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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又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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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纪辰堪堪迈出一步,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元和的牢房大同小异,都是不见日月、阴湿生藓的石板上再铺层霉气扑鼻的烂稻草。
纪辰看着眼前的铁栅栏,伸手揉了揉仍在作痛的后颈,幽幽叹了口气,不知道那位阎王大人时隔不久又见到自己会作何感想。
他先前分明还在清修楼中,转眼间却又成了监下囚。他一低头,看到手上有了张薄笺。上面写的生平事迹堪称话本,一个被低调到没有任何举国皆知事迹的虚衔神君捡回去的孤儿,就因为在神君身边当过几年道童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凭借如簧巧舌不仅说动了皇帝身边心腹大太监还联合了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宰相自立为王,最终成功逼宫夺位。
可惜没风光几月,匡扶皇室的旧宗族联手将鸠占鹊巢的孤儿撵下帝座,挫骨扬灰后撒向各地以扬皇威。炼化扬撒的事由神君一手操办,而神君到底是对自己捡回却没能教好的孤儿心存愧疚,完成此命后就在扬撒骨灰的神坛上消失无踪。
神情恍惚的纪辰对阎王大人高明的手段敬佩地目瞪口呆,经此一世着实能够让他明白自己之所以死得惨纯粹是因为命不好,即便有了敢想敢做的性格仍然会死无全尸,劝人认命的效果极佳。
但他早就听天由命无所谓生死富贵了,而且寥寥数语间将拉拢朝臣描述地如同儿戏,他有充分理由怀疑阎王近来显得无聊,跟人间帝王串通起来抓只倒霉鬼当猴耍,来看猴戏。
不过还好,纪辰扯了扯身上破烂不堪的粗布麻衣,他应该已经被名正言顺登基称帝的皇族们撵下皇位,关进了天牢,距离再到地府点卯也没几日了。没想到新帝如此仁慈,居然未曾对他严刑拷打宣泄心中怨气,反正都要死,死得痛痛快快是再好不过了。
他正面壁等死时,石道传来不急不慢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狭长的石道里,声音不大却震得人头皮发麻。回声渐散,来者在铁门外站定,久久无言。纪辰仍是面朝石壁,闭眼道:“元和开国便立了断头前赏顿五吊钱酒食的规矩。久仰你朝官员贪墨成风之名,没曾想竟贪得无厌到出份只要几文的糟糠菜钱都不愿。”
门外人淡定开口嘲讽道:“看来你在这儿待得挺舒坦的,还演上了。要不你住这儿吧,正好省间房钱。”
纪辰心下了然,这位八成是赶来搭救篡位者的同党,于是端出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慢慢起身,仰头负手道:“是天要亡吾等。天牢重地,从大门到地牢木门不过百步就有数十名大内高手组成的八层守卫。提审官进行审问都只能只身进入牢房,再由把守的太监在外记录口供。听你脚步声沉稳平缓,想必不曾受伤,你想过为何能如此轻易地找到羁押孤的地方吗?”纪辰微微摇头苦笑一声,“是引蛇出洞。等你们搭救成功,踪迹必然暴露,他们便可顺藤摸瓜将吾等一网打尽。”
来者轻笑一声,嘲讽语气更甚:“我还当知道要面子了,没想到是给关傻了。”
“也许吧。”纪辰侧过身偏头看向一栏之隔的旧部。幽暗甬道的两侧常年点着油灯,明灭可见的微弱暗光交映保护者青年不被黑暗吞噬。
一双眼角微翘的桃花眼显得青年有些薄情,身着绣金锦衫,帽顶绦环,一看便是出自针工局的华贵衣物,周身气质却不显轻浮艳俗,倒有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倜傥。
纪辰猜测眼前人当是那位莫名其妙就被他说服,从而被卷入这场荒诞无比的政变中的重要人物、元和建国以来最为年轻的宰相——李松蔚。
李家在元和是百年的世家,家主皆是用马背上立下的赫赫战功守住先祖传下来的侯爵。李松蔚的祖父年轻时更是在元和与邻国交战中屡建奇功,却不知为何执拗地要求儿子们弃武从文,临终前更是要长子在他的榻前发誓绝不让子孙后代再去习武。
想到此处,纪辰轻叹道:“时至今日,爱卿为何还要来救孤?爱卿可知,你今世最大错处便是轻信于人。孤当初一无所有,只是口头许诺,便换来你的耿耿忠心,可惜孤未能履行承诺给你亲族荣华富贵,还连累了你们……”
来者似乎已经忍到了极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到底走还是不走?”
