。
这是一场死战。
“大人。”
我掌了蜡烛,烛火明明灭灭,映亮了男人英俊的侧脸。
他闭着眼睛打坐,淡淡的青光环绕,睫毛在颧骨上投下薄薄的阴影。
“外面怎么样了。”他问。
我犹豫着,谨慎斟酌着措辞:“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往好处想是没有更大的危机,往坏处想,就是没有任何起色。
这样耗下去,粮草撑不撑得住还是个问题。
“大家的伤怎么样了。”他又问。
“都还好,在稳步恢复中,想来再有三五日就差不多了。”
我回答了,那边,他没有再说话。
长久积累下来的习惯让我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光翎冕下……”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细微的神情变化让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大人,”我低声道,“已经十几年了。光翎冕下已经回来了这么久,你们……”
这样顽固的坚冰,何时能消融呢。
外面的天色愈发阴沉了。
“大人,您知道的,局势不容乐观。”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我轻轻叹着气,对他福了一福,道:“光翎冕下在城头,属下这就去看看他。”
“椋。”
即将退出屋门时,大人叫住了我。
他起身,将一枚小小的纸条交到我手里:“把这个给他。”
纸条并没有折叠起来。
我看着那上面的字,眼睛渐渐湿润了。
城头,寒风席卷。
风吹起了银色的长发。雪白的身影坐在城墙上,脚耷拉在下面,眼睛展望远方。
入目是灰色的天,飘扬的残旗,还有遍地横尸的广袤战场。
“冕下。”我轻轻福了福,叫他。
少年模样的封号斗罗没有回头。
“你来了。”
他的回应很淡。我思考着将纸条递过去的契机。
“形势看起来不太好,对吧。”他轻声道。
“……嗯。”
“以前,”他又说,“多有冒犯。”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无非是常拿我当由头,对着大人飞醋的旧事。
可他是神的供奉,何必跟我客气?
“没什么,”我微笑,“卑职都明白。”
他轻轻侧过脸,用姣好的那只眼睛看着我。
一张纸条递过来。
我怔住了。
“请把这个转交给他。”他说。
两张不太一样,但都写了字的纸条。
头顶的阴云似乎散了些。我笑了起来,伸出手,朝他道:“实在是巧,卑职这儿也有一张呢。”
“那……后来呢?”
明明是足以告慰人心的事,小记者听完了,神情却悲伤起来。
“后来?”我道,“后来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么。”
战争打起来了。
比比东回来了,在战场上布下了巨大的法阵。
听说她可以将大供奉叫回来。二供奉将此视为救命稻草,答应了她的一切要求。
可是人死真的能够复生吗?
“你真的相信吗,大供奉已经不在了,那个女人的鬼话……”
屋内传出激烈的争执声,是光翎冕下的声音。
“事到如今,是否相信还重要吗,”大人的语气满是疲惫,“重要的是,二哥他相信,并且笃信不移。”
良久。
灯影闪烁着,将一站一坐的两个影子投在窗纸上。
“三哥,”少年的嗓音低低响起,“我可以拼上自己去赌这渺茫的可能性,但是我不希望你们……”
他的声音停了许久,才道:“尤其是你。”
“如果你也去赌,如果输了,我不能接受。”
他的声音沙哑悲怆。
薄薄的窗纸上,他的影子动了,朝坐着的男人而去。
两道影子轻轻拥了在一起。
“不会有事的。”最后,大人这样说。
战争的机器终于启动。
神之间的战斗并非常人可以企及。凡人之躯在这样的战场中,只有被轰鸣的死亡车轮碾作肉泥的份。
肉泥化作养分,滋养着顶空的罗刹神。
紫光,金光,蓝光,红光。
世界是疯狂旋转的万花筒。
无数的躯体填进去,永远塞不满贪得无厌的巨嘴。
别再打了,不应该再打了。
到处都是血,都是惨叫。活着的人死去,死去的人复生,连同残余的生命一并拖入地狱。
这样下去,到底谁赢了呢。
权力的争斗里,普通的生命绝不会赢,他们的作用,就是为最终登顶的人筑起血肉的阶梯。
或许过于痛苦的记忆会让人失忆,大脑本能地规避着超出限度的刺激。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场面了。
慢慢想,慢慢想。
慢慢想。
会想起来的。
从指尖开始,身体急剧发颤,直到精神也开始战栗。
“女士!女士!”青年惊恐的声音响起。
想起来了。
回忆像是有声的电流,滋滋啦啦,窜在脑中。
我想起来了。
最终的结局。
银白的身影再度浑身浴血。
第一次是刚入供奉殿,第二次是背负着任务中替他抵挡攻击而身负重伤的青鸾大人回来。这是第三次。
也是最后一次。
血色的天空中,那枚青色坠落下来。
我已经什么都想不了,顾不得,说不出,看不到。
我拖着残躯,疯了似的向白衣的少年奔去。
“你不待在他旁边,跑来做什么!”