“走。”纪辰施施然走向牢门,继续他的长篇大论,“既然知道是那些人设的局,你自幼有神童之名,莽撞入局想必是关心则乱的缘故。孤自然不能再让你孤身一人再面对外面的刀枪剑影。”
“我要是知道呢?”青年从腰间荷包中拿出两把青铜钥匙准备抛给纪辰,抬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边猫下身开锁边悻悻道,“罢了罢了,毕竟成傻的了,纡尊降贵迁就一下也没什么。”
两重铁门都打开了,纪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到门边,一揖及地:“烦劳带路。”
青年则身避开了他的大礼,领着他穿过蜿蜒崎岖的石道期间,时不时停下来敲敲石壁或轻踱两下石板,似笑非笑地看着纪辰询问此处是否会有什么暗器。
走了近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到了较为平坦开阔的平台上,面前是两扇厚重的红木大门,门内侧即无门环也无门闩,纪辰淡淡吐出一口气,终于来了。门后不知是已经夹好长箭的强力弓弩;还是数百名手握寒光长剑或弯刀的武功高手;抑或是能将他们逼回甬道中憋死的巨型滚石。
李松蔚被家中管教不能习武,他现在又是位细皮嫩肉的权谋家,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看都绝无活路。如果有其他旧部的接应……那些人眼下可能正在与守卫士兵短兵相接,可惜双拳难敌四脚,只能且战且退,且退且战,最后在折扇朱门外缩成一圈……更可怕了好吗,纪辰摇摇头将血腥的搏斗场面甩出脑海,抬眼又看到青年从袖中掏出了红布包裹的条状物,托在了手上。那物正好是青年巴掌的大小,纪辰颇有些心惊,劫狱竟然连炸药筒都带上了,不愧是他选中的造反班子,计划周全、果断勇猛,若非跟了他这样一个注定失败的主子,怕是都能大有一番作为。
“真的,要这么做吗?”纪辰深深地望着青年,地牢总体地势是上高下地,他们正处在中间缓坡的位置,大门炸开后的碎渣必然会向他们所处的位置倒下,而且就算门外把守的人在碎屑纷飞中一时不察追不上他们,但就那么一小阵动乱又够他们逃多远呢?
“怎么?怕不够?”青年抛了抛手中之物,没好气道,“您老既然如此财大气粗,记得回去后把这玩意儿照数还我。”
纪辰低头默不作声,哪里来的什么以后,此次别过就是永别了。
青年慢慢走上前去,手托红布向门上砸去,砸到第二下大门开了条细缝,蓝衣官服的官吏左右看了看,挥着手召他们出来,青年将在门上砸得有些变形的物体交给官吏,官吏乐呵呵地抱怨道:“轻点呗,你看这都要粘成一坨了。”
纪辰缓步迈出大门,既没有严阵以待的追捕者,也没有刀光剑影下的腥风血雨,只有张摆了笔墨纸砚的木桌、一张摇椅外加个官吏。再向前都是大开的天牢石门,耀眼明光刺的纪辰抬袖遮了遮脸,可惜身上这套粗布衣裳是窄袖的,光没遮住不说,还将纪辰额头处蹭的刺痒发红。
告别官吏,纪辰跟着青年在天牢阶梯下的西南角上了辆朴实无华的青盖马车,一路向京郊奔去。
青年有些不习惯他上车后的安静,出言调笑道:“怎么如此消沉?知道我救驾有功又因为贫穷赏不起珠宝,所以装作无事发生过?”
“只是没想到你们会用这种法子从正门接孤出来。”纪辰偏头靠在车厢上,透过颠簸被带起的车帘向外看去。
“既是能将断头饭钱都尽数贪去的官吏,只要钱到位,掉头罪名的事他们也能做。”青年伸手掀起帘子一角,让纪辰看清帘子下方的两个弯钩,随即将钩子扣进窗棱留出的细洞中。
纪辰顺手将右边的帘子也戳进了窗棱中:“你们思虑倒是周全,但这件事太过顺遂,孤心里不踏实。”
“车到山前必有路,您不妨先睡会儿,醒来再定下步计划。”青年不知从何处拿出个软枕头递给纪辰,挑眉道,“既然是逃亡,自然不可再用以前的名讳。这位兄台,相逢即是缘分,我姓叶,单名一个庄字,不知您贵姓?”
“季生。”纪辰也不客气,接过枕头侧过身占了整右面的车厢,合上眼开始打盹,明日愁来明日忧,养精蓄锐方才是最要紧之事。
叶庄见他呼吸平稳双目紧闭,轻挪到厢帘处伸手放出只散着青色光点的纸鹤,纸鹤渐飞渐高,带着叶庄满满想要看热闹的心情落到了三明山脚下的某处别院。
“小师弟又中邪了!这次是含冤入狱、正在逃亡的皇亲国戚!速速乔装打扮,已在归途!”
【宿主你好,这就是您这一生平平无奇的下场】
系统的突然出现,让纪辰非常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你下会出现打个招呼行吗?”
【看来宿主并不满意这个经验,那么让本系统再来一次吧】
“别!”纪辰刚出言拒绝,再转眼他就坐在了马车里。
借着车厢中的铜镜能清楚看到脖颈处的勒痕。纪辰从身边被马夫叫做少爷的青年喋喋不休中拼凑出了大致缘由,发现情况更为复杂了。他不是从宫中被送出来的,而是这位名叫莫子白的青年从路边捡来的。
“幸亏阿大说日头正盛,马匹要饮水食料,我们才在驿站停下修整,正好瞧见你寻死。否则你吊死在驿站后山密林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只有秃鹰野狼高兴找到腐肉果腹了。”眼前的少年眉目间稚气未脱,遇到委屈死憋着不说的性子跟自己那位不省心的弟弟无比相似,莫子白不自觉起了移情之心,担起长兄之责苦口婆心地教导,“寻死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
纪辰眼中适时浮上层水雾,轻声道:“多谢莫兄。”
莫子白叹了口气,少年从上车便双手环膝埋头缩在角落,一看便知是饱受欺凌,身处环境稍有变化就会惴惴不安。他缓缓开口:“都过去了,你既然唤我一句兄长,今后我断不会再让你受那般欺辱的。”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小半日,莫子白见日头将落,便带着纪辰进到客舍,却发现屋内灯油燃尽,于是转身出门找到驿丞讨要烛火。驿丞面露难色,推拒之词尚未出口,莫子白掏出荷包塞了半串铜板过去。驿丞一扫郁色,喜笑颜开取了几盏明灯送来,客客气气躬身告退。
莫子白见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抬手摸了摸纪辰柔软的头发,温柔地笑道:“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其实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暂住一晚,给些小恩小惠不妨事。以后你就懂了。”
纪辰哭笑不得,驿站小吏月俸约莫是五吊钱,这孩子出手就给了人家几天的工钱,真是仁厚钱多出门少。财不外露的道理都不懂,端得一派熟知人情世故的老成模样,实则多半是锦衣玉食富贵乡里养大的,从没单独出过远门,更别提识得人世疾苦了。
好在他还知道日行官道、晚宿驿站,慢慢悠悠不赶夜路,真有什么波折自己也能护他一下,就当报答“救命之恩”了。
一语成谶,不到子时,驿卒们就带着波折来了。领头的是位胡须灰白、精神矍铄的老头,自称是县驿的驿长,亲眼见有毛贼进了莫子白住的客舍,特带人来搜查,护贵客安全。纪辰知道就算现在将这些见财起意的人打发走了,他们也会想出别的法子,不如叫他们直接搜一回。
于是他冷眼看着驿长一边笑呵呵地跟莫子白讲着毛贼的罪状,一边双眼不住向翻箱倒柜的驿卒身上瞄,生怕那些人搜到了好东西据为己有。
他们做这种事已是轻车熟路,杜撰个毛毛贼出来,专门潜伏在家财不少、看起来好骗的宿客卧房里,驿卒们进去搜查时顺手牵羊带些小财出来。这些人大多不在乎小钱,报官后追不回钱财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谁知驿卒们翻箱倒柜忙得满头大汗却是一无所获,不甘就此罢手的驿长沉吟片刻,亲身上阵搜查,看到缩在床角的纪辰时眼前一亮,洪声喝道:“快拿下!”