原本冰蓝的箭也已经成了鲜血的颜色,少年一箭逼退成群的敌军,朝我怒喝。
不知哪来的残肢碎肉飞来,砸在身上,落在脸上,血淌进嘴里,但我已经毫无所觉。
“冕下……冕下……”我扑过去,格格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角,抖到几乎说不出话,“大人……大人……”
他看着我,脸色变了。
“大人……”我的眼泪流了满脸,“三……”
“——三哥————!!!!!!”
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千钧冕下几欲撕破嗓子的呼叫。
天空绽放嗜血的红光。
少年望着那里,脸色变得惨白。
惨白的脸,漆黑的眼珠,浑身鲜红的血液,他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千钧的呼唤再度响起。这次是在叫五供奉的名字,叫他去那里。
少年一把甩开我,踉跄了两步,疯了似的狂奔而去。
“待我赶到时,一切已成定局。”
孤寂如死的残阳里,茫茫无尽的血色铺了一地。
少年跪在地上,将染红了的靛色躯体抱在怀里。
光翎冕下虽然爱耍脾气,但毕竟孩子心性,所有的别扭也只不过是一阵,稍微哄一哄,很快就喜笑颜开了。
以前我不懂,总觉得大人很累,实在太溺爱,太惯着,太无底线地包容自己的心上人,两人闹别扭,总是要哄他,真的太累了。
可后来我看到,大人哄他的时候,眼睛都在微笑。
那时我懂了。
他是深爱着他的。
因此,他所有的任性,骄横,不讲道理,都成了玻璃展柜里需要被爱惜和呵护的宝贝。
所以后来怎么就能下定决心,将深爱着的人从心里连根拔起的呢。
怎么能忍受没有他的痛苦呢。
怎么就错过了那么久的时光呢。
怎么能忍受他离开这么久,终于回来了,却永远不再接近自己了呢。
想他的每一秒,见他的每一面,触碰不到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极端的酷刑吧。
命运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总能让心意相通的人们互相和解,又在下一刻将其中一方夺去。
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那个曾经好哄的少年,现在居然哄不住了。
他抱着怀里的躯体,身体剧烈地发着抖,战栗到像是快要碎掉。
神采飞扬的眼睛如此空洞,像灵魂被抽走的人偶。
他的脸上全是血,喷溅的,涂抹的,还有不明显的血色指印。那是大人抚摸他的脸颊,留给他最后的痕迹。
周围的敌军堆成了山,他们死于冰蓝色的箭。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动了。他自尸山中央直起脊背,抱起了怀里的身体。
男人明明那么高大,在沉重的生命流逝之后,余下的躯壳比羽毛还要轻微。
一步踏出一步,白影带着心上人离去,从来稳当的后背微微摇晃,像是寿命临近极限的钟摆。
“三哥,我们回家了。”
他说。
眼泪一旦干了,就再也流不出来。
对面的青年满面湿痕,笔尖早已停顿。
起风了,天边月亮圆圆,环绕着的最后一丝紫雾渐渐消散。
腐朽的身体无以为继。
“啪嗒。”
是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
不是眼泪,是身体。
青年看过来,惊恐地睁大了眼。
一截手指落下了,在触及地面的瞬间化作黑烟消散。
接着又一节,第三节。
接着是手臂,脚掌,小腿。
我呆呆地垂下头。
身体在消散。
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早已死去,死在了那个吞噬生命的战场里。
我只是一个亡灵,一个借着神界还未彻底消亡的罗刹之力停留世间,迟迟不愿离去的魂魄。所谓的□□已经开始腐坏,我的灵魂也将消亡世间,不复存在。
将所有的故事留在世间,这就是我的终点。
“不必害怕。”我尽量放软了语气,对青年说。
“也许我会留下一些东西,骨头……或者什么,请把我带回曾经的太阳峰下,埋葬在那里,好吗。”
青年看着我,又哭起来。
最后的最后,目光望向了窗外。
云彩在动,它们交汇融合,仿佛白衣青影。
天边的风啊,它长吟着悲歌。
有情的人们,于末路终处聚合。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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