驿卒蜂拥而上,扣住纪辰将他从床上拖到了莫子白面前。
驿长满脸歉意地坐回莫子白对面,摇摇头道:“贵客莫怪,驿卒们不少都是卖身入了贱籍的罪人之后,受不得苦便会想些下作手段逃跑。坑蒙拐骗诈取善人财物,回去为自己赎了身就自在逍遥快活去了,只可怜那些被骗的,只因一时善心白白失了财物不说,还会被那些没了良心的在背后取笑。”
莫子白这种财大气粗心存善念的人,驿长见得多了,看到纪辰身穿的驿卒外衣和憔悴神色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定是莫子白在哪处的驿站见到被欺负的纪辰一时不忍,将纪辰带了出来。不过这种公子哥说是就人出火坑就只是救人出来,万万想不到去为被救的人赎身、解约。
驿长嘴角不自觉得上扬,他都做好这票白跑的准备了,没承想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他已经把条件开出来了,若是莫子白真是送佛送到西的善人,这笔赎身费就够他们今夜这一通折腾了。
若是莫子白顺水推舟“逃奴”交还给他也无妨,下次讹宿客就有可以扭送到官家老爷处的毛贼了。官家老爷知道他们的花招,却因为他们逢年过节都会奉些佳品,也帮着他们在报案的宿客面前打掩护。但年底向上报功绩,总不能都不结案,替罪羊还是要有的。
莫子白面色一沉道:“我兄弟二人何处得罪了驿长大人?竟劳动诸位深夜前来,甚至不惜给吾弟扣上逃犯的罪名?舍弟年幼贪玩,不慎弄脏了衣物,天色渐晚集市已散,我便出了钱向位驿丞借了套衣服让舍弟先穿着,明日一早买了新衣就将此衣归还。若有此衣者便是逃奴,大人该感谢我们兄弟二人帮您捉住了家贼才是。缘何不由分说将舍弟扣住?”
驿长仍是慈眉善目地笑着:“贵客说笑了,我知道您是心软,怕我等为难他,路途遥远您们怎会只带一套衣物……”
莫子白毫不客气地打断驿长的话:“有何不可?穿腻歪后买套新的,旧的捐了便是,我还认得这位驿丞,不妨找到他当面对质?”
纪辰被押着跪在地上,额角一阵抽搐,原来家缠万贯的富家子生活能奢靡到如此地步,要是早点知道,当初他就在回京路上把萧之仪的盘缠都霍霍光,不仅能藏拙,省得他怀疑许家,没准还能欣赏一下没了钱财的微服私访的皇帝怎么在风餐露宿中保持端庄。
驿长保持着关怀的神情使了个眼色,驿卒们得令放开了纪辰,但也未退开,摆出下一瞬就要将纪辰抓起投入大牢的姿态。那位得了钱物又向驿长报告了肥羊情况的驿丞今夜值房,正美滋滋等长官得胜归来给他分些羊毛时,同僚急匆匆跑了过来唤他到客舍对峙。
驿丞匆匆赶来后,莫子白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转向驿长道:“大人可以开始搜查了。本人给的那半吊钱的铜板上都刻有莫家钱庄四字,串铜板的红绳上还有莫家家纹,旁人是做不得假的。”
驿丞哂笑,他已将那钱交给了驿长,任凭莫子白有通天神眼也找不出那所谓的买衣钱。一番搜查后,钱确实是没找到,但从他衣襟里翻出了串钱的红绳,拆开铺平后能看到一个个鹤头鹰身虎爪的怪异形象蹲坐在圈中的图腾。
驿长狠狠剜了眼从被搜出红绳时就瘫坐在地的驿丞,转过头苦笑着对莫子白和纪辰连连赔不是,这场闹剧终于驿丞哭吼冤枉的声音中结束。
莫子白轻轻将红布拧回绳状,乜斜着纪辰道:“好身手。”
纪辰极为无辜地回望,对他来说,凭空幻化出这块红布比隔空取物容易多了,但真要跟这孩子解释起来他有可能被当成妖怪,还不如不做解释,让心中已有定论的莫子白继续相信自己的论断。
“我此行是要去京城拜师,运气好就会住下,三五十年都不一定能离开。”莫子白将红绳塞进里衣的袖中,郑重其事地介绍起自己的行程,“我本以为你孤身一人难以存活,便想着让你以我书童的身份跟我进京。现在看来离了我你也能活得很好。如果你不想拘在我身边当小厮,那就算了。”
纪辰一时有些动容,没想到朝中的后起之秀中还有如此仁厚良善的人,假以时日必能将萧之仪纵容出的污浊朝堂改头换面。
莫子白当然不知道纪辰所思所想,他慢条斯理地整整袖子道:“不过五百文,我也觉得这么点钱买个注定十几年不得自由的小厮忒少了些。你还了便是。”
纪辰心道让我同去,你八成就步行地留不下来。不欲恩将仇报的纪辰苦思冥想怎么在进京前凑够五百文时,瞥到了似笑非笑的莫子白,满脸“你要是敢说还钱,我就在下个县衙把你送进去”的威胁之色。
“哥哥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愿一路侍候左右。”纪辰说的时候差点把牙酸掉,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现在开口说了长句,他温和恭谦的表情差点没端住。重生到十几岁的少年时期就算了,这陌生又充满稚气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戾气缠身不该是阴郁孤僻的喑哑声吗?道谢时不该像别人欠了他千金万银的刺头吗?怎么听起来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屁孩?
然而莫子白就吃这套,又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年少轻狂,误入歧途也是有的。在带你回到阳关大道前,我实在不能放心让你自行在世上摸爬滚打。我是为了你好。”
翌日,日头刚起,莫子白就唤阿大开始赶车,深夜那一大场闹剧,驿卒们到底是没敢对莫子白的马匹们动手,但他到底是不放心,膳食还是赶到下一处用较为妥当。路过个正好办集市的小村镇,莫子白给纪辰制了套新衣,原来那套驿卒服径直丢去了灰尘较少的角落,用莫子白的话说就是没准能给抓耗子的野猫做个窝。
换了新衣不怕再被盘问的新任小厮纪辰,从车厢被撵出与阿大坐在一处学赶车。朝行夜宿,中途盘缠不够,莫子白还到路过城里的钱庄取了些。
元和境内四大钱庄,元、亨为官庄,莫、卫为私庄,莫家钱庄在先帝后期才开始发迹,却在新帝登基后短短十几年发展到能和官庄分庭抗礼的地步,传闻其家主在新帝登基时提供了不小的助力,莫子白正是此任家主的嫡长子,
单凭一块腰牌,就能在莫氏钱庄的门店里要出两匣子金条。
在路上晃悠了近一个月,三人终于到了京都地界,莫子白未入京城,而是住到了京郊一处院子里。纪辰有些惊讶,莫家虽说家大业大但发迹也没多久,京郊的地在先帝时期就都是有主的了,而且京畿的院子庄子都是御赐的,就算有哪个缺心眼变卖祖产要卖此处,也不会有人敢买…......
疑惑间庄自大门已在眼前,青蓝的牌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智义居”。
阿大跳下车,在右扇大门开出的小口里递上了拜贴,不一会儿门房就拉开大门将马车迎了进去。纪辰跳下车,取了坐板上的垫脚矮凳,搀着莫子白下了车。院子中央有个换抬的软轿,莫子白坐上去后,抬脚小厮高声道:“起——”
穿过两道灰石圆门,到了片栽满紫竹的院子里,软轿落下,莫子白扶着纪辰的手绕进了西头的玄轩院。
此时已近傍晚,屋内灯火通明,清一色的乌木家具,珠玉瓷器陈列齐整,墙上挂的装裱字画映衬地此处不像书房卧室,倒像是个古玩店。
莫子白带着纪辰一一看过,笑道:“姨娘最稀罕这些玩意儿,到处搜罗,不管真品赝品,合了她眼缘都要买过来。自己府上放不下,都摆到别院里来了。”
阿大已经跟着门房将马匹安置妥当,拎着包裹在门外喊道:“少爷,夫人晚间会来。”
莫子白听见后对纪辰道:“小孩天性好动,我也不拘着你,去认认路吧,就说我带你来的,不会有人为难你。记得没人时回来就行。”接着起身给阿大开了门,纪辰告退时感觉阿大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放在心上,溜溜达达参观院子去了。
一圈下来,纪辰仍没摸清智义居的怪异布局。院子从前院到后堂墙体屋舍从颜色到模样皆相差无几。他是知道大户人家讲究对称统一,但从未见过哪家房舍建成如此整齐划一,连院中的花草树木也是横平竖直地栽种。
就算在皇宫里,每座规格相似的宫殿也是不尽相同,智义院却四四方方,前后左右皆是对称。站在院墙上俯视,就像一个院子被仿制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最后又将四座院子拼在了一起。希望这只是院主人的喜好吧,否则……否则也没什么,这里是京都,天子脚下龙气护佑,魑魅魍魉不敢造次。
纪辰终于能独处时,忍不住敲了敲系统:“统子,在吗?”
系统白白胖胖的身体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怎么了?】
纪辰:“为什么变成少年体型了?我还急着找人呢。”
【统统不知道哦。】
纪辰:……你正常点行不,我有点怕。
【那就送主人去参与下一个吧,知道了每个人故事,才能临危不乱。】
纪辰:你打算让我体验所有人的生活是吗?
熟悉的眩晕感,熟悉的刺眼光,纪辰睁眼,果然又到了另一处地界。
二更锣打过,从天亮就似拿瓢泼的细碎雪粒子才有了肯停下的趋势,最初的轻软雪毯早已被冻成了瓷实的雪砖,稍不注意踩上去就会摔得四仰八叉。
纪辰关好了身后的木门,低头掐着步数向村口的三明山走去。穿过胡同时正巧见到打锣回来的更夫,纪辰侧了侧身,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林伯。”
麻衣短袄的老人见他背着塞得满满当当的半人高竹筐,笑了笑道:“又要上山?”
纪辰点点头:“嗯。”
林老头熟练地将锣鼓从杆上摘了下来,将绑着灯笼的锣杆递给:“提着吧。雪夜山上路滑,小心点。”
“多谢。”纪辰接过了灯笼,顺势塞了几枚铜板回去,“若是月底租期到了我还没下来,烦劳您帮我拾掇下屋里的东西。”
林伯张了张口想要再叮嘱些什么,纪辰已经贴着墙溜远了。
站在林伯身后的另一位更夫撞了撞他的肩膀,讥笑道:“我说林老头,你巡山这么久,劝住了几个?”
林伯叹了口气:“都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得了吧,哪个上山的不是选到半夜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的,八成又是个梁上君子。”男人长吁短叹一阵,“前几个死的是真惨,全尸都没留下,这人还敢打困寺的主意,也是条汉子。”
“行了,快进去吧,睡不了一会儿又要起来打更了。”林伯想到坟场外围那些人残肢断臂的死法,冒了身鸡皮疙瘩。纪辰之前在村里住了小半个月,没少找他唠嗑,他不忍看纪辰为了虚无缥缈的珍宝传言送命,但又劝不住,进屋前抬头望了望天上若隐若现的月牙儿,叹息道,“冤有头债有主,仙人有眼,莫再伤了旁人吧……”
纪辰数完了两千步,抬头看到的还是那片熟悉的矮树林,有些泄气地找了块石墩坐了上去。将灯笼向树杈上轻轻一挂,手从衣襟里摸出几张薄笺,灯火下能清楚看到原本只写着“困寺”的白纸上慢慢显出了“叶庄”两字。
“叶庄?”纪辰脑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淳朴壮实的庄稼汉,随即抬手将薄笺塞进了灯笼里。火苗一卷而过,纪辰眯眼瞧着灯罩底的黑色残渣,屈指敲了敲手中剩下的白纸,自言自语道:“是要找人还是找地儿啊……”
可惜纪辰没有燃纸请仙的本事,这一烧不仅没问到答案,灯罩反而被薄笺燃烧溅起的火星燎到,跟着一起烧了起来。他盯着坠到雪地里快要熄灭的火团,刚想将手里的纸也扔上去,就听到头顶传来阵刺耳的鸦鸣。枝杈上没冻住的雪尘因它这一落簌簌盖了下来,火团彻底灭了。
“杜落——”
纪辰塞好没来得及烧掉的纸,顺着声音侧头看去,就见林中施施然走出位周身被鬼火围绕的姑娘,披着黑绒斗篷,右臂挎着个落满了雪的竹筐。
姑娘面带歉意向纪辰笑了笑,挥手将枝头上的乌鸦召了回来。
“姑娘可是来祭祀先人的?”
“你说呢?”姑娘轻轻拍了拍竹筐,“一起来么?”
纪辰额角抽了抽,第一次见自来熟到招呼生人一块上坟的,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拿他做贡品,但还是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翻了大半个山头,老实了一路的黑鸦突然在他们头顶盘旋着叫了起来。
“寒鸦叫,阎王到。”姑娘停下脚步,从筐里掏出个拨浪鼓摇了起来。砰砰的击打声越来越大,不消片刻姑娘身上的鬼火就被尽数吸到了鼓面两侧,接着拨浪鼓就像竹蜻蜓一样飘到两人上方,炸开了。
纪辰抬袖遮了遮眼,估摸着光散尽了才将手放下,抬眼一瞧,姑娘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座老旧的府邸。铆钉褐门,两只似石狮大小的香炉一左一右镇在门前,檐下整排写有“困”字的惨白灯笼在风雪中招摇起伏。
纪辰深吸了口气,迈上台阶准备叩门。两扇古朴的大门如同知道有客来访,吱吖一声自己向内开了条缝。院中没挂灯笼,有些昏暗,借着不知何时清亮起来的月辉能看到院子正中长了棵一眼望不到绿冠的树,而刚刚消失的姑娘正站在树前跟一个少年争执了起来。
“人是你说要的,眼下带来了你又让我给他送回去?”
“师父托梦,指名说这人与咱有缘的,”少年似乎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后颈,“我也是才知道他身上尘缘未了,进不得门。”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少年小声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弄晕了提溜下去呗。”姑娘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可是,会不会太粗鲁了,以后肯定还是要见的,这样不太好吧……”
“那小祖宗你想怎么办?”姑娘怒极反笑,最后彻底没了脾气,“行吧,我先带他走。但要是进京被看到,他能不能出来就不一定了。”
“多谢师、姐!”
大门突然悄无声息地合上,纪辰揉着被门蹭住的鼻尖退到台下,乖乖等候发落。
很快门又被打开了,先出来的是那位管杀不管埋的少年,穿了件绣了三千言真经的玄色道袍,脚踩木屐,对着纪辰先是一揖及地,双手奉上个打开了的木盒子,金丝布上躺着块红穗腰牌
,接着满脸愧色道:“绝非有意怠慢。您确实与吾门有缘,可惜尘缘过重。阴镇仙家全族覆灭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这是赔礼,待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去寻您。”
纪辰尴尬地笑了笑,正在想理由拒绝,那位姑娘也从门里走了出来:“出去要过坟场,你身上一件辟邪的物件都没带。咋的?觉得自己一身正气能扛邪啊?”
“相见即是缘分,您若真是嫌弃,出去将它还给叶师姐便是。”少年不由分说地将木盒塞给纪辰,低头跑了回去,砰一声合上院门,整座旧院瞬间化作阵白烟再不见影。
纪辰心下一动,姓叶?都言请客不如撞客,看来找人也是同理。
“走吧,”叶姑娘出来时顺手拎了盏纸灯,挂到那只乌鸦的爪子上让它提着在前开路,“祭祖去。”
“姑娘可知道叶庄?”纪辰将木盒盖好后摩挲半天发现没有明锁,不好直接扔进背筐里,只能双手托着跟在后面晃悠。
“嗯?”叶姑娘偏过头似笑非笑地扫了纪辰一眼,“没看出来你挺抗冻啊,腰牌挂上就是,捧手里不累得慌?”
她本就偏淡的肤色此时更显惨白,比起困寺外挂那排灯笼也不遑多让,纪辰脚步顿了下,故作轻松道:“在下觉得自己与此名有缘。”
“善缘恶缘?”
“应当不会是恶缘。”没等纪辰套出点有用的话,两人已到了座孤坟前。坟堆不大,墓碑却很宽,石碑两边挂两串着长长的白纸灯,好似喜丧时要用的挂鞭,碑上也无生卒年月,只有正中刻了“卫门叶氏之墓”六个猩红的大字。
叶姑娘麻利地翻出三个看起来脏兮兮的油皮纸包,用小刀将外面捆的细绳割断,又在地上用脚划拉出三个浅坑,将纸包的东西分别倒了进去。
“清官脱靴,赃官留帽。最后这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烧个官袍,正好给你凑一套。”叶姑娘说着瞟了站在后面的纪辰一眼,“这儿还有位说跟叶有缘的,估摸着是给自己起的入赘名。”
纪辰:“……”这女鬼不是被自己的嘴贫死的,就是因为嘴欠被人打死的